“引煞罗盘所指方位为正东,就在此地,诸位切记小心!”
春华手托罗盘,黑色指针直直指向正前方,引煞雾似烟缕般随行迹蔓延周遭,月洒光华,林中寂寂无声,这让一干人保持警惕,大气都不敢出。
愈往里走,魔煞愈重,不出一刻,月光便被尽数吞噬。
倏而——
压迫抵至!
伴随着春华的一声“小心”,一行人等四下散离,只见一团浓火降于众人先前所站之处,火焰“砰”地如烟花般炸开,形成一圈火绳将他们包围其中。
此火非凡火,乃狱下业火。
火眼当中隐约可见张张鬼脸,那分明是惨死者的怨恨融在了业火当中,它们张牙舞爪随火苗飞蹿,发出的阵阵嘶哑刺耳又凄厉,很快,方圆十丈由业火吞噬殆尽,只余残烬在夜雾中飘散。
不过须臾,就有人承受不住业火侵蚀,不住发出咳嗽,步伐虚浮,神魂也在脱离边缘。
所有人神色肃穆,后背已浸了一层冷汗。
能使出这样招式的,绝非普通妖魔,怕是……遇到硬茬了。
眼看着圈子正在缩小,司荼不顾春茂阻拦,舍身上前。
她左掌摊开,右手掐阵,一团水波于掌中跳跃,术光凝聚,水波也跟着越扩越大,一朵水莲凝聚而出,生长到头颅大小后,水莲盘旋升空,展开水浪似的屏障,将众人与狱火阻隔开来。
业火绕在外面无法靠近,可是看着依旧触目惊心。
“多谢师姐。”
一旦没有了业火反噬,那受到干扰的小弟子也恢复了几许神智,他气若游丝,捂着胸口朝司荼道谢。
司荼不应他,神色间没有了以往的嚣张傲然,只剩肃穆。
她一双眼凝入夜色,万籁俱寂当中,即便是听来微弱地呼吸声落在耳朵里也分外明显。有气息逼近,显然,那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
就好像是某种坚硬冰冷之物缓缓游弋过土壤发出的飒飒音,由远到近,却看不到它的存在,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忽然,司荼感觉到一抹凉意。
春华春茂站在身侧,手指颤抖地拍拍她肩。
所有人仰头看去,刹那间,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近乎凄厉的惨白。
“魔、魔神……”
“她来了……”
——魔神。
这是神域对那魔界之主的称呼。
历届魔神只有一个形象,一旦祂从问灵石当中获取了力量,便应时而生,以恐怖丑陋的面容示人。
眼前之物称不上丑陋。
蛇身,黑鳞,头颅似蛟,身缠焱焱鬼火,比起恐怖,更多的是使人为之震慑的压迫感。
饶是斩杀妖魔无数的天阁弟子们在她面前也只有双膝发软的份,瞳孔震颤,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怎、怎么办……”小弟子慌乱失措,“听闻魔神靠生魂人血修炼,以此增长修为,它不会放过我们的。”
“跑、跑吧?”
“对,我们现在逃走,去找天衡君!”
众人方寸大乱,听得司荼心头烦躁。
“闭嘴——!”她不禁侧眸大喝,眸中冷色竟真的稳定住几人,“但凡遇到难事便想着逃,还有何出息?倘若这妖物真乃魔神,又能逃到何处?与其逃跑或将命数系于他人,倒不如动动脑筋与之周旋,说不定还能留有一口气。”
司荼此番言语犀利,当即威慑住他们,顿时无人再敢言逃。
她平心定气地打量向盘旋在头顶的蛇妖,司荼听闻过魔神众多传闻,却从未亲自见过,此次下山,也是天象显露,这才派出一行不怎么显眼的小仙前来探路,若真有魔神动向,再以天衡君为主,众仙相辅,将此缉拿。
司荼身为神女,身上法宝众多。
她倒没有那个本事真的能杀死魔神,但若伤她一二,也不是不可。
司荼指尖撚弄,“尔等设阵助我,待我牵制住此妖魔,你们派出一人去寻师兄。”
春华春茂赫然。
以往小师妹没个正形,修炼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虽说有着神女的身份,然修为并不高明。可是今日……较于往前大不相同,这让他们颇为意外。
可不论如何,司荼确实稳了士气,让惊惶失措的众人暂且找到了主心骨。
几人各自向四方位散开,展开剑阵,司荼召出神器琉天玉,蕴含着天地万化的天玉神光如万丈日芒刺向巨蛇。
桑桑被困在妖魔这庞大的身躯里,一同囚困住的还有她为人的理智。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她发出咆哮,蛇尾摇摆,刹那间地动天摇。
猩红的眼瞳前遮蔽着一层让她看不清楚的雾。
透过那层雾气,她看到有几个光点在摇晃。
人?
