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灵都惊呆了。
红鸳更是一把掐住蓝鸯的胳膊,紧张地小声道:“会死吧会死吧,小狐貍……会死吧!”
不想他死啊呜。
可是这样冒犯亡神大人,必死无疑!
花精、风灵们也都傻眼了。
凉凉……
‘工具’狐要没!
渐一怔了怔。
不只是因为这个柔软的吻,更是因为自己为什么会过来救他。
当初设置死灵塔,与其说是为了让死灵“重生”,不如说是让死灵消失得更心甘情愿。
死灵中,执念深重的最难办。
甚至不用审判,它们都沦为恶灵,兜兜转转成三界之恶,被镇压在佛宗。
于是渐一建了死灵塔。
凡是爬塔的皆是执念深重的灵。
爬上去了,执念会散。
若是执念不散,终究是爬不上去。
如此,反倒解了恶。
渐一不会救任何从塔上摔落的灵,因为这不是救,而是结恶果。
接住小狐貍的那一刻,渐一不理解自己。
他听到了小狐貍的呼唤。
而后,身不由己。
黎少希碰到了眼前人,安心挤满胸腔,慌张和恐惧消失,只剩下弯起的嘴边,两个窝心的酒窝。
“没事就好。”他轻声道。
渐一心垂睫看他:“你看到了什么?”
死灵塔因执念而生,幻化的一切苦难都来自于爬塔人的执。
为什么难以攀登?
因为想爬塔就是深陷“我执”,而想爬过去必须放下“我执”。
深陷‘我执‘的人,如何能放下‘我执’?
这是个悖论。
犹如死灵塔的存在一般——
生死相悖,何以重生?
从最高处摔下,说明小狐貍心中有个化不开的执念。
宁死也不能放下的执。
是什么?
黎少希紧绷的神经松懈,疲倦如潮水般涌来,他紧紧抱着渐一,慢慢说道:“我要……带你一起……”
渐一扶住了他,微微垂耳听着。
他听到了。
听到了小狐貍内心深处的呢喃,那是——
“一起回家。”
渐一:“……”
说不清缘由,无法去解释,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冷硬的灵魂有一处在融化。
一起回家。
我要带你一起回家。
究竟在哪儿听到过?
为什么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音似天籁?
渐一看向怀中昏迷的少年。
透过他,他意外看到了自己的心。
原来……
他是想回家的吗?
原来……
他也会感受到孤独。
在红蓝鸳鸯、花精、风灵们的惊愕目光下,他们的亡神大人没有一巴掌拍死小狐貍,竟然抱着他回了……亡神殿?
蓝鸯倒吸口气:“这……这……”
红鸳卡壳半天,道出真相:“所以说,终究还是爬床略胜一筹?”
花精、风灵们:“……………………”
以后还会有工具狐来除草裁云嘛!
黎少希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他没有记忆后很少做梦,今晚倒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毫无疑问,梦里全是那个孤零零的少年。
他梦到他独自一人行走在荆棘上,像希腊神话中的触犯众神的西西弗斯,他让世间没有了死亡,自己却被惩罚无休止地推巨石上山。
巨石推上去了。
巨石滚下来了。
比绝望更痛苦的是,永恒的无意义。
一个人,做着看不到结果、没有尽头且不存在终点的事……
是怎样令人窒息的孤独。
这就是被困在黑场,不生亦不死的简……
刺痛在脑中炸开。
黎少希没法继续思考。
西西弗斯是谁?
黑场是什么?
简……简……
渐一:“小狐貍?”
黎少希睁开眼时,满身都是冷汗。
渐一盯着他:“做梦了?”
黎少希混乱的思绪像一团毛线球,而此时他抓住了那个小小的线头。
简……
渐一!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很确定那少年就是渐一。
黎少希一把抱住他,抱得紧紧的:“渐一……”
亡神的声音多少有点色厉内荏:“放肆!”
黎少希堪堪补了句:“……大人。”
渐一神态减缓,原谅他的无礼了:“松手。”
黎少希不想松开他,他一点都不怕他,连一丢丢都不怕:“不要。”
渐一:“…………”
黎少希不仅没松手,还在他脖颈间蹭了蹭:“我想抱抱你。”
渐一:“……………………”
黎少希心里很踏实,弯着的嘴角一个没忍住,又在他耳朵上亲了下。
渐一只觉一阵热气直涌而上,当真是把恼羞成怒给“演”活了:“狐多多!”他在他眉间一点,让他化了原型。
黎少希:“诶……”
渐一拎起这只胡作非为的小狐貍,盯着他那双漂亮的银瞳道:“你……你……放肆!”
