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许不是,这里面又不是她一人到过绕梁阁。
然而,迷离的光影流转,再次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却是伶妓的闺房。
珠帘纱幕,灯光旖旎。
一个妙龄小娘子侧卧在锦榻上,身着湘妃色睡裙,一头乌发只梳了一个简单的螺髻,或许是刚刚睡醒的缘故,发髻有些歪,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种慵懒的韵致。睡裙的领口开得有些低,露出她粉光艳艳的修长颈项。她仰着头,任由面前的年轻郎君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她伸手推了他一下,娇羞地嗔道:“坏人,你这是在报复我吗?”
年轻的郎君白衣翩跹,风姿楚楚。长眉下一双清冽凤目,此时满含深情地凝视着她。他朝她温柔一笑,如优昙开,艳绝无双。
他的唇沿着小娘子的额头向下,落在了她的唇上。
两人情意绵绵地拥吻。
有风自窗棂里吹入,**起满室珠帘,发出细碎的撞击声。
画角脑中好似炸开了一朵烟,彻底呆了、懵了、傻了。
那一日的梦,其实醒来后记得不甚清楚了。
此时,梦貘将她的梦境重现,让她清清楚楚地重温了一次梦境。她没想到,虞太倾在她梦里待她居然如此温柔缠绵。
她脑中空空,一时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
她从未这般清晰地看过自己,往日里铜镜中只能照一照脸。
原来她是这样子的啊,在绕梁阁穿的衣衫这样撩人,手指上还涂了蔻丹,瞧着都不像她了,不过看起来,还是挺迷人的。
至于虞太倾,她可从未见过他如此动情的模样,笑起来便如一朵瓣繁复的牡丹盛放,简直艳冠群芳。
那双凤眼水光潋滟,看得人心头发慌。而她,居然也有如此娇羞的一面?
画角看直了眼,直到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凝注到她和虞太倾身上。
她蓦然反应了过来,一张脸顿时火烫。
她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虞太倾,见他右手拢拳,指尖捏着广袖的镶边在微微颤动,不知是气的,还是激动的。
他的脸比她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仅是脸红,连带着露在外面的脖颈也红了。
画角悄然挪步,想要离虞太倾远一些。他却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力道大得几乎将她的外衫扯落。
“你……你……”他压低声音,一个简单的“伱”字,说的极是艰难。
“那个,我……”画角顿了下,见周围数道目光朝她望了过来,一时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仰脸,怒气冲冲说道:“你做什么,你……你梦到人家,怎地还如此无礼了。”
虞太倾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本还有些泛红的脸瞬间气黑了。
他垂眸望向画角,目光中好似夹杂着飞刀,嗖嗖地朝画角脸上飞去,真想将她的脸皮划一刀,看看她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老婆婆看不过眼了,说道:“哎呀,少年人,做个春梦没什么的。你梦到人家小姑娘,人家都没说你什么,你怎么还有理了?”
“就是啊。”老杨打圆场,“人家小娘子今晚还救了我们一命呢。”
画角使劲掐了掐手心,疼得眼中含了泪,抬手抹了把眼角,呜呜呜地落下泪来。
一个妇人过来拍了拍画角的肩头,安慰道:“没什么的,只是个梦,又不是真的。要不然这样……”
妇人望向虞太倾,露出媒婆牵线时的笑容:“小郎君既然梦到了她,想必是喜欢她的,我瞧你们两个挺般配的,要不然,我给你们说合说合。”
虞太倾身形微微晃了晃,一时哑口无言。他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也想不到事情是如何发展的,怎就拐到谈婚论嫁了。
画角也愣住了,连装哭都忘了。
她望着虞太倾嘴唇轻颤、面白如纸的样子,瞬间就有了罪恶感。
不过,听到妇人问虞太倾,莫名地,她居然有些紧张。
虞太倾瞥了画角一眼,说道:“不必,我与她绝无可能。”
妇人唇边浮起一抹过来人的笑意:“少年人,话可不能说得太满,明明就是喜欢嘛。”
虞太倾冷着脸,语气有些不友善:“没有。”
妇人还待要说什么,画角蓦然抬手制止了她。
她晓得妇人是好心,可哪有这样做媒的,被人当面拒了还不罢休,还要一拒再拒吗?
