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甩了甩长长的鼻子,发出一声似猿啼枭鸣的叫声,仰首吐出无数个透明的泡泡。每一个泡泡中,都是一个不同的场景,有城镇、街市、山中、海上、雪野、荒漠……
梦貘雪蓉盯着漂浮的泡泡,选了几个色泽偏黑的泡泡,里面的场景不是阴暗诡谲,便是惨烈不似人间。
她咯咯怪笑着说道:“噩梦幻叠。”
*
坠落如雨的银元宝总算停了。
画角舒了一口气,收回了雁翅刀。
黑暗中,隐约听到有人嘀咕了一句:“平生从未像今夜这般讨厌这黄白之物。”这是连“金子元宝”这四个字都不愿再提了。
夜空中现出一轮寒月,散发出惨白的月光。她晓得这不是真正的月亮,只是梦中的幻影罢了。
月色落下,日头升了起来,天色慢慢亮了起来。
众人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出声欢呼。忽听得不远处水声滔滔,抬眼看去,只见滚滚洪流翻卷着浪冲了过来。
转瞬间便到了近前。
画角伸指捏诀,将众人齐齐送上了一块岩石。
众人缩在岩石上,望着脚底下奔涌的洪水,脸色皆已惨白。而他们赖以立足的岩石在洪流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坍塌。最可怕的是,空中还有无数怪鸟在盘旋,不时俯冲而下,准备则人而啖。
这时,更诡谲的一幕出现了。
一队持刀配剑的强盗凭空出现,居然踏足在水面上,视洪流于无物,不时砍杀掠夺,朝着众人逼近。
“小心,这是许多人的噩梦集在了一起,这些强盗并不受洪水影响,是因为原本不在洪水这个梦中。”虞太倾面色凝重地说道。
“什么意思?所以,洪水于他们而言就是平地?”周陵不解地问道,“他们不受影响,可是所有的梦境都会对我们有影响?”
“是这样的。”虞太倾说道。
说话间,强盗们已是冲到了岩石近前,抬起手中的刀便向众人砍去。
周陵伸斧上前一挡,将强盗砍翻在地。
空中有怪鸟,
趁着周陵挡住了强盗,画角凝神感应,想寻到梦貘藏身之处。
然而,这梦境本就是梦貘妖力所构,处处都有妖力,一时难以分辨她躲在何处。她只得双手结印,一道冰蓝色的光芒冲向天际。
这一击她用了八成法力。
原本混沌的天空好似蛋壳一般,破了一道裂纹。
画角心中一喜,觉得有希望。
她再次结印,冰蓝色的光芒冲击天空。这一击,天空便如鸡蛋的外壳一般,出现了无数道裂纹,化作了碎片落下。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令人头晕目眩。
再次睁眼,眼前是热气逼人的荒漠。
闯出一个噩梦,等待的依然是噩梦。
“这是梦貘的噩梦幻叠,用法力去攻击是没用的。”虞太倾缓缓说道。
从数九严寒的冰天雪地到酷热难当的荒漠,自黑夜到白日,不过一会儿,众人便历了几番寒暑,数番生死。
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都有些扛不住了,崔兰姝疲累兼惊吓,腿一软昏了过去,身旁的妇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才免于让她跌倒在地。
书生吴秀原本就体弱,此前又被妖附身过,这时也挺不住倒在沙漠上。
周陵上前探了探吴秀的鼻息,惊得一屁股坐在了沙漠上,黑亮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惊恐之色:“不好了,他……只怕是不行了。”
虞太倾上前诊了诊吴秀的脉,神色顿时凝重起来:“方才大妖附体,他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如今妖煞侵体,已是不中用了。”
画角悚然一惊。
一般的妖物附体,对人不会有太大的伤害,至少不会要人命。究竟是什么妖,不过附体一会儿,便能让人丧命?