凶巴巴的表情,凶巴巴的语调……
然而绯红的耳朵尖暴露了真实情绪。
黎少希小声:“呜。”
渐一:“……”
黎少希拿毛茸茸的爪子挠挠他。
渐一紧绷着的神态不自觉放缓,只是声音依旧冷冰冰的:“化成人后,不许胡闹。”
黎少希委屈:“呜……”哪有胡闹!
渐一不好好教教他,这小狐貍是真能蹬鼻子上脸:“那就维持兽态吧。”
黎少希妥协了:“呜呜呜!”
都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还不行吗。
渐一斟酌了一下:“不许亲我。”
黎少希哪怕是狐貍,也忍不住脸一热:“呜……”
渐一:“也不许……”抱这个字没说出口,改成了:“亲我的耳朵。”
黎少希:“…………”
捂住了自己的狐貍耳朵。
渐一扬眉:“怎么,不想听?”
黎少希只得放弃捂耳朵,小声解释:“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
渐一脸一沉,反问他:“不是故意的?”
黎少希真诚地眨眨狐貍眼,呜呜了几句:“嗯……情不自禁。”
渐一:“……………………”
好吧。
这一整天黎少希也没能化成人形。
好在他累得很,窝在渐一怀里,睡得还挺踏实。
精神抖擞后,黎少希再尝试去爬死灵塔。
渐一解了他的禁制后,他也不急着化成人了,反倒是以狐貍形态时刻不离地跟着渐一。
渐一是典型的外严内松。
看似乖戾暴躁不好说话,其实对身边人极尽纵容,看红鸳和蓝鸯的天真烂漫可窥一斑。
黎少希仗着狐貍形态,轻轻松松做到了和他形影不离。
渐一在哪儿,他在哪儿。
他记不起过去的事了,只是心底的声音很明确:不想离开他。
起初黎少希还深刻反思过。
比如男生喜欢男生,是不是很奇怪?
到底哪里奇怪?
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喜欢一个人而已,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
嗯……
反思到最后的结果是,他喜欢渐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黎少希不记得在哪里看过这句话了,现在他理解了。
于是,黎少希更加肆无忌惮。
喜欢渐一,就想时刻看着他。
这有毛病吗?
没有!
当然了,如果渐一讨厌他,他不会打扰他。
渐一讨厌他吗?
亡神是个大别扭!
黎少希被解除禁忌后,想起庭院里的花精和风灵,赶紧去帮它们除除草,裁裁云,结果忙碌了不到半天功夫……
他就被拎回去了。
花精和风灵们分别收到了来自亡神殿的命令:“各司其职。”
好家伙,彻底失去工具狐了!
黎少希以为渐一有什么事,紧张问道:“怎么了?”
渐一冷笑:“你以为自己在做好事?”
黎少希不懂:“啊?”
渐一道:“除草和裁云是他们的修行,你替他们做了,他们早晚会重入死灵海。”
黎少希还是头一次知道这个,他愣了下后懂了:“花精和风灵之前都是……死灵?”
渐一:“嗯。”
黎少希轻吸口气道:“您……给了他们再生的机会?”
渐一:“我给不了任何死灵,再生的机会。”
黎少希:“可是……”
渐一:“行了,闲着无聊就来帮我做事。”
黎少希弯着嘴角笑了,跟上他脚步后道:“你真好。”
渐一:“……”
黎少希忍不住又道:“特别好!”
渐一声音冷冰冰,唯独耳朵尖透着点点红晕:“闭嘴。”
黎少希笑眯眯地不说话了。
渐一还真给了黎少希一份工作。
他如愿成了亡神殿的“护卫”,倒是没有想象中炫酷,只是在红鸳和蓝鸯拉回死灵后,把它们一个个摁进审判室。
几乎每个死灵都畏惧审判。
他们明知有罪,所以哪怕没了记忆也不愿接受审判。
红鸳和蓝鸯最怕这个活计了。
每次都搞得焦头烂额。
黎少希接手后第一天就让红蓝鸳鸯心服口服。
他轻轻松松就震住了所有死灵。
红鸳和蓝鸯去向渐一汇报的时候,说得那叫一个激情澎湃。
“小狐貍好厉害!”
“出手那叫一个稳准狠!”
