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回到罗域殿,两人小心将桑桑放回到榻上。
锁灵烛会暂时剥夺她的意识,快则三日;满则七日才可苏醒。
避免意外,桑宁在整个罗域殿布设下难以攻破的结印。
他们没有过多耽搁的时间,寂珩玉问道:“问灵石在何处?”
“随我来。”
桑宁在前方领路。
天泽川有一片只有王族可以踏入的禁地——忌忘川。
忌忘川乃魂冢。
历年来死去的王都将在忌忘川中立下魂牌,死去后,残魂将重新归回到问灵石当中。
两人进入忌忘川,这里的气息阴暗且庄严。
树无影,林无风,一块块漆黑色的魂牌飘于虚空当中,牌子上挂有招魂铃,每当生人接近,气息会逼得它们叮当响动。他们伴着魂铃一路西行,越过湖泽,登上魂骨所制而成的百阶阶梯,便是问灵石所在的祭台。
祭台四面立有八根护灵柱,同时施布着坚不可摧的层层界印。
桑宁是王族,他用自己的血开启界印,领着寂珩玉走了进去,当桑宁掌心贴至过去时,中央渐渐显现出一块石头的轮廓。
它没有寂珩玉想象中那般大。
约莫两个拳头大小,边缘有一圈深刻的破陨,石头从里之外都呈现褚红色,四周散发着一层瑰丽的,令人心底发寒的微光。
寂珩玉专注凝视着那块石头。
它似乎有某种力量,拉着寂珩玉的意识向它接近。
——不能再看下去了。
寂珩玉默念心纲,闭了闭眼错开了视线。
“它什么时候出现的?”
桑宁沉思须臾,道:“五千多年前?自天泽川形成,它就在了。”
问灵石见证了魔族的诞生与崛起。
无论是魔修或是历来魔神,都无比深信着问灵石所带来的力量。
寂珩玉却是沉黯了目光。
桑宁不解问:“有何问题?”
寂珩玉没有正面回答,转身离去:“跟着我。”
怀着困惑,桑宁跟上他步伐。
寂珩玉食指与中指并合,凌空写下一个个金色符印,印记成形,他默念咒法,当空撕裂开一道传送门,寂珩玉请桑宁走了进去。
门外寒风来袭,他们站于云层顶端,俯瞰着身下风景。
四面海浪一望无际,其中矗立着蜿蜒山脉,山脉呈骨白,高低起伏,环于海面中央。
桑宁仔细看了一圈,骇然:“这是——?!”
“没错。”寂珩玉点头,“天山狱。”
曾经的天山神脉,在与魇九婴鏖战过后,毁于一旦。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寂珩玉点了点天山狱心口的位置,“知道那是什么吗?”
桑宁不知所谓,摇了摇头。
寂珩玉道:“是它的心。”他说,“魇九婴本是混沌初开时的一缕阎摩煞,人们的孽欲催生了它。再后来,孽欲攒积成心,同时也令煞有了形。”
联合先前种种,桑宁一下子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问灵石就是魇九婴的心?”
寂珩玉不置可否。
天下恶欲,无非离不开贪嗔痴,怒哀惧,恶欲生恶果,恶果食人心。便是天神砍其九首;杀其肉身,只要心还在,就有它可以躲藏的容器,哪怕是一丝微末的邪煞都能让它重现人间。
桑宁和寂珩玉顺着传送门回去的时候依旧浑浑噩噩的。
五千年间,桑氏一脉勤勤恳恳供养着这块灵石,从中得到的灵力修为让人望尘莫及,如今却告诉他……这其实是上古魔神的一颗残心?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长枪指向问灵石,目光间戾气使人难以直视,“若我破坏了它,是不是我妹妹就能好?”
寂珩玉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吗?”
桑宁看向他。
寂珩玉说:“魇九婴死后,这颗心就只是一颗暂容它残息的器皿。它只能供于躲藏,所以魇九婴需要一个更衬它的,更强大的容器,也就是——身体。”
桑宁听后脊背发凉。
他忽而忆起,问灵石会择选魔神,并且将所有的修为灵力加注到此人身上。依寂珩玉话中之意,所谓的力量其实是……魇九婴的魂??
历往魔神无法承受魇九婴魂魄中毁天灭地的修为,所以到最后皆反噬而亡;最后回到问灵石的更不是所谓的死去魔神的魂魄,而是魇九婴!!
桑宁瞳孔震颤,突如其来的真相让他指尖颤抖不止。
也就是说……之前桑桑的每一次失控,其实都是魇九婴所为,他在尝试掠夺桑桑的肉身,并且靠着她来获得更强大的煞气,重新长出九首?!
