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端五穿好了衣服才从地上起来。她拍掉身上的灰尘,整理好凌乱的头发才离开。
她陡然摔到地上的时候好像扭伤了脚,脚腕处火烧一般的疼,每走一步都让她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全身上下酸疼得无法自已。她没有想过自己一出来竟然会遇到俞佳佳。
俞佳佳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她犹豫良久,对她展颜一笑。
俞佳佳轻轻点了点头。程端五不作他想,拖着痛脚继续往前走。不想俞佳佳却轻轻扯住了程端五。
程端五有些不解地回头,“有事吗?”因为哭久了,程端五的声音有些喑哑。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形容枯槁,双眼血红,但她无暇他顾,反正在陆应钦和俞佳佳面前,她早已没有尊严没有面子。
“端五……”俞佳佳有些欲言又止,她自然是看见了程端五脸上肿得老高的掌印,她轻叹一口气:“还好吗?”
程端五有些不自在,撇了撇头,尽量用自己没有伤的半边脸对着她,欲盖弥彰地说:“刚才爬楼梯,摔了一跤,脸也摔到脚也摔到,真倒霉。”
程端五与俞佳佳比肩而站,俞佳佳身上好闻的香味让她觉得讽刺。陆应钦方才抱着她的时候,身上若有似无散发的,竟然也是此等味道。
她不禁觉得好笑,自嘲地想:还纠结什么?他陆应钦也要结婚了,可是半点儿没输你。
“端五……”俞佳佳又轻唤了一声,良久才轻声说:“刚才,我看到应钦从这里出来……”言下之下斐然,没有说任何揭穿程端五的话,却还是让程端五觉得难堪。
程端五讪讪一笑,不置可否,“如果没事,我先走了。”
程端五不想再和陆应钦的女人再谈其他,虽然俞佳佳也是俞东的妹妹,可程端五依旧不想。她疲惫,疲惫得不想再用伪善的脸孔和俞佳佳寒暄。和俞佳佳每说一句话她就觉得自己难堪几分,她不想再继续。
“等等。”俞佳佳又一次拦住程端五,她深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端五,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程端五有些难以置信,俞佳佳求她?
俞佳佳轻轻凝眉,美人就是美人,轻轻蹙眉就有西子捧心之态了。
“端五,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些过分,但是我还是想说,”她顿了顿,又抬起头:“我希望你离应钦远一些。”
“什么?”程端五觉得好笑,难道她离陆应钦离得还不够远?
“我知道,是应钦……”俞佳佳微微垂头,“我知道你也有无奈,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离应钦远一些,为你自己,为我哥,也为我。我愿意出钱,让你和我哥离开这里,去伦敦,去巴黎,去苏黎世……随便哪里,只要你想去的地方。”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俞佳佳坦然一笑:“当然,我愿意拿出筹码来求你。”
俞佳佳抬首与她对视,“只要你愿意离开,我会把冬天也交给你。”
程端五没有去找俞东,此刻她脸上的伤痕若是叫他看见,只会让两个人都难堪。好在俞东早已醉得糊涂,已经被人送回家去。
程端五没有打车。她顺着来路慢慢地走回去。
月影朦胧,两旁的路灯照亮了脚下,却点不燃天空。深夜的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少数车辆来往,刺眼的车灯一晃而过,程端五几乎恍惚地走着,一步一步,足迹破碎,路没有尽头,程端五也不知疲惫。
她走了太久太久,高跟皮鞋让她的脚像被架在针尖上,疼得几乎麻木。可她却一点都不想停。
夜风习习吹拂在她的脸上、身上,她觉得冷,伸手环抱着自己,冰凉的双手触着肌肤,还是冷。
她随地坐在马路边,倚靠着路旁的小白杨,像个没有形容的醉鬼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良久,她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眼,被陆应钦打过的半张脸已经肿得很高,让她觉得眨眼都有些难过。
陆应钦的态度还是一丁点都没有变啊,只要一见到她,脸上立刻凝起寒霜,冰冷蚀骨。程端五从来没有在他表情里看到过一丁点的温暖。
程端五从包里拿出身份证,程端五的身份证被放在一个磨砂质地的塑料膜里,她几乎从不离身,连程洛鸣都没有注意过。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身份证,撕下贴在塑料膜内侧的照片,几乎卑微地捧着那张刚刚被撕下的照片细细打量、摩挲,像个痴傻的疯子。
那是陆应钦的一张登记照,是过去程端五偷偷从陆应钦的学生证上撕下来的,上面还有凹凸不平的钢印。七年的时间,程端五几乎从不离身。说她犯贱也好,幻想也罢,她就是这么傻,谁也劝服不了。
卑微地爱着一个人的心情,就像看着天上的月亮,遥不可及,却又趋之若鹜。
天上的月亮美则美,却不见得一定要得到,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了悟。