仙?
桑桑看不清晰,脑海中仅剩一个念头暗示着她——
[吃掉他们。]
吃掉他们……
如饕餮一般,桑桑满心只剩渴望。
桑桑蛇尾甩动,狱火如星,聚集而起不住冲撞着那水莲屏障。
不出三下,屏障便被她撞出裂痕。
神华水莲本是这天地间最为坚不可摧的神物,有众仙护法,便是万魔齐聚也难以突破,如今一击摧毁,令司荼不忿的同时又脸色大变。
“不……不对。”司荼嘴唇发白,“它不是魔神,它不是魔神……”
不是魔神,根本就不是!!
如果眼前之物真的是魔神,神华水莲根本不会如此轻易击破。
是什么呢?
司荼回答不上来,她只觉得恐惧,恐惧让她浑身发冷,唇瓣上仅有的血色也跟着褪尽,一张脸如同一张泡白的纸。
桑桑在半空中游动,缠上他们头顶,只听一声尖吼,屏障如碎裂的冰面,迅速四分五裂。
司荼大骇,忙命众人重建阵法。
然而阵法已经摇摇欲坠,濒临溃散,便是坚持也不过是负隅顽抗。
司荼艰难掌控着神华水莲,她强撑不住,浑身颤抖,因灵力倾泻,齿间已渗出血迹。
司荼深知坚持不了多久,头也不回地对春华春茂说道:“你们先走,去找师兄来!”
“那师妹?”
“只有我能驱使神华水莲和琉天玉,方能给你们争取一些时间,别啰唆,快走!”
司荼咬紧牙关。
她分身无术,不能同时命令二者,只能放弃琉天玉,用神华水莲给众人争夺逃生的机会。
春华春茂心一狠,“我们留下来助阵,你们先走!”
其他弟子眼泛泪光,不愿离去,却也明白现在不是磨蹭的时候。
他们收回阵法,踉踉跄跄地跑出林外。
同时,神华水莲彻底熄灭。
然而司荼还是高估了自己,只见黑影似风从当空掠过,再听远处传来几声惨叫,那些原本逃走的弟子眨眼间就被魔祟杀得片甲不留。
司荼无法相信眼前变故,怒从心起,指尖术法再次啧凝聚,正欲继续驱使琉天玉,却被春茂架住胳膊,用纸人捏了匹飞马,强行把她抢掠上马
兄弟二人颇有默契,虽彼此一言不发,却一个掩护,一个架马,带她走向与魔神相反之路。
司荼猜测出意图,浑身一震,拼命蹬着双腿挣扎——
“什么意思?!春华放开我!”
“跑吧师妹!你也看到了!我们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跑个屁!你没看到吗?师弟他们都被那混账给——”司荼情绪不稳,“还有春华,春华还——!”
话音未落,就听气息消散。
喉咙冷不丁卡了块石,让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言语。
司荼瞪着眼睛猛然回头,眼睁睁看着春华被吊起在半空,眨眼不到的功夫,一身修为魂血便全进了祂的身体里。
他的肉身被吸干成一张纸,风吹过去,轻飘飘地化成了沙尘。
——什么也没留下。
怎么会这样……
司荼想不通,更无法接受这样的变故。
马蹄在夜色当中狂奔,魔祟也离得越来越远,司荼死死睁着双眼,她不相信人会死去得如此突然,就连些微的只言片语都未留下,过程迅猛,以至于让她的悲伤反应不过来,只剩下满腔的不甘和难以宣泄的愤怒在心口间咆哮。
“放我下来!”
“春茂你听到没有!我要去给师兄报仇!!”