蓝鸯又又又成了黎少希的小迷弟,夸得有理有据:“他和亡神大人好像,酷的时候超酷,暖的时候好暖。”
当然这话,他只敢和红鸳说。
原本红鸳是亡神的绝对迷妹,现在也有点点倒戈了:“我也没想到,小狐貍看着软乎乎的,竟然这般杀伐果决……”
黎少希某种意义上和渐一是有些像的。
但两人又截然不同。
渐一是先兵后礼。
黎少希是先礼后兵。
对待不想进审判室的死灵,渐一杀一儆百,分分钟用一个死灵的消亡震慑其余死灵,让他们心甘情愿进审判室。
黎少希不太一样,他会给每个不想进审判室的死灵三次机会,第一次不想进,那就去队尾,第二次不想进,继续回队尾,第三次不想进……
一刀归西。
过程不同,结果一样。
死灵们都乖得不要不要的,半个闹腾的都没有。
审判室并不是封闭的空间。
而是一个类似于大教堂的存在。
斑斓的光线透过无框的窗户落下,上空飘着梦幻的云朵,高台上铺满艳丽的鲜花。
雪白的教堂是只存在于少女梦中的浪漫。
站在最上方的亡神穿着随性,唯有眼睛上蒙着一块纯黑的布条,遮住了那双看透人间怨念的眸子。
起初黎少希是不知道的,后来他知道那黑色布条的意义。
它遮住的不只是视觉,更是听觉、嗅觉、触觉……
封闭五感的亡神,用心去称量死灵。
初看这一幕的黎少希是震撼的。
他仿佛看到代表着正义的忒弥斯。
蒙住双眼的她,放下感官印象,凭借理智来裁量正义。
掌握着最终审判的渐一,在面对代表着极恶之徒的死灵,仍旧给予了公平与正义。
罪恶是洗不掉的。
然而公平与正义,不该绕过罪恶。
在亡神殿待得越久,黎少希对这里也越发了解。
红鸳知道得最多,起初她还对黎少希防备,现在已然是掏心掏肺了。
从红鸳这,黎少希知道了死灵岛的意义。
身为魔界唯二的真魔,渐一从诞生那天起就没有离开过死灵岛。
他有了觉知后看到的就是死灵海,这里充斥着三界的狡诈、怨念、贪婪与执念。由此诞生的死灵,在死灵海中自相残杀,直至消亡。
渐一可以离开死灵岛,但他选择留下,留下来给死灵做最后的裁量。
千千年来,亿万的死灵消失……
唯有红蓝鸳鸯和少数的花精与风灵留了下来。
它们不再是死灵,没了执念与恶,却也丧失了活着的概念。
死灵岛上只有渐一是活着的。
孤独的、恒久的。
活着。
黎少希越是了解,越是像看到了梦中那不断推着巨石上山的人。
究竟是怎样的信念在支撑着他,做着这样看不到意义的事?
红鸳道:“说起来,你是亡神大人唯一见过的人。”
蓝鸯纠正:“小狐貍不是人啦,他是妖!”
红鸳瞪他:“一样的,反正都是活着的!”
蓝鸯又小声道:“不是还有药魔大人……”
红鸳:“药魔大人走不出竹宗,他们兄弟只会偶尔共梦!”
蓝鸯:“哦……”
黎少希知道魔界有两位真魔,一位是渐一,一位是他的同胞兄弟,被唤作药魔。
和渐一相似。
药魔自诞生就没走出过那个传说中的竹林。
此时的黎少希忘记前尘,对药魔的印象只停留在这儿,并没有深入去了解,他满心都是渐一,总想着如何让他快活一些,开心一些。
总想着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哪怕短暂的陪伴他一小会儿也好。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
终于有一天,渐一问黎少希:“为什么不去尝试死灵塔了?”
自从那次失败,黎少希再也没有去试过爬塔,他像是忘记了亡神殿的背面一般,忘记了那个只差一步之遥就可以获得新生的死灵塔。
黎少希化作兽态,懒洋洋地窝在渐一怀里,伸了个懒腰道:“没必要尝试。”
渐一不会碰人形的小狐貍,但很喜欢兽态的小家伙,尤其是这身皮毛,柔顺丝滑,像他从未见过的雪。
“为什么?”渐一早知道了黎少希为什么要爬塔:“不想找回记忆了?”
黎少希顿了下,下巴搭在自己的毛茸茸爪子上道:“想,也不想……”
渐一:“?”
黎少希尾巴摇了摇,道:“呜。”他想变回人形。
渐一:“不行。”
黎少希蔫了:“呜呜!”
行吧,这样聊天有点累,只要渐一听得懂就行。
“如果找回记忆,就会离开你的话……”黎少希看得清心中所想:“那就没有找回的意义了。”
他知道自己翻过死灵塔后,此生再也找不到死灵岛。
虽说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掉进来的,但越是了解死灵岛的构成,黎少希越是清晰地知道自己来不了。
出去就回不来。
哪怕自己死了,也化不成死灵。
渐一抚弄着小狐貍皮毛的手微顿,声音低了些:“为什么不肯离开?”
黎少希用兽态呜呜着:“当然是因为……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