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阁众人又在郊野山庄多修整了两日,待寂珩玉身体无恙后,启程重返神域。
自打三界平和后,这还是五百年来第一次折损如此多的仙家子弟,神域对此颇为看重,除了任职于神殿的仙卿,便连其余四海七山的仙主们也齐聚于神域明霄殿,浩浩荡荡站了一片,仙光之上,乃当今神域掌司——无上道尊。
殿内悄然无声,氛围寂静而压迫。
寂珩玉站于其中,左右两边分别是还明子和荣闵金仙,司荼随其余弟子位于其后,都低颈垂眉,分外乖顺。
寂珩玉漠然敛着眼皮。
一圈仙光游移在他鎏金色的仙袍当中,光华溢彩,仙姿不容侵凌,神色寂寂难近,便是站在这众仙当中,也是最冷清凛然的那一个。
所有人都看向一个方向。
悬于正空的溯还镜倚靠着生还之人的记忆还原了吹云岭里发生的重重。
惊恐声不断,眨眼间数人灰飞烟灭,便是连一丝碎魂都没有留下。当看清那妖魔模样时,俱寂的大殿传来浅浅的吸气声。
司荼根本不敢再看第二遍。
可她没有躲闪,仍然逼迫着仰头看去,并且牢记着这一切。胃中翻滚,她拼命咬牙克制着自己,旁边胆小的却是难过的哭了出来。
司荼本就难受,这样无声地啜泣无疑是加重了这一份负面情绪,终于忍不住扭头苛责:“哭什么哭?与其低头哭,不如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师弟闻声不敢哭了,擦干净眼泪,当真擡起了头。
回溯很快结束,无上道尊挥袖撤了溯还镜。
他坐在百阶之上的神台,比起为神的怜悯,沉默之中更多的是不可冒犯的威严。
“诸位有何见解?”
第一个站上前的是旁边的荣闵金仙,“不出所料,此妖孽正是魇九婴。”
旁边有仙长质疑:“魇九婴早在五千五百年前被众神合力绞杀,尸骨由九天都篆镇压于天山狱,它如何长存?”
质疑不无道理。
魇九婴是一只由天地煞气所化的大魔。
未修炼成形的时候,它只是一团存在于万物之间无形无体的邪祟气,那时人们称它为阎摩煞。
凡是阎摩煞所在之地,皆寸草不生,人作鬼祟;魂作魍魉,鬼魅乱生,搅得三界犹如一方地狱。
再过百年,阎摩煞修炼出形,形似蛇,生有九头,四处涂炭生灵,依靠生魂以获得修为,人们此时唤它为——魇九婴。
一万年前乃是天地最为混沌之时,万恶滋生,神域不敌妖魔,便是众仙联手,也无法伤其分毫。那时的神域还是由三神统辖,为护佑苍生安宁,掌管着昼与日的日月双神舍身炼剑,凝聚出一把名为却邪螭寒的天地神剑。
存活下来的天神手持却邪螭寒剑,与魇九婴纠缠斗法了足有百年,砍下它八颗脑袋,最后体力不支,拉着魇九婴消殒于不寂海。
又过五千年,魇九婴再次出世,此时神域壮大,众仙合力将它斩落于天山,世道重回太平。
直到七百年前,神域又一次亮起了魂玉灯。
名作寂珩玉的少年,身携却邪螭寒的剑骨降生于某个山村。
他成仙后不是没有和神域提及过魇九婴。
然而那时的神域只以为这是前世神剑残留下的记忆,并没有把少年的话太过放在心上。可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神域仍派人前往下界大肆搜查一番,依旧没有发现魇九婴残留的煞气。
直至今日……
神位之上的无上道尊不禁扣紧龙头扶手,眉间凝聚着沉意。
“亲眼目睹过魇九婴真容的仙家早已仙逝,藏书阁更未留下关于魇九婴的只言片语,仅凭这几个小辈,我们如何能确定它就是魇九婴?若传到神域之外,只会给三界徒留恐慌!”