脑海中那根弦啪嗒一下断开了,什么理智什么恐惧全都抛诸脑后,她扭曲挣扎,可是不管怎么踢踹,春茂始终不为所动,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突然,一滴冰冷坠在了脸上。
那不是她的眼泪。
司荼脊梁一僵,停止了反抗。
擡起头,看见春茂腮帮颤抖,无声哭着。
他和春华是一对同胞兄弟,不过面貌不相同,两人颇有天分,不满二十便修炼结丹。
飞升后,两个人整日陪着司荼打打闹闹,是少有的真的把她当师妹爱护的人。
司荼唇角一颤,眼圈也跟着红了,不死心地挤出四个字:“放、我下、去”
“你乃神脉,不可冲动。”
向来惯着她的春茂第一次忤逆了司荼意愿。
司荼不甘,还欲反抗,就见春华一甩马鞭,飞马狂奔时,他突然跳下马,御剑飞向追过来的魔神。
“春茂!!”
司荼气急败坏惊叫一声,刚想上去帮忙,可是不知何时身上被下了束身术,要再过几息才能自行解除。她动弹不得,神色苍白,眼睁睁看着春茂的身影变为一个小点。
“剑诀,启!”
春茂双指竖起,掌心剑聚拢八方,昔日好动青涩的少年此刻目光锐利,奋不顾身迎向魔神。
一位仙者的修为可抵凡魂万千。
体内魔煞气凶郁,桑桑听见胸膛鼓动,耳畔仍有声音蛊惑着她——
[杀了他。]
杀了他……
少年神色间的不惧直逼着她。
桑桑在这一息间犹豫了,记忆影影绰绰闪漂浮不定,她好像找回到些微弱的记忆,可是很快,这记忆再次被那充满戾气的声音吞噬取代。
[杀了他!!]
它近乎是暴跳如雷命令着。
春茂停留在魔祟面前,本来已经做好了被杀死的准备,可魔祟宛如怔住般迟迟未动,这又让他找到一丝底气。
无论如何,他身为师兄都要保护师妹还有师弟们。
春茂内心笃定,不加犹豫地挥剑上前。
剑刃正中七寸,此乃桑桑逆鳞所在之处,虽没有伤之分毫,仍是完全激怒了她。
理智再次消散,因冒犯所产生出的愤怒让她蛇尾横扫,张开蛇口想要直接生吞了春茂。
就在这危难关头,一道身影一闪而过,揽着春茂躲开了袭击。
春茂惊魂未定地看向来人。
寂珩玉没有看他,面容隐在夜雾当中。
春茂离得近,可以清晰感受到他身上逼人的寒气,寂珩玉向来温润,便是常人所有的愠怒也在他脸上所见,如今一言不发,春茂却知寂珩玉定是动了莫大的火气。
春茂唇边嗫嚅,如今在师兄面前,才卸下防备,声音无比干涩地说:“……春华没了。”顿了下,“其余人也都魂消神陨了。”
春茂难过得厉害,拼命克制着悲伤和愤怒。
寂珩玉睫毛微颤,这才落过来一个余光。
他摊开掌心,一把冰蓝玉剑缓缓浮现,寂珩玉握紧神剑,嗓音平静又清冷:“你先走。”
春茂瞳孔一缩,“可是……”
“照顾好他们。”
春茂抿唇,不甘地转身离去。
一人一蛇在月林中相对而立。
桑桑原本暴虐的情绪在对上寂珩玉的瞬间,诡异地归于平和。
蛇瞳凝视着他,同时也凝视着他手上还没来得及丢弃掉的一盏荷花灯,上面还落了名讳。
寂珩玉。
桑桑。
寂珩玉……
桑桑?
桑桑歪了歪蛇脑袋,信子吐出去半截忘记了伸回。
她想得入神,眼见春茂快要逃走,月华也快降落,脑海中的声音突然急切起来——
[追过去!杀了他!!]
[住口!]
桑桑头痛欲裂,烦躁地命祂安静。
似乎不相信她会辩驳,那声音先是跟着静默一瞬,转而气急败坏——
[吾能助你成为万魔之尊;自也能护你做这六界之主,只要你听吾号令,天地唾手可得。]
它声音时远时近,时重时轻。
桑桑的意识也跟着清明一时,朦胧一时。
她想去好好看一看花灯,一点也不想听这个人说话。
每当祂说话时,识海都会跟着重重一颤,让桑桑难受地满地打滚,嘶吼,四周草木被她迫害殆尽。
胸腔中始终有欲望作祟,那蛊惑般的嗓音无疑是让她深陷沉沦。桑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变成这样,可是不管怎样脱离不了掌控,越是挣扎,越是沉陷越深。
就像囹圄在一片泥沼,眼见着快被吞没,有熟悉的语调钻了进来——
“我妻子呢?”
