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把心里话脱口而出。
黎少希脸蹭地红了!
还好他是只狐貍,一身皮毛不显色,红成外面的漫天云朵也不打紧。
下一瞬,咻的一声。
黎少希变大后自然是没法窝在渐一怀里了,刚要摔下去就被抱了个满怀。
黎少希:“!”
擡不起头了。
没脸见人啦!
渐一看到小狐貍颤巍巍的耳朵和爬满红晕的细白脖颈以及细瘦的肩膀……
黎少希此时就像那掩耳盗铃的贼,捂住自己的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把自欺欺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你……”渐一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停下了。
哪里还需要问。
事实早就镶嵌在小狐貍的一言一行中。
这枯燥乏味的死灵岛,但凡不是有个牵挂,又如何待的下去。
尤其黎少希是可以离开的。
他是唯一可以翻越死灵塔的人。
他原就不属于这里。
黎少希不仅没走,反而日日待在他身边,哪怕是困倦到哈欠连连,也要化作银狐的模样,蜷在他怀里。
哪还用说出口?
他早知道的。
知道小狐貍的心思。
只是……
黎少希感受到了渐一的僵硬和迟疑,身上滚烫的热度褪去,一丝丝冷凉爬上了胸腔,让他的面色从绯红回归透白。
“抱歉。”黎少希手指尖发冷,很想变回狐貍模样,至少有那一身皮毛遮羞:“给你造成困扰了。”
说着他挣脱渐一的怀抱,随手抓了旁边的衣服裹紧自己,温度没有回拢,冰冷沁到了心底,他垂眸道:“我不贪心的,我不需要你也……嗯,我只是……”
滚烫的唇给了黎少希炽热的温度。
渐一第一次亲吻他。
冰冷的亡神有着融化冰雪的热度,给黎少希带去了一阵阵头皮发麻的战栗。
一吻结束,黎少希面红耳赤,他不敢看渐一,只咬着下唇问道:“我可以留下了,是吗?”
渐一反问他:“你知道我不会离开死灵岛?”
黎少希嘴角弯了下,忍不住去勾他的手指:“所以我也不会离开。”
他想陪着渐一,想一直一直陪着他。
陪他推巨石上山,再看巨石滚落。
渐一不得不提醒他:“也许外面的世界,有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事。”
黎少希看向他,笃定道:“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渐一仍旧在告诉他:“等你找回记忆,也许眼前的一切……”
黎少希看得到自己的心:“没有你的记忆,不要也罢。”
渐一心颤了下,认真看着他:“小狐貍,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
黎少希哪会不懂?
渐一和他是一样的。
只是他舍不得把他拘在冰冷无趣的死灵岛。
哪里冰冷了?
哪里无趣了?
两个人一起,死灵岛是伊甸园。
黎少希环上渐一的脖颈,视线落到他唇上,慢慢说道:“我想留在死灵岛,我要留……”在你身边没能说完,渐一堵住了他的嘴。
这次的吻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压抑了许久的蚀骨热情。
黎少希和渐一在一起了。
小狐貍和亡神大人相伴于孤零零的死灵岛,打捞着亿万死灵,做最后的裁量。
没有几个灵能够留下……
但公正永在。
黎少希比谁都知道,看起来冷酷无情的渐一,有着天底下最温软的一颗心。
否则他做不了这件事。
他捞不起那亿万死灵中的漏网之鱼。
如果日子这样过下去,他们真的会天长地久地并肩守护三界最后的底线。
共同做着一件似乎毫无意义,又必须存在的事。
渐一有了小狐貍陪伴,死灵岛真正梦幻起来。
黎少希一心一意守护着渐一,努力把这里筑造成两人的家。
温馨、甜蜜、契合。
世间一切与幸福有关的字眼写满了漫天红云,照亮了空旷的岛屿。
如果……
总是有如果……
渐一的幸福,刺痛了另一个人。
世间唯二的两个真魔,共用着同一片识海。
他们一个在死灵岛掌管着亿万死灵,一个在“生林”净化着世间数不尽的瘴气。
比起渐一,见岄的情况更惨烈一些。
渐一是主动留在死灵岛做裁量的,而见岄却是没有任何选择的。
他只能留在生林,永远一个人待在这里。
这里的瘴气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外溢,污染的绝不是一片区域,而是三界的所有生灵的气运。
生林中每一个竹子都是一个命魂。
他离开生林的那一刻,瘴气会污染生林,随着时间推演,最终彻底吞没。
谁也不知道生林被吞没后会发生什么。
所以见岄不能离开生林。
要说渐一还有红蓝鸳鸯、花精、风灵为伴的话,见岄有的只是空寂的风声、竹叶的喧哗以及自己的脚步声。
他只有偶尔在识海,会见到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渐一,与他说一些空洞乏味的话。
同样的孤独。
同样的漫长。
同样的望不到尽头。
只是想到还有个人也是如此……
倒也宽慰。
然而……
平衡被一只小狐貍打破了。
第一次见到小狐貍,见岄是在渐一的识海中。
看到这小家伙的瞬间,见岄怔了怔:“他是谁?”
渐一对他没有防备:“狐多多。”
见岄蹙眉:“狐多多?”
渐一心情很好,忍不住向他分享:“一只不小心掉进死灵海的小狐妖。”
见岄冷笑:“一个死灵,会是什么好东西?”
渐一顿了下,解释道:“他不是死灵。”
见岄诧异道:“他还活着?”