一行十二人,这便有一人没了。
众人满是疲色的脸上皆现出哀泣之色。
虞太倾掖袖起身,原本就苍白如纸的脸上更加没有一丝血色。
画角想起他还身患怪病,再这样下去,只怕他会顶不住,而其他人也都会被耗死。
她伸手摸上发髻,欲将簪在头上的琵琶簪抽下。
原本并不想在虞太倾面前用伏妖琵琶千结,因为当日在桃林,她曾用琵琶伏遇渊,若是被他瞧见,等同于不打自招。
可如今看来,不得不寄希望于千结能寻到梦貘。
然而,画角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这回她是扮了刘掌柜去的绕梁阁,刻意没将琵琶玉簪戴在发髻上。
千结沉睡时,很难唤醒,除非弹奏琵琶。画角正欲念咒召出琵琶,不料,千结这回睡得并不沉,有所感应,自行醒了过来。
一道白光闪光,耳鼠千结出现在半空中。
众人被突然出现的耳鼠惊了一跳,以为又是梦境中的怪兽,吓得纷纷躲闪。
耳鼠千结扇动着尾巴,在众人头顶上盘旋飞过,最后落在画角肩头,瞪着黑豆大的眼睛望了眼众人,高傲地哼了一声。
他瞥了眼画角身上有些脏污的衣衫,捂着鼻子往肩头外挪了挪,嫌弃地说道:“你臭死了。”
画角摸了摸他的耳朵,低声说道:“千结,带我去寻梦貘。”
千结却失魂地“啊”了一声,恍若未闻,望着虞太倾说道:“这位……这位美人……美人是谁啊?”
虞太倾问画角:“这是你的器灵?那柄伏妖刀的?”
千结鼓起嘴巴:“我才……”
画角伸手“啪”一声拍在千结脑袋上,笑了笑说道:“是的。我召他出来帮我寻梦貘。”
千结不满地伸爪捂住了头,一脸怨气地瞪了画角一眼,他明明是琵琶的器灵,做什么说他是那柄刀的?
虞太倾笑了笑,说道:“那柄刀倒是厉害,居然修出了器灵,你叫什么名字?”
千结顿时忘了疼痛,忽闪着尾巴飞到虞太倾面前:“我叫千结,美人姐姐,伱的芳名是……”
虞太倾的目光霎时冷了下来。
画角一把揪住千结的大尾巴,将他头朝下拽了回来,陪笑道:“虞都监莫和他一般见识,他眼瘸,在鼠眼中,我们的脸都差不多,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千结气得浑身毛都炸了起来,扑腾着小爪子嚷道:“谁说的,我只是不小心修成了鼠形,我才不是耳鼠,谁说我眼瘸了,你才眼瞎。我最会分辨美丑了。”
画角将千结扔在地上,冷声说道:“千结,办正事。”
千结气得在地上转了一圈,最终屈服在画角的**威下,不甘心地扑闪了几下毛绒绒的大尾巴,身子变幻,蓦然变大了数倍。
画角飞身而上,站在耳鼠千结的背上,向上飞去。
众人看着越飞越高的耳鼠,惊得目瞪口呆。
老杨不可思议地说道:“我平生只见过人骑马骑驴,听说过骑鸟骑仙鹤的,想都没想过有人会骑着老鼠。”
他拍了拍周陵的肩头:“我觉得比你在梦里骑野猪还荒诞。”
画角在空中自上而下俯瞰整个梦境。
荒漠看上去一望无垠,烈阳好似就在头顶,烤得人头晕眼。然而,也因着视野宽阔,她终于看出一点端倪。
不远处,隐隐约约似有亮光闪了一下。
画角驱使耳鼠飞去,蓦然,一阵狂风卷来,**起漫天沙尘,打在她脸上,迫得她睁不开眼。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试图再去寻找方才那点亮光时,头顶上蓦然有什么东西掉落而下。
在与她错身而过时,画角看清,那是一具鲜血淋漓的尸身。当她看清尸身的脸时,只觉得脑中嗡嗡的,整个人都懵了。
那是阿娘。
她一个俯冲,欲要接住阿娘。
可是越来越多的血尸自空中坠落,外祖父的、外祖母的、姨母的、还有许多的姜氏族人。
一个接一个,自空中摔落在沙地上,叠成了一座尸山。
一如她多次在梦中见到的那样,可又与梦中不同。
更真实、更惨烈。