桑宁无法相信,迫切想要从寂珩玉脸上看到些不认同,或者是听他反驳些什么。、
可是寂珩玉什么也没有说,这让桑宁的心情彻底坠到了崖底。
他不管不顾,扑上去一把拽住寂珩玉的手腕:“桑桑会如何?你告诉我,她会如何。”
寂珩玉缓缓看向桑宁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一字一句说:“魇九婴已生出七身,待九身长全时……”
寂珩玉不忍把话说下去,桑宁却是听懂了。
他踉跄地后退两步,恍惚的眉眼间写满了颓败。
他目光空洞,神色呆滞地呢喃着——
“那是我妹妹……”
“是我从小……看大的妹妹。”
“我答应过母亲,无论如何都会照顾好她。”
他们是同生的兄妹;是腹脉当中就牵连而生的血肉。
桑宁宁可那个人是自己,被选中的,将死去的,是他自己。
猛然间,桑宁似是意识到什么,目光盯紧了寂珩玉。
他的眼神不住试探着什么,最后好像真的被桑宁从中抓住了些许微末的反常,“你有办法。”不是疑问,而是笃定,“你急切来找我,绝非只是要告诉我真相。所以……其实你有办法。”
寂珩玉不语。
他是有办法,不过此法不得两全其美,注定是一生一死的绝路。
“以问灵石为媒介,将魇九婴的魂从桑桑体内转到我身上,然后……你杀了我。”
最开始,寂珩玉想的是再把魇九婴避回到问灵石,然后连魂带心一同破坏。
可是魇九婴已长出七首,早就残损的问灵石难以完全容纳下此时的魇九婴……
如此一来就只有一个办法——再找到一具肉身纳魂。
只需要抓住那个瞬间将之一击毙命,问灵石连带着魇九婴都会魂飞魄陨,这是寂珩玉力所能想到的万全之法。
忌忘川万籁无声。
要是放在往常,桑宁定是觉得他疯了。
清脆空灵的魂铃忽然乍响,噼里啪啦地响彻整个忌忘川,似如桑宁此时汹涌不宁的情绪。
他静静凝视寂珩玉许久,男人沉默,平静,面无波澜,不是现在,而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在找到他之前,或者是看清真相的那一刹那,就立马想好了这个结局。
桑宁忽而泛起一抹笑,笑意莫名,说不清为何。
桑宁深吸一口气,如同释然般直接坐在了台阶上,仰头望着那雾光当中的灵牌。寂珩玉犹豫片刻,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桑桑第一次和我提起你的时候,是五年前。”桑宁说,“她说你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真心待她,可是在我听来只觉得可笑。红尘之中乱事多,谁又会对谁真心一辈子,可她就是要铁了心与你一起。”
“嗯。”寂珩玉没有反驳,垂着眸说,“我也自认不配。”
不配。
这是寂珩玉对自己说过的最多的两个字。
不配得她的好;更不配得她的喜欢。
像她这般好的女子,他不配,其他人更是配不得。她配什么呢?配天上月,配地上海,配山川万壑,配优游自如,唯独不能禁锢一方,围着一个人打转。
可她说——
他就是触手可及的月亮;是一拥入怀的山川。
想到那些昔日过往,寂珩玉的双眸一点点荡开暖色,唇角一勾,情不自禁地笑了下,转而笑意收敛,拢于落寞。
忽然,桑宁起身用力将那龙吟长枪扎入祭台。
“我与桑桑乃是血脉同生的亲兄妹。若要择一人赴死,也该是我。”桑宁难得对寂珩玉露出一个爽朗干净的笑脸,“算我认你这个妹夫了,就是可惜没有酒,不然我们喝两盅。”
寂珩玉皱眉,“桑宁……”
桑宁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摆手阻止了他的话,“我绝非是逞英雄,只是你有昔日斩杀过魇九婴的却邪螭寒剑,而我又与桑桑流着相同的血脉,论可能性,也是我较大些。”
寂珩玉尚未出口的话就这样被他生生地堵了回去。
桑宁说的没错,待把魇九婴强逼出来后,一旦回不到桑桑的身体,那就务必会择一具与桑桑气息相同的灵肉身,桑宁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桑宁背对寂珩玉一步步往出走。
比起来之前的踌蹴沉闷,现在的他如今卸重千斤,神色间写满轻松。
桑宁仰头看向悬挂在浓雾当中,犹如星星的魂牌。
不久后,这里将会有他的位置,不过……他的妹妹再也不用来了。
想到这里,桑宁眼睛一弯,笑了起来。
常年冷清阴潮的忌忘川,刹那间似乎拨开云雾,生出了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