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相见褚克桓,但我也很知道,那种想念只是基于自己对这趟旅行期待过高又失望过重,空虚寂寞之下衍生出的发酵物。我这趟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把生活导回正轨,如果回应那则讯息,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现在,我应该收起那些情绪,放眼于更重要的事——好好经营这晚的重逢。
我关了漫游,只连上宿舍里的Wi-Fi,台湾惯用的社群软体被大陆网路屏蔽在圈外,代表今晚能透过手机找到我的人只有皓一,我喜欢这样的单纯。
我从行李箱中拿出特地带来的红酒,用开瓶器拔掉软木塞,等皓一回来酒估计也醒得差不多,到时可以一边配着外卖、一边品尝它。
接下来,还要花点时间打开门面。我冲了澡、洗掉旅途奔波的一身狼狈、换上前几天新买的洋装,最后还慎重地化起淡妆。交往这么多年,难得有机会像现在这样,认真准备每一次的见面,从这个角度想,远距离交往也不净是缺点。
做着前置作业的同时,我在脑海里演练着待会该聊的话题,无尽的想念、工作的苦水、婚纱照要怎么构图、婚礼进场曲该选哪一首、理想中的房子——任何对未来的想象,都可以是替我们今晚加温的话题。虽然皓一的外派是来得突然了点,但也不至于结不了婚,也许在皓一例行的返台假期中,安排两家人碰个面,快速把日子敲定,接下来的琐事也能按部就班、让我忙得不亦乐乎。最后,褚克桓就会彻底从我的人生中消失。
我筹谋着一切,心想这次应该不会有差池。却在这时,收到一封意料之外的讯息。
“抱歉,我可能要到一点才能回去。”
“我已经帮你叫外卖了。”
“你先吃吧,别等我了。”
皓一传来的讯息,字里行间无法读出他手边的工作有多紧急。我只感觉到,自己的期望再度从高空中坠落。
我放下手中的粉扑,望着镜中顶着精致妆容、曲线毕露的自己,觉得既疲惫又困惑,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这一切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皓一是不是根本不期望我出现呢?我知道皓一是工作狂,但他从来不会用工作当逃避面对我的借口,可现在我看到了什么?
混乱的思绪,让空虚寂寞的发酵物再度出现,变本加厉地纠缠我,在这陌生的宿舍里将我淹没。此时,我已无力再佯装正向积极,甚至连回复“我知道了”的动力都没有。
我将红酒倒入杯中,浅尝一口。就单喝来说,酒体是过于饱满了些,但套用于现在的我再适合不过。在皓一回来之前,我不想台过清醒地等待,也受够了清醒。
越清醒,越容易感觉到,自己想要的和实际拥有的,差距究竟有多远。尽管我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皓一在生活中总是处处包容我,可这之中我又包容了他多少固执的抉择?我努力忍受着寂寞,小心维系着情感,一次次抗拒褚克桓的诱惑,甩开那命运玩笑般的巧遇,在褚克桓会找我的平常日躲来上海,自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忠诚,可现在我得到了什么?
不过就是四面墙,囚禁着孤独的我。
如果来到上海注定也要独处,那和待在台北又有什么差别呢?
我一杯接着一杯饮着酒水,空腹让究竟迅速产生催化作用,我的感知渐渐迟钝,不再如稍早那样难受。我拿起酒瓶,研究起酒庄的标签,西班牙会是我和皓一的蜜月旅游地吗?这还真不好说,我们可是连婚期都搞不定了。可惜一支好酒,今晚皓一无缘品尝它了。只是,究竟是什么紧急状况,非得搞到半夜不可呢?
胡思乱想却没有答案,我只好拿起手机滑着,再度连上了台湾的漫游网路,看见褚克桓稍早发的那则讯息:“我想见你。”
酒精让我失去了是非判断力,我打开讯息回传:“我在上海。”
褚克桓很快读取讯息,也很敏锐地察觉了蹊跷:“那现在还能说话?”
“他在忙。”我一边回答,见酒杯空了,再给自己斟上半杯。
“哦——makessense。”褚克桓的玩笑话中,透着弦外之音,“不过——他真的是在工作吗?”
台干外派到大陆后,因为空虚寂寞而背着家庭找对象取暖,这种事在业内屡见不鲜。在皓一出发前,这问题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以我对皓一的了解,这件事发生在他身上的机率应该很低。
“他不是这种人。”我说。
但,机率很低不代表不可能。皓一在上海的人际关系,我一无所知。就某种程度来说,褚克桓道出了我这阵子以来一直不愿面对的担忧。
“你还挺信任他的。”褚克桓的称赞,此时却像在嘲笑我。
“我不想听挖苦的话,”我闷闷地说,觉得头昏脑胀,“可以陪我一下吗?”
“除了加班,你们在上海还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
与褚克桓的对话次数变多以后,我渐渐厘清了一件事。与其说褚克桓心思敏锐,总是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么,不如说,是因为我总在对他释放求救的讯号。而他只是不想让我失望,此时此刻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