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到台北,这个航段短得像搭高铁,然而事前的报到、出入境、安检程序,以及高空飞行的不适,让这种移动方式轻盈不起来。连续两天的飞行往返,已令我感到厌倦。
搭飞机最讨厌的就是等。事前等、飞的过程也等、下飞机后入境拿行李也要等,一个九十分钟的单程在这些繁琐的程序下变为双倍,来回一趟就要花上六小时,如果每两周飞一趟,半年就要飞上二十趟。
那就是七十二小时,这还只是花费在飞机上、在机场、在往返机场路上的时间。
如果有意外,还要加上航班误点被迫滞留在机场等待、哪里也去不了的垃圾时间。漫长的等待磨光人的耐性,也会让人开始思考花时间等待的意义。
人类能给另一个人最贵重的礼物,就是时间。扣除我和皓一过去三年的陪伴,也先撇开未来数十年的余生不谈,接下来这半年,我们是否真的能给得起彼此这份礼物?就算耐得住半年的寂寞,成功抵挡各种流动的情愫与诱惑,半年后,我对皓一的爱还会像遇见褚克桓之前一样完整吗?
无法确定。
很多事不去往死里想,也许念头就不会成真。看无奈的是,我已经下了飞机,开始倒数下次与皓一见面的日子。这周末不来,那就是下周末,抽掉了恋人相处,时间走得比以往慢。等待,注定会让人思考等待的意义。
从机场回到市区的车程,来不及想清楚等下去的意义,却想了另一件事。
事已至此,我不能再从褚克桓面前逃跑了,我必须见他一面,坦荡地面对我跟他发生过的每一件事,弄清楚我们对于彼此的意义是什么。定义清楚了,我才能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回台北了。”我发了讯息给褚克桓,“晚上有空见面吗?”
“今天可能没办法。”几分钟,他用看似不确定的肯定拒绝了我。
这是我头一次被他拒绝。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今天无法,改天也不是不行。然而,我在意的不是时间,而是被拒绝。在我面前,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我反复读着那几个字,觉得自己像站在电扶梯上的乘客,被另一个更匆忙的旅客经过、沉重的背包随后甩上,顺手狠击了我。
果然,被喜欢的人拒绝,还是会刺刺的、酸酸的,有点在意。
我当然可以很潇洒地说,没关系等你方便再见,但对褚克桓我做不到,在此时此刻的今天,这种话更说不出口。褚克桓与我,不是那种现在温柔体贴忍让一下就可以展望长远未来的关系,我们之间从来都只有“现在”,“明天”或“改天”永远是无意义的时间概念。他曾经枉顾一切会毁坏我生活的可能向我表白,我也可以当个坏孩子,装作不懂事地任性求见。
“见这面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重申自己的诉求。
讯息已读。经过一分钟、两分钟——我紧握电话的手心渗出汗水,有些慌了,好不容易挨到第五分钟。
“抱歉,今天真的不行。”褚克桓仍给我软钉子,“你没事吧?还是我下班前找个时间打给你?”
依然没有得到今晚不能见面的理由,但直觉已告诉我,那与高子媛有关。突然想起过去几次见面,除非我问起,否则褚克桓很少对我提到她,毕竟那不是什么能让我们开心的话题。
很少提,不代表他不喜欢或无法忍受。
褚克桓曾经埋怨自己的婚约是“被选择”,但他也说过,自己无法放下高子媛一走了之。所以,他其实是有选择余地的,当他把我和她的优先顺序排列出来,他就做出了选择。
我,就是不被选择的那个其他。
意识到这点后,我没有再回硬褚克桓的讯息。既然我不被选择,我们之间更没必要定义,甚至不需要道别。
我收起对话视窗,心想,这种结束方式是最好的吧?越潦草越自然、越仓促越没负担。仿佛只是久未联络各奔东西的故友,一个心血来潮信手拈来的闲聊,聊没几句,被其他工作叫去忙,一转头就忘记彼此,等到想起来也是去持续话题的冲动。
只不过,潇洒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做到的,胸口开始萦绕着一股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只好再度翻查手机,期盼着褚克桓会多补一两句让我好过的话。
然而没有。
我放下手机,但讯息铃声随即响起,我紧张兮兮打开来看。
是工作专案群组塞进的讯息,我懊恼又麻木地回复着,解决了Marketing(Marketing:行销部)的销售亮点摘要,下一个RD(RD:研发)的包装问题又像跑步机输送带源源不绝地送到我面前,而我却只在意隔壁褚克桓的对话框有无声息。
稳定交往了三年,一直待在舒适圈的我太久没有经历这种暧昧浮动的失落,抗压性也退化不少,为了这种程度的风浪患得患失,还跟少女一样在心痛,我的理智为自己感到羞耻。
群组内看似风平浪静,从Marketing解决到RD,身为PM(PM:专案经理)的经验告诉我,蝴蝶效应的下个顺位八成是SWRD(SWRD:软体研发)了,我知道那几个工程师一向不太敢麻烦我,估计正在酝酿怎么发问,我也不想靠手机跟他们沟通,索性抛开那些心神不宁的情绪,向司机更改目的地。
我拖着行李箱回到公司,长驱直入找了SWRD讨论,同事们见到我,全都吓了一跳,他们知道我今天还在休假,急忙说那些事可以命运再讨论,我打趣着说因为我有预感知道你们也快要遇到问题,却在心里翻自己白眼,鬼咧,这么积极也不过是避免自己胡思乱想。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褚克桓。
整个脉络认真归纳起来,还是这么丢人。
我好不容易解决完所有的问题,法力耗尽的我来到茶水间喘口气,依然不争气地翻手机查讯息,结果是一样的徒然。
真是够了!
我已经亲手结束这一切,到底还在期待什么?!
懊恼的同时,一道凹凸有致的曲线贴上我的背,白细的手臂勾住我的脖子:“在传讯息给谁?”
我吓了一大跳,像作弊被抓到的学生七手八脚地灭证,一阵兵荒马乱后,才发现来的人是可菲。
“你干嘛反应那么大?”可菲觉得莫名。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问软体部的,他们说跟你开完会了,我猜你会来这里。”可菲俏皮地眨眨眼,“上海探亲之旅还好吗?”
“嗯。”我疲惫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