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第四个火葬场
“这……怎么能?”
左都御史大为震动。
“为什么不可能?以苍天为剑池,以妖魔为剑石,以众生敬仰为最终熔炉,炼出来的方为煌赫四方的天子至尊剑,至于是兰那王还是其他世道匪类,我想父皇应当是不会介意的吧?”
阴萝笑吟吟地反问。
众臣却有些心头发寒,这小东宫前一刻还跟人拜着天地少年春光呢,下一刻就能把人形容成世道匪类。
这是真的不怕宴大人翻脸?
而他们一看,宴大人细腰轻摆,如一束浓丽红柳,为他的阴毒公主栽在剑鼎旁,竟也没有丝毫的动摇。
仙皇李谋袍服洁白,仪容清正,他也淡淡一笑,“吾儿何妨一试?”
“天要我试,我便试!”
她侧过一边的腰,双眼是淬了野望的迫切,“咪咪,吉时要过了!”
她催促道,“快跳呀。”
饶是众臣对宴享又敬又惧怕,此刻也不由得升起几分同情。
宴享也侧着腰,双手交叠,红袖翩飞,深深弯腰,做了一个吉拜,再一瞬,他从红袖露出半张脸,浓黑丽发,雪白前额,以及一双碎光万顷的含情眸,仿佛洞房前被掀了流苏红盖头的新娘。
仿佛他跳的不是剑炉,而是赴一场千山万水的圆满。
“那殿下,我先去火海洞房了。”
竟是毫不犹豫,折腰飞扬,戴着那串长命锁,一跃而下。
那一刹,仿佛万千重楼在神女眼前倾塌,那只经年的血蝴蝶抱着他那仅有的爱意,坠向了无望的火海。
阴萝瞳眸染上一抹殷红。
她在等。
在等一个反转。
从她踏入这场潮海,她便知周围虎狼环伺,人人都想要啖她这一口神女肉,宴享也不会是例外,世间情爱何其薄弱,怎么比得上长生不老的通天之途?换做是她,也不会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时机。
至于那凋零的欢情?
那有什么要紧的,正如帝王坐拥天下,只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白月光,他事后在牌位前滴上一滴清泪,便是情深似海了,让这一段佳话流放千古,可他照样睡他的后宫佳丽,生他的子孙绵绵。
所以她不信。
何况那是少年人的执妄与渴求,到了今日还能剩下几分?所以她不信他的每一次回眸,每一声情语,每一次叩首。
妖魔居心叵测,谁知道这一次又想骗她什么呢?
但是,他没有出来,直到火海彻底吞噬了那一束纱嫁。
直到那银锁的铃铛声越来越哑。
怎么会还没出来?
这骚猫猫是在骗我的吧?
众人便见那小东宫开始变得急躁,她甚至不自觉咬住了手指头,拔着粉澄澄的指甲盖儿,随后她满脸戾气转向仙皇李谋,“戏目演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吧?他还要装多久?”
仙皇李谋却畅快一笑,“还得谢吾儿,替为父去除这心腹大患!”
她陡然色变。
“——嘭!!!”
那一具血肉之躯被砸进了鼎底,火星卷进了喉舌,宴享能清晰感觉到,皮肉被烈烈火焰锻烧着,肺部似乎起了一些火燎子,疼得他难以呼吸,但很快,他连呼吸都不能了,浓烟逐渐覆盖了他的视野。
他伸手往上空捞了一捞。
理所当然的,他什么也没捞着。
他来到这世间的时候,没人欢迎他,他要离开这一日,奸臣焚于剑炉,众生大害已除,用这种除之而后快的盛大声浪,来庆贺他的离去,后人也当记得这他的骂名,想来也不亏吧?
可我。
可我。
我只想。
我只想再牵一牵你的手,像我十三四岁那年,我遇到了青春稚嫩的小神女,我们什么都还不懂,你洗澡,我放风,你睡觉,我当肉垫,我再让你骑一回我的脖子,在人潮汹涌的夜市灯花里,我驮着你去看太平乐的活泼小舞狮。
我还想再买一张甜甜的蜜饵米饼,就铜驼巷那一家柳寡妇做的,她有个嗜甜的小女儿,总是把饼儿做得又甜又酥,你会喜欢的对吗?
想再听你哄我一句生辰喜庆,“大个仔啦,要生生性性,平平安安,乖乖哋啦!”