魇九婴给众生留下过不可磨灭的伤痕。
它依靠邪念和恐惧而生,于是在它死去后,当时的神域烧毁了关于魇九婴存在过的所有记载,怕的就是一点微末的存在就能再次将之唤醒。
此话惹怒了司荼,她气不顺,腾地站了出来:“各位仙家的意思是,这件事就这般过了吗?那我那些死去的同门们又算什么?!”
面对质问,满殿沉默。
司荼一眼看过去,仙者们脚踩祥云,身笼仙光,他们莅临于苦厄之上,本该救苦渡生,可是一个个冠冕堂皇,看后只觉得让人恶心。
司荼稳了稳不定的情绪,上前两步,掌心交叠而放,对无上道尊躬身作揖:“无论它是不是魇九婴,都会是日后为祸苍生的妖魔,需尽快斩除!此事不可懈怠,请天尊明察!”清脆女音掷地有声,让原本置身事外的仙者们也都肃穆了神情。
司荼这话说得没错。
在这个时候,它是不是魇九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会带来灾害,留它在人间一日;一日就有无辜者死在其手。
无上道尊闭了闭眼,疲惫问:“你与它交手过,你觉得它是何身份?”
司荼低头说:“弟子原以为祂是魔神,然而交手过发现,它孽力高深,绝非普通妖魔!”
无上道尊扼守,表示明了,又看向一直沉默寡言的寂珩玉,“入门前,你曾说魇九婴土杀了你全门,那时我只认为你是剑骨转生,还记得前尘,于是并未深究。如此,你觉得它可是你记忆中的模样?”
寂珩玉不语。
他自是不会忘。
那条行走于迷雾当中的妖魔害得他家破人亡,一无所有,最后告诉他名讳。
——魇九婴。
然而想到桑桑,想到这诸多疑点,寂珩玉垂在双腿两侧的双手不禁收紧成拳。
他没有回答,满堂目光都在静等他开头。
寂珩玉喉结滚动,却是摇了摇头:“时隔多年,弟子早已放下了,自然也记不清了。”
记不记得清,只有他自己清楚。
无上道尊居高临下望着他,似乎想从他眼神中看到些什么,然而寂珩玉满是平静,未露出丝毫破绽,便是连微弱的躲闪都没有的。
无上道尊叹了口气,“如今它在青阳城得到了好处,自也不会轻易离去。荣闵——”
“在。”
“高敏。”
“在。”
“飞鸿大圣。”
“在。”
“你等三人带领众弟子前往青阳山——”他倏然起身,一道阴影投落而下,刚好停在了寂珩玉脚边。
旋即,无上道尊的声音回荡在神殿每一个角落:“抓其带回神域。”
“是!!!”
仙卿们各自散去,寂珩玉行了行礼,转身正要离去,却见无上道尊走下来叫住了他。
“子珩。”
寂珩玉背影停滞,缓缓回眸转身:“尊上。”
他毕恭毕敬,正襟间也有几分不易觉察的疏冷,这让无上道尊多动了一分心思。
等两边的人都走光后,无上道尊才露出慈爱和亲的笑容:“听闻你在下界成了门婚事?”