那她的脸可就真没处搁了。
画角朝着妇人微微一笑:“多谢您好意,不过,梦境向来都是荒诞离奇的,当不得真。不是还有句俗话吗,梦都是反梦。你梦到拾了一锭金子,你就真能拾到金子吗?不能吧,反之,你说不定还要破财呢。梦里和和美美,说不定却是你死我活的仇敌呢。”
妇人晓得今日这事不成了,摇了摇头:“小娘子说的也是。既如此,我就不多说了。”
画角又淡淡一笑:“还有,其实那个梦是我的梦境,并非他的。”
这句话说完,原本皎白如玉的脸庞上晕染出两团绯红,好似春日里枝头那一抹新绽的桃红。
画角脸皮纵然厚,到底还是一个少女。
虞太倾怔了下,讶异地瞥了眼画角。
妇人顿时傻了眼,愣了会儿,指着画角说道:“这么说,是你……你心悦……”她的手指向虞太倾,余下的话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长叹了一声。
一时间,众人望向她的目光皆是同情。
画角愣了愣,原以为这些人会嘲笑她,却没想到居然是同情她。
这让画角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弃妇,心中莫名有些失落。
当然,她并不认为,一个荒诞的梦,就说明她喜欢上了虞太倾。
她更倾向于,她之所以做这样的梦,和置身绕梁阁这样的烟之地有关,再则,也和她平日里看遇渊的真身,就那本春宫册子有关。
至于为何偏偏是虞太倾,大约因着她平日所见的年少郎君里,数他生得俊美吧。
人有爱美之心不是吗。
这么想着,画角觉得这一切合情合理。
她望了眼虞太倾,见他乌沉沉的眼眸低敛,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想,他应是愤怒的。
倘若自己也出现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梦中,若是不晓得也就罢了,倘若亲眼所见,只怕也会气得七窍生烟。
这么一想,画角觉得对他万分愧疚。
她蹙了眉头,朝着众人说道:“眼下,我们还是想着如何从梦境中出去吧。虽说如今看来,这梦境并未有危险,但梦貘之所以为恶妖,恐怕不是浪得虚名。”
话音方落,四周忽然黑了下来,头顶上一道闪电划过,随后雷声隆隆,每一声都好似在头顶炸响。
突如其来的黑暗和惊雷,令众人惊了一跳。
“怎么回事?这是要下大雨?”一个妇人惊讶的声音自黑暗中传了过来。
周陵说道:“依照常理,是该落雨,可这是梦境。”
说话间,头顶上似有什么东西掉落而下,砸在身上有些疼。
这绝不是雨。
画角冷声提醒:“大伙儿先护住头!”
她下意识朝着虞太倾站立的方向伸手一捞,抓住了他的臂弯,同时飞快将刚才他送给她的外袍脱下,伸指捏诀,衣衫化作一顶巨伞。
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断,似乎有许多小珠子落在伞面上,沿着边沿滚落而下。
周陵捏诀点燃一直提在手中的青灯,只见空中金芒闪闪。
有人惊呼道:“那是什么?”
老杨率先喊了起来:“是金子,这么多的金子。”
红豆粒大小的金珠扑簌簌落下,有人一时了眼,蹲下身子捡拾了起来。
画角寻思着这不知是谁的发财梦。
天降金珠,也唯有在梦中才会有这等好事。好在金珠不算大,暂且没有危险。
周陵提灯照了照,看到画角挽着虞太倾的胳膊,唇角忍不住扬起了一抹笑意。他轻咳一声说道:“你们,没被金珠砸到吧?”
虞太倾抬眸看了眼罩在自己头顶上的巨伞,又垂眼望着画角搀着自己胳膊的手,沉默了一瞬,说道:“没有。”
画角尴尬地笑了笑,松开手,接了几粒金珠,对众人喊道:“别捡了,这是梦境,这些金珠都是虚的。”
老杨喊道:“不是啊,是真的,真真的啊,砸在身上怪疼的,怎么不是真的?”