宴享时常在想,若是那一日,他没有遇见神女临凡会怎样?
或许他饿死在半路。
又或许他会勉强活下来,靠着一腔复仇的热血,他勤勉修了道,又幸运掌了兵,为村人报仇,然后孑然一身,逍遥天地。
又或许他会做一个普通平常的凡夫俗子,他逃离了故土,在新乡隐姓埋名,年纪一到,在邻家婶儿的牵线中,娶了邻家的小妹,她圆嘟嘟的脸庞长着一些褐色小雀星,没有美貌才名,胜在热情善良。
他没那么喜欢她,但也会像个普通男人跟她相守,组建家人,他吃过苦,应当也会勤劳肯干,攒下一笔小家财,让全家人衣食无忧。
再然后,他在老妻跟儿女的哭声中,平静圆顺地躺进四方盒里。
无风无浪,就这样过完一生。
这就是大多数凡种的宿命,也本该是他的宿命。
如果那一日,你没有来见我,像宿命蝴蝶一样撞进我的人生。
“哗棱哗棱——”
极致的疼痛中,他恍惚又听见了铃铛声。
“滴答滴答。”
雨水从天而降,充沛又晶亮。
他睁开了眼,竟是那一条水桃色的小铃铛发带,像年少那般,毛茸茸擦过他的鼻尖。
宴享脸色倏变,嘶哑扯着嗓子,“你,怎么,也,咳咳,跳下来?!”
“快!——快走!!!”
“你会,会被剑炉炼化的——”
她扑在他身上呜呜哭着,破口大骂,“蠢货,蠢货,你不是很运筹帷幄吗,你不是很两面三刀吗,你跳什么剑炉啊,你真以为这能锻出天子剑吗?我都是骗他们的,等他们不察觉,我就去夺李潜声的天子剑!反正也没规定,要自己锻出来!”
他应当对她说,别哭,你一哭我心都疼了。
可他,却很喜欢她的眼泪,尤其是为自己而落的眼泪。
他要死在她的暴雨里,她的哭丧里。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唇口接了一些,竟是甜的,宴享喃喃说,“我这一跳,能得神女落泪,也是值了。”
“值什么值,你最蠢啦,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蠢的凡种,快同我出去!!!”
她抓着他就要扯上去。
宴享却轻声拒绝,“我已入剑炉,得万火焚烧,便是,咳咳,再出去,凡骨尽毁,也是个废物,还不如,留在这里,为你锻出一支天子剑,要是失败,咳,你再抢皇四子的也不迟!”
他扬起一只血手,抚着她的脸。
“我的神女当拥有最好的,怎么,能用他人的呢?”
小帝姬哭得更凶了,摸着他的腰肉,“都掉肉了,你肯定很疼,都怪我,都怪我蠢哪,要是我谨慎些,看住那兰那王的头颅,你也不必遭此一劫!我出去之后,必当将那俩人碎尸万段!”
但宴享冥冥之中却感觉,他终有这一劫,他是凡种,为了逆天改命,也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而天道是有轮回的。
最后弥留之际,他并不想将时辰浪费在别处上,于是他费劲揪起胸前的丝绣猫儿,仿佛小孩一般,向着她骄傲邀功,“它……可不可爱?是,是我亲手绣的呢,眼睛圆澄澄的,很像你。”
她那猫瞳早在泪水中哭肿了,像一把翻红的小核桃,“它又胖又丑,还戴着个破花圈儿,才不像呢!!!”
宴享知道她气性上来,不论怎么讨乖,都要被她齿牙撕咬一轮。
他安抚道,“好,不像,不像,等,咳,等我死了,就去投胎,我求求阎君,给我选个又美又俊的小貍奴哪,到时候我呢,咳,就去找你,你要,要第一时间,认出我来,好不好?”
“不好!不好!”她发着脾气,怨气深重,“你都成猫儿了,连觉都睡不了!!!”
似乎越想越惨,这蛇姬嚎啕大哭,就像是生生丢了一个最心爱的玩具,比剜肉还疼。
他觉得极甜,可又不想她哭坏眼睛。
宴享被她哭得没有办法了,他双手环抱住她的后腰,鸳鸯眼被烧得红艳,“那……在做猫儿前,咱们……再做一次,好吗?”