寂珩玉没有直接点头也没有直接摇头。
无上道尊继续说道:“你性子向来寡漠,若真有人相陪,自是一件好事。”
寂珩玉低着睫毛:“如今妖魔出世,我已无心这些。”
无上道尊笑了笑:“你以后总是要坐上我这个位置。”他的语气像是叮嘱又像是警告,“子珩,别让我失望。”
[别让我失望。]
这是无上道尊对他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
最开始的时候,他心有骄傲,更多地是因这句话生出来的无尽的责任;可是如今,听来只觉得厌烦。
寂珩玉神色间的不耐不易觉察,如往日那般地点了点头,最后转身告别。
他那道清瘦的影子很快就被殿门之外当头浇落的天光吞噬,无上道尊唇边的那抹笑也跟着淡了,“还明子……”
还明子听唤前来,“道尊。”
无上道尊对着寂珩玉离开的方向示意,“他有所隐瞒,你去跟着,切莫打草惊蛇。”
“是。”
**
寂珩玉哪里不会知道无上道尊派了眼线过来,从神殿出来后,他没有急于甩去,而是佯装不知地先去了一趟天山狱。
天山原本是一座高耸入云,灵泽充裕的仙山。
直到大战令周山荡平,魇九婴的尸血化作凡人难渡的鬼海,残存的尸骨万年不化,九天都篆阵笼罩八方,所形成了如今的天山狱。
由于魇九婴体型庞大如山,俯瞰下去,白骨蜿蜒起伏,似如山脉绵连。
他绕着骸骨在上空飞了一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似乎是……缺少了一些东西?
可是缺少些什么呢?
寂珩玉低头沉思。
骨骼仍在,便是连尖锐的牙齿都保存完好,唯独中间有所欠缺。
魇九婴本就是由天地煞气生出的邪祟之物,不需要肺腑,只需要……
寂珩玉瞳孔紧缩。
——心。
对!!是心!
它的胸膛空无一物,唯独没有了那颗能让它化形的心石!!
意识到这点的寂珩玉呼吸微紧,转身飞往下界。
此时还明子还跟在其后,寂珩玉朝后睨去,不厌其烦,他金蝉脱壳,利用障眼法甩开还明子,直奔往青阳城,准备找桑宁问个明白。
**
此时的桑宁对寂珩玉来找他这件事一无所知,专心在罗域殿陪着桑桑。
这罗域殿不小,曾经魔尊的所有宗亲和随从都居住在这里,热闹,每日的纷争也不少。直到桑桑和桑宁回来,那些宗亲死的死,跑的跑,最后偌大魔宫就只剩下了他们兄妹两个人,就连佣仆都少得可怜。
一旦人少,自然就显得冷清。
所以桑桑很不喜欢这里,有事没事都在外面晃悠着找乐子。如今没了找乐子的心思,就一个人躺在流瑕潭里休憩。
准确来说,流暇潭是一座陵墓,她的母亲蝶夫人就藏在此处。
淡紫色的流光花开满整个池潭,萤火烁烁,不见白昼。
地面是一片天然而成的莹润水泽,潭水只没过脚踝,水不沾衣,更不浸肤,躺进去就像是躺在一团冰冷的软玉上,舒服静心,自打桑桑坐上这魔尊之位,她来这里的次数就频繁了些。
正倚树躺着呢,就听有人接近。
她懒洋洋撩开一只眼皮,入目的是玄黑色的衣摆,腰间戴有黑色环佩,果不其然,是她兄长。
桑桑不想听他唠叨,于是又闭上眼,假装没看见。
过了会儿,身边有人坐了下来,紧接着脑袋一重,他掌心扣着她的后脑勺,强行让她靠在了他肩头。
桑宁明明一句话也没有说,却让她长久维持的冷静瞬间溃不成军,刹那间,桑桑难受地想哭出声。
不过她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硬生生地把委屈往肚子里咽。
桑宁垂眸,当看到桑桑因憋泪而发红的鼻尖时,无奈地曲起指头敲了敲她的额心,“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每次哭,我都会和你说什么?”