画角自耳鼠的背上摔落在地,只觉手脚冰凉,额角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
梦貘重现的梦境,让她看得更清楚,当日的回忆瞬间朝她扑了过来。
那时,不相信姜氏族人都死了,不相信上一次见面还活生生的亲人就这么不在了。所以,她找到了——回光。
这是族中至宝,能吸收人死前一瞬的记忆。
姜氏族中所有人,不论老少,都曾和回光结下血契,一旦身死,回光便会将他们临死那一瞬的记忆吸走。
她将手放在回光上,默念咒语。
濒死的感觉是什么?唯有死过的人才知道。
画角没有死,她还活着,可是她已经死了,而且死了五十八次。
回光将五十八个族人死前的记忆渡入她脑中,让她亲历了死亡五十八次。
在这些记忆里,画角成为族中的每一个人。
她是垂髫小儿,临近黄昏时,在村头溪畔和伙伴们嬉戏。
村中炊烟袅袅,呼儿唤女声渐次响起,一众小儿贪玩,不肯归家。眼尖的她看到对岸林中有道黑影一闪而过。不及再细看,伙伴们忽然一个个约好了般,跌倒在地,状若窒息般挣扎。
她欲要去查看,忽觉自己的脖颈被一双无形的手勒住了,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强烈的窒息中,她瞪大眼睛,隐约看到一道黑影飘在溪面上,轻飘飘,纸鸢一般。然后,她眼前便忽然黑了下来。
她是年轻的族人阿连。
她端坐在狭小的斗室内,正手拈黑子放在棋盘上。忽听得铃声乱响,她将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猛然转身。一道金光闪过,剧痛袭来,她看到一个黑袍人向前飘去,随后,视线逐渐模糊,最终黑了下来。
她是美丽的女郎阿清。
她手中捧着一大簇白色的八仙自窄巷中匆匆走过。天色晴朗,头顶上日头白的,她望着地面上自己孤单的影子,泪水淌了下来。她抬手拭泪,忽觉有水当头泼下。她抬头看去,只见天好似被撕裂了般,瓢泼大雨瞬间而至。一团巨大的黑云当头笼罩下来,云中腥味熏天,似有一张巨口,吞没了她。
她是阿娘。
她浑身疼痛,显然已浴血奋战多时,双手结印,玉阳剑在倾盆大雨中灼然生辉,向下猛然刺去。一蓬血雾腾起,伴随着咆哮声,前方巨影翻滚,地面霎时被刨过般,皆是深深的沟壑。
一声嘶哑的怪笑,她抬眼,透过雨帘,看到一个黑袍人揣手而立,脸隐在黑色斗篷的帽兜里,看不真切。
忽然,黑袍人吹出刺耳的口哨声,旋律怪异。倒在地上的巨影腾飞而起,忽然喷出熊熊烈焰。她口中低念灭火咒,却无济于事。烈焰灼身,遍体疼痛,她却努力维持意识,透过火焰,看着恶妖的模样。她说:阿角,逃!
她是姨母。
她扑倒在雨地上,在水洼中翻滚而起,寄出缚妖绳,默念咒语,缚妖绳团团收紧。妖物疯狂挣扎,她紧紧勒住缚妖绳,眼看妖物渐渐力竭。缚妖绳却忽然一松,脱手飞走。黑袍人收绳在手,宽袖一挥,她扑倒在地,一道巨力自背后砸下。她痛呼一声,眼前黑雾漫天罩下,吞没了一道匆匆奔来的白影。
……
……
所有的回忆汇在一起,在画角脑中杂**织。
起初,她理遍所有回忆,没有找到表姐姜如烟的,只在姨母最后一瞬的回忆中,窥到那道匆匆奔来的白影便是表姐。
表姐应当还活着。
她生生死死数次,简直痛不欲生。
若非绵绵不绝的恨意和表姐还活着这件事支撑,她当时势必活不下去。
“你怎么样?”一道清隽温润的声音传来。
画角猛然从回忆中惊醒。
虞太倾眼见她自耳鼠背上摔落,快步行了过来。
画角怔怔地望着虞太倾,眼神空落落的没有着落。
虞太倾上前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至极,好似所有的生气一瞬间都被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