这回轮到她瞪圆了猫瞳,连声音都尖了。
“在?在?在这儿?!”
“怎么,咳咳,公主不敢?”
他笑得快活又变态。
“原来,公主,是个,咳,爱哭哭的,小孬种呢。”
阴萝怎会被他小看,她翻身扣住他那玉白腰,捧着脸就亲了下去,宴享有些躲,喘着不稳的气息。
“别亲,伤口,有血,疤,泡,难,难看。”
可她偏要亲他至痛的每一处,像是一张柔软的砂纸吸附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刻,仅是犹豫一瞬,便也丢掉了所有的羞耻心,与她暴烈地融成一团血肉。簪花小猫被她拨开,躲藏进了他的肋骨间,随着撞击不断起伏,险些扁了一颗猫头。
簪花小猫发出娇嫩的吃痛声。
宴享松瘦的手指穿进她那软蓬蓬的小辫里,撚着那一根水桃色的绒棒发带,他低头一看,簪花小猫被她逮住了,她也不客气,张嘴咬住了那红润饱满的三瓣嘴,他急促地昂颈,明明周身被烈火炙烤,身体近乎麻木,却还是有些难以忍受。
这其中剥落出一丝糖腌的蜜意。
“公主……神女……阿……阿萝……阿萝……”
他折开腿,抱住他腰上的这一架藤萝,心甘情愿被她缠缚至死。
火海与爱海一起在吞噬着他,他痛苦又坚定,紧扣进她的指缝,抓紧,抵实,纠缠,又某一瞬间猛地撑开,仿佛死上了三千场,最后又松软无力地回落,再度与她交合着掌心。
而仅剩的那一丝气力,他努力抻着脖子,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下辈子……我定要,定要,做,做一只鸳鸯眼的小白猫儿……”
它什么也不用做,爬爬藤,玩玩花,然后在夕阳沉坠的那一刻,撒着粉红肉垫,奔进他家小主人的怀里。
如此就好,他不贪心。
“你要……死了吗?要离开我吗?”
她抱着他,泪串晶莹,伤心地问。
他似猫儿一般蹭了蹭她的颈窝,随后气息萎靡消散。
阴萝哭着拨开他的颈后发丝,抚着那一截被烈火烧灼的颈骨,竟是洁白如盐雪,“呜呜……你不要走,这里坏种这么多,个个都想着吃我的肉,我害怕,咪咪,我害怕,你得保护我啊!”
剑炉底下响彻一阵凄厉的哭嚎。
“不要,不要走,咪咪,不要留下我!!!”
这般痛彻心扉,让李潜声快慰不已,如今她也懂得了,何为痛失爱人的苦楚!
但是,顷刻,青金剑鼎出现一道道猩红裂痕,他们才察觉到,便是四分五裂,焰火流溅。
“不好!快离远些!”
“这剑炉要炸了!”
“刺啦——”
漫天火雨簌簌而来,而在那最炙烫的淬剑池底,那道身影抱着血尸,一动不动,似乎难以承受情郎死去的痛楚。
没有天子剑。
也没有所谓的神迹。
众臣说不出什么滋味,从寿宴出尽风头的李瑶笙,最后一刻,输了!
吉官接受到仙皇李谋的示意,再度清嗓,“淬剑毕,皇四子李潜声秉天意,承宗庙——”
“咔咔啦啦。”
“咔咔啦啦!!”
“咔咔啦啦!!!”
诡异的声音响起,仿佛骨块蠕动,越来越响,越来越密。
直到这一刻,火海全熄,阴萝掐着宴享的颈骨,抽出了一条由修罗情骨锻造而成的天子剑!
——阿修罗情骨天子剑!
当他们看见那东宫从血尸里抽出一鞭长长的洁白软骨,脑子都要被抽碎了,全场濒临失语。
“呜呜……呜呜……对不起,咪咪,我也想,留你,全尸的,可是,可是……”
那东宫哽咽着,泪珠划过粉腮。
“既然你死了,那就多少送我一程。”
咔啦!!!
她手腕一个暴抽,阿修罗情骨天子剑锐利无匹,脱出那一具温脆柔艳的皮囊,几滴暗血溅上唇心。
她自血海中走出,剑指下,森然如鬼魅炼狱。
咪咪,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可是。
——若能当这至尊天子,诸天之上,葬了这三千情骨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