桑桑呼吸急促,顿时停止翻滚。
她艰难仰头,竖瞳扩大,清冽身影映入进猩红的眼瞳当中。
男子立身于半空,居高临下逼视着。
邪风肆虐,拖着他宽袖飞舞,低垂的眉眼毫无情绪,显得冷漠厌薄。
他手上还提着灯,桑桑忽然平静了不少。
未曾想下一瞬,寂珩玉捏碎花灯,桑桑瞳孔缩成一条线,眼睁睁看着那小灯形成了灰烬。
她心里难受了一下,意识倒是跟着清醒了一分。
寂珩玉眼底只剩厌恶,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我妻子呢?”
桑桑听不懂,也不知道这是谁,只知道当他出现的一瞬间,便轻松赶走了那个声音,狂乱的心情也一点点归为安稳。
桑桑更喜欢他的气息,想把人卷进怀里舔舔。
为表友好,她巨大的身体扑通地匍匐在地,蛇尾甩动,正欲对他露出肚皮撒个娇时,寂珩玉一剑刺了过来。
他神色崩碎,剑意发狠。
饶是桑桑提前逼闪,仍是他一剑捅穿了胸膛。
“嗷——!”
桑桑扬天痛叫,蛇尾下意识缠住他腰身,把他用力丢了出去。
委屈。
她不清楚什么是委屈,可那一瞬间涌过来的情绪,确实是委屈。
桑桑紧紧蜷缩着柔软的身躯,这回生出警惕,就连肚皮也用蛇尾巴死死护着,血迹顺着胸前的剑口蔓延而下,不住掏空着她的神志。
寂珩玉被甩飞到半空,堪堪站稳后,见她转身想逃,再次提剑追来。
不会错,她身上有桑桑残留的气味。
被吃掉了?
眼前浮现过妻子娇笑而过的面容,寂珩玉双目发黑,表情间全然失了以往的温和,只余戾气尽显。
持剑的手不稳,控制不住剑气外泄。
所到之处皆为剑痕,寂珩玉彻底失去冷静,剑光铺天盖地朝着巨蛇追随,凌迟般落在她身上的每一寸。
不是追杀,而是凌虐。
寂珩玉脑中空白,曾经让他感到不屑的手段,如今全落在了魔祟身上。
桑桑呢?
他的桑桑呢?
寂珩玉不愿去想那个最糟糕的可能,不愿让心爱之人死去,但也绝对不会让痛恨者活着!
剑光如雨落。
有的被鳞片抵挡,有的撕裂,皮开肉绽。
在玄月从中心处落下一寸时,笼罩在桑桑四周的鬼火明显跟着黯淡一分。
桑桑那个疼啊,可又不得不跑。
魔煞气归于消散,可祂还是不死心地在桑桑识海里呢喃着,让她回头,让她吸干他,循循诱惑,说她可以成为这天地间唯一的神。
意识又开始不清晰了。
身上血痕无数,血迹渗进泥土,留下一道又一道可怖的痕迹。
终于——
祂脱离了掌控,体力完全透支,最后一次万剑诀落过来的时候,桑桑终于倒在了剑阵中央。
她残喘着,竖瞳收紧,看着那道白影一点一点走近。
“也不过如此。”
寂珩玉低眉睥睨,嗓音轻蔑。
“我倒要刨开你的肚子看看,有没有她。”
染血的剑尖直指桑桑腹部。
桑桑支起头颅。
她的眼瞳干净澄明,乌云不知何时散去,明净的月华倾倒进她的眼眸,同时也映照出他疏冷的身影。
这双眸子莫名与心上人融合。
寂珩玉一怔,胸腔收紧,握剑的手竟迟迟落不下去。
就是这一瞬间地犹豫,让别人钻了空子。
咻——!
箭矢划破夜空,嵌入肉身。
寂珩玉闷哼一声,低头瞥了眼肩膀处迅速晕开的血迹,张了张唇——
“宁逍遥……”
箭矢上所化开的毒气让寂珩玉舌尖发麻,闷声倒地,意识消散之前,他看到眼前魔神一点点化为人形。
寂珩玉想要看清她的面貌,偏生黑雾越来越浓,深深遮蔽眼前。
有人飞来将她抱起。
那人戴着银月面具,面具下容貌遮掩,仅露出一双眼,充满了冰冷与痛恶——
在之后,便是碾压而至的黑暗……
他闭上眼,彻底陷入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