“记得。”桑桑点头,“你说……哭声除了会引来敌人,什么也改变不了。”
桑桑小时候很爱哭,胆子也小,一直以来都被蝶夫人保护着,后来母亲离去,他们被迫走上逃亡之路,这让桑桑没有了安全感,时不时都要哭一鼻子,自然,每次哭都会被兄长训斥。
“嗯。”桑宁嗓音温和,指尖摸了摸她的头发,“可是桑桑,我们现在没有敌人了。”
桑桑一愣。
他擡起一条手臂把她轻柔抱在了怀里,“这里除了母亲就只有我,所以……你不必继续隐忍。”
泪水一点点占满她的眼眶,下一瞬,泪珠接二连三地掉了下来。
桑桑拽紧桑宁胸前的衣襟,把整张脸埋进去低低地啜泣着。
兄长的这番安慰给了她倾诉的欲望:
“其实我……不是难过他是谁,我只是难过……我们再也无法在一起了。”
他们拜过天地,应许过今生。
在那些朝朝暮暮的相处当中,她想过他老去,病去,死去,唯独没想过生离。
她还想着等他死后,就把他的尸骨带回流暇潭,即便她活有千万年,有他泉下相伴,她便也不会再孤单了。
寂珩玉身居高位,桑桑当然明白他不会放下好不容易修得来的仙骨,随她困在这昏暗不见天日的天泽川。那日之所以那样问,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不可能的希望;也是为了听到一个笃定的拒绝,断了她这不该有的奢念。
如今奢望断了,希望也没了。
好难受啊。
她已经很久很久不知道悲伤是何种滋味,如今苦涩吞噬着她,让人喘不上气,便是连唇齿间分泌而出的唾液也跟着发苦。
胸口一阵一阵绞着疼,眼前发晕,天地间都像是倒悬着的海,她溺毙其中,无法呼吸。
“哥哥,我、我难受……”桑桑揪紧前胸衣襟,一边落泪一边说,“我疼……我好疼……”
“桑桑……”桑宁抿了抿唇,“我知道的。”
两人一脉同生,纵然她什么也不说,桑宁也会切身体会到她的感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现在有多脆弱。
心里一痛,桑宁紧紧抱住桑桑,一如小时候那般,温热掌心轻柔抚摸着他的发丝,不住安抚,除了疼惜,目光间却是越来越冷冰。
哭累了,也疼累了,桑桑哭着哭着就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桑宁小心翼翼把妹妹抱起来,把她放到寝宫榻上。她脸上都是泪痕,几缕碎发因汗水粘在了鬓边,桑宁指尖轻缓地拨开那发丝,温柔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也是冰凉的,过度缺乏的安全感让她的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
“哥哥,你别离开我……”
桑桑梦呓着,一行清泪又顺着眼角滑落。
桑宁为她擦拭去泪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听到了,似乎也安心了,呼吸逐渐归为平稳。
桑宁心里沉甸甸的。
从小到大,桑宁不忍心让她吃一点苦。便是在儿时逃亡的那些年,他也总是细心呵护着她,凡是有人动了不该有的恶念,或是有人让她委屈,桑宁都会生挖出他们的心肝儿。
桑宁当然不会生挖出寂珩玉的心肝儿。
可是他也承诺过,倘若寂珩玉不愿意,那就把他绑来,管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桑宁拿定主意。
动作轻缓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又贴心地给桑桑掖了掖被角,站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外面走去。
“来人——!”
属下闪身前来:“殿下。”
桑宁命令着:“照顾好尊主,我随后回来。”
桑宁吹哨召来赤炎马,戴好面具,策马直奔青阳城。
今日的青阳城乌云笼罩,阴雨绵绵,颇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架势。
要找寂珩玉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那些属下一直关注着那群天阁弟子的动向,只要随便挟持一个小仙过来,以寂珩玉严苛清正的性子,就不信他不来救人!
马蹄奔腾,桑宁转瞬就看到了山庄的影子。
“驾!”
桑宁夹紧马腹,烈焰马正欲俯空而下时,一道凌然剑气从后方劈砍过来,擦着他的耳尖堪堪过去。
桑宁目光转锐,勒紧缰绳转了个方向。
身后,寂珩玉脚踏祥云,手持却邪螭寒剑,居高临下,眸色淡漠。
两人相视无言,片刻冷笑——
这可真是……省着他一顿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