程端五以为,这辈子她算是不会再爱任何人了。
七年的时间,她已经爱得精疲力竭,爱得心念成灰。
她以前一直以为也许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陆应钦,所以她傻傻地幻想,未来的某一天,冬天长大了,程端五功成身退可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能拿着这张照片对冬天说:“冬天,这就是你爸爸。”
可惜最后陆应钦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他要走了孩子,却决计不会要她。这样的结果,她一直一直都是知道的。
从前陆应钦从来不会让程端五拥有任何属于他的东西,连照片都吝啬给她一张。他被迫带着程端五出去玩,却从来不和程端五合影,就算被人推到镜头里,他也一定是站在距离程端五最远的角落。那时候端五的想法是多么的简单,只想着来日方长,总有一天陆应钦会接受她的。
可惜她最终没有等到那一天。
她至今都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幸,仅有的那么一次亲密,她就怀上了冬天。
不得不说,命运这个东西真是容不得人抵抗。陆应钦从来不让程端五拥有属于他的任何东西,最后却百密一疏让她拥有了冬天。
她以为,一个孩子算是对爱情最好的纪念吧,却堪堪忘了,这孩子对陆应钦来说无疑是最大的羞辱。
他是那样恨她讨厌她,她却不知好歹卑微地拥有着属于他的东西。
七年来,她总爱做噩梦。很古怪的噩梦,梦里的陆应钦孤立无援,被一群人围殴,几乎奄奄一息,他倔强地爬起来,整个身子瑟瑟地抖着,却还是挺直了脊梁骨。他背对着程端五,不论程端五怎么呼唤他都不愿回头。
那种无助的感觉,七年来都是那么真实。
每当她噩梦惊醒,只有一行湿泪提醒着她,梦里的她是多么的恐慌。
事实上,如今的陆应钦,又有谁能伤他?她自顾都不暇,竟然还不自量力杞人忧天。
陆应钦总说她欠了他,是,她是欠了他,可是她对他浓到化不开的爱呢?他从来都不曾在意,从来都只是残忍地践踏在脚底。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忍去看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是谁说过,爱本无罪,如若真的无罪,那她是不是可以从强烈的自责中得到救赎?
程洛鸣不只一次对她说:“程端五,你疯了么!你知道陆应钦是谁么?如果不是陆应钦在爸爸出事以后落井下石,我们会过这样的日子么?”
“就算爸爸过去再怎么控制他,我们家对他的恩情他也不该这样回报!”
“程端五!过去你小,不懂仇恨也就罢了!现在的你还这么不懂事么?陆应钦是谁?是我们的仇人,仇人!就算我们斗不过他你也不该对他念念不忘!”
“……”
道理她岂会不懂,陆应钦的狠厉决绝,有谁比她的体会还要深刻?可是她偏偏劝服不了自己的心。她总是隐约地记得陆应钦的好。他为人冷漠,有权有势的人他都不屑搭理。可是街边受伤的乞丐他却能眼都不眨地背起来送到医院;他不算好相处,但他从来不拿有色眼镜看任何人,不会像其他男人,把女人看成负担。
有时候程端五都在想,如果,如果十七岁的程端五没有那么贪心,如果十七岁的程端五只是默默地喜欢他,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只可惜,现在的程端五无法了解十七岁的程端五。也可惜,没有十七岁的程端五,就没有现在的程端五……
这么多年,她过得再累她都没有想过要真正的离开。没有陆应钦的城市,她没有生活过,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可不可以,所以她不敢尝试。
如今俞佳佳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
她说:“我愿意出钱,让你和我哥离开这里,去伦敦,去巴黎,去苏黎世……随便哪里,只要你想去的地方。”
她还说:“只要你愿意离开,我会把冬天也交给你。”
每一个条件都足以让她心动,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毋庸置疑,让冬天回到她身边这一条件足以让她爽快地答应这一要求。而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她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俞佳佳的要求。
离开这里,躲得远远的,和俞东组建一个小家庭,好好的照顾两个孩子,好好的照顾哥哥。
这个蓝图太过美好,美好到有些不真实。她迷惘又惶恐。
微微垂头,程端五失神地盯着陆应钦那张年代久远的照片,她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脑海里像有个橡皮擦,她有些想不起陆应钦的模样。
她一下一下撕碎了陆应钦的照片,细小的碎片随风飘散,落在微潮的地面上零零碎碎,任谁也拼凑不出原本的模样。像他们的结局。
程端五凄凄地想:这次,是真的要“永别”了吧?
没想到,她竟有些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