“只是在梦境中是真的,我们是带不到梦境外的。”画角把玩着金珠说道,蓦然手一顿,愣住了。
倘若这虚幻的梦境中的一切,对于身在梦境中的他们而言都是真的,那么,这便意味着,危险也是真的。
众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脸色顿时都变得煞白如雪。
书生吴秀被附身后,一直处于昏迷中,由着屈阿勒照顾。这会儿被金珠一砸,也苏醒了过来,待晓得此时身在梦境后,恍惚着说道:“这似乎是我的梦。”
老杨抹了把脸问吴秀:“你小子,除了梦到天上落金珠,还梦到什么了?”
吴秀想了想说道:“我也记不太清了,后面好像还会下……银……银元宝……”
伴随着他的话音,金珠中夹杂着密密麻麻的元宝砸落而下。
众人大惊失色。
元宝是大块的,砸在头上恐怕会要人命。
画角迅速扫了一眼,见他们此时置身荒野,莫说藏身之地,附近连颗树都没有。眼看着银元宝朝着崔兰姝、吴秀等人头上砸去。
画角祭出手中的雁翅刀,在空中盘旋飞舞,将一个个即将砸落的元宝**开。
众人纷纷挤在一起,将范围缩小。
周陵担忧地问道:“虞都监,你对妖物知之甚多,不知可有法子破梦貘的梦境。”
虞太倾沉吟片刻,说道:“梦境原本是虚无之物,梦貘吞食后,利用自己的妖力将梦境重现、重新构造,是以,这梦境需要梦貘强大的妖力支撑。倘若想破梦貘的梦境,一是寻到梦貘,将其诛杀。二是,寻到梦境通向外界的通道。否则,除非梦貘自己撤除梦境,不然我们是永远无法走出去的。”
周陵闻言,担忧地问:“那倘若,我们在梦境中被砸死,是不是就真的死了?”
虞太倾点点头。
画角蹙眉,面色微沉。
*
九绵山的一处断崖上。
梦貘雪蓉提灯翩然凝立,灯笼的亮光映出前方不远处黑沉沉的深渊。
山风肆虐,灯笼随风飘**,投在她身后的影子忽长忽短。
“虞太倾此人,有些古怪,你可从他的梦中探出些什么?”一道鬼魅般的声音自她身旁传出,却不见人影,只有一团黑沉沉的阴影。
雪蓉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下,恭敬地答道:“他几乎无梦,唯一的一次,也只是一片雪野,什么也瞧不出来。”
“可他却对你熟悉得很。”黑影冷声说道。
“虞太倾是普通人,连法力都没有,只不过多读了几本书,知道的事情略多些,不足为虑。今夜,这些人属下一个也不会放过,绝不会让他们步出九绵山一步。”雪蓉信誓旦旦地说道。
“最好如此。”黑影的声音好似自极远的天边传来,听在梦貘雪蓉耳中,却是如雷贯耳,“若非你大意,也不会令穷奇被诛杀,此番绝不能再失手,否则……”
余下的话未曾出口,梦貘雪蓉已是吓得手一抖,提在手中的灯笼掉落在地。她随之俯身跪倒,双肩不可遏制地战栗。
“主上,属下定不辱使命。”雪蓉战战兢兢说道。
黑影冷冷哼了一声,化作一道烟气,消失在雾霭沉沉的夜色中。
梦貘雪蓉扶着岩石缓缓站了起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如刃扫了眼虚空。
掉落在地上的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将雪蓉的身影投在了石壁上。
她是能跳掌上舞的伶妓,影子纤细婀娜,腰肢不盈一握。忽然,影子动了动,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影子如面团一般揉捏,纤细的腰肢逐渐变粗,鼻子拉长几乎垂止地面,手臂俯在地上幻为足。
不过转瞬间,雪蓉已是化作了原身梦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