渐一嘴角弯了弯:“对。”
见岄面色微沉,声音冷凝:“能掉进死灵海,哪怕没死也是极恶之徒。”
渐一又是一句话触动了见岄,他道:“他能翻越死灵塔。”
见岄当然知道死灵塔的意义。
一个能翻越死灵塔的生灵,无论如何都不是恶的。
渐一又道:“但是他留在了亡神殿。”
见岄不理解:“为什么?”
渐一:“因为,我。”
见岄:“……”
能离开死灵岛,却心甘情愿留在这荒芜之地。
因为什么?
因为他想和渐一在一起。
见岄看到了渐一内心的喜悦与富足,看到了他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态,看到了他逐渐斑斓起来的识海,看到了他心底那洋溢着灿烂笑容的少年。
狐多多?
他就是狐多多。
出了识海后,见岄对此嗤之以鼻。
可笑、幼稚、天真。
他才不会像渐一那样蠢。
这世间没有可信之人,他们从诞生就该承受与生俱来的孤独。
没人能真正拥有什么。
越是想要,越是失去。
渐一该明白的!
见岄懒得再入识海,他不想看渐一那副蠢样子。
一天天……
又是一天天……
就像投入湖心的一粒石子,扩散开的波纹足以毁掉整个湖面。
见岄心乱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在心底滋生,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在脑中发酵,无数个凭什么让他几乎压不住生林的瘴气。
凭什么渐一比他幸运?
凭什么渐一遇到了一个愿意陪他的人?
凭什么只有他不得不守在这该死的地方,承受永远的孤独。
凭什么!
到底凭什么!
生林乱了。
竹子一片片地倒下,等到反馈到三界时,必然是恐怖的灾难。
渐一最先察觉到异常,他进入识海寻找见岄:“生林出什么事了?”
见岄不肯见他。
渐一哪会放任这样的灾难降临。
生林被瘴气覆盖,三界生灵涂炭,到时候无论是剑宗的煞气、佛宗的业火、死灵岛的死灵都会压不住……
到时候可不只是生灵涂炭了,三界都会……都会……
黎少希留意到了渐一的着急,问他:“出什么事了?”
渐一道:“生林出事了,我联系不到见岄。”
黎少希紧张道:“这……这……要不您去一趟生林,看看情况?”
渐一摇头:“不行,生林越乱,我越不能离开死灵岛。”
黎少希:“那再联系一下见岄?”
渐一深吸口气道:“只能如此了。”
无论渐一如何在识海中呼唤见岄,见岄都没有任何回应。
生林的腐烂映射到了魔界。
陡然增多的死灵让红鸳和蓝鸯苦不堪言:“怎么忽然多了这么多死灵呀……”
负责镇守审判室的黎少希也是心急如焚。
渐一在已经七天七夜没休息过了,面对这数不尽的死灵,一丝不茍的裁量对心神是巨大的消耗。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黎少希心疼渐一,眼前时不时就会浮现出他溺水的画面。
所以……这真的是一个“预兆”吗?
渐一会……
会死?
这个可能冲上脑海,黎少希慌了。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渐一轻叹口气:“还是联系不上见岄。”
黎少希心一动,道:“我去一趟生林。”
渐一微怔。
黎少希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他看向渐一:“你不能离开死灵岛,但我可以……我去生林看看,看看药魔大人那边到底出什么事了。”
说出这句话的黎少希,胸口像被泼了岩浆。
他哪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哪会不知道去了生林,自己就再也回不到死灵岛?
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等于丢下了自己的承诺。
说好的陪伴。
如此短暂。
可还有什么办法?
生林被毁。
死灵岛被毁。
渐一辛辛苦苦守护的千千年又成了什么?
他不能让渐一做的事,真正变得无意义。
渐一半晌没出声。
黎少希只道:“相信我,我能找到药魔大人,我能让生林……好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渐一擡头,碰到了小狐貍嫩嫩的面颊,他低低的声音溢满了温柔:“去吧,我告诉你怎么去生林。”
翻越死灵塔……
去往魔界之巅,纵身一跃便是生林所在。
渐一没有挽留黎少希。
连半个字都没有提。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小狐貍终会离开。
从一开始他就没奢求过,
永恒。
此生有此一瞬。
倒也值得。
渐一想给他自由。
如今小狐貍有了必须离开死灵岛的理由,挺好的。
两人没有道别,黎少希也说不出再见的话。
他不知道该如何再见。
他注定不是极恶之人,他死后变不成死灵,所以他回不到死灵岛。
他们想要重逢,唯有渐一走出死灵岛。
黎少希怎么能任性地要求渐一违背自己的信念?
再见成了强求。
也就说不出再见二字了。
黎少希重新攀登死灵塔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
火烧到了手指。
毒液腐蚀了肌肤。
尖刺划伤了小腹……
不痛,一点都不痛,只是心脏的血液逐渐凝固,凝成了一块巨大的冰,沉甸甸地压在那儿,压得人透不过气。
最后半米的时候,黎少希又看到了溺水的少年。
他离他那么近,又离开他那么远。
他那么想救下他,却又不得不离开他。
对不起。
黎少希痛恨自己的无能。
他终究翻越了死灵塔,终究离开了死灵岛。
蜂拥而来的记忆让黎少希踉跄倒地。
他何止是记起了辗转人界的狐多多,他更记起了自己是黎少希,记起了简越、裂痕、黑场和现世。
大滴的冷汗从额头滚落,黎少希甚至没法分辨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虚妄的心魔境吗?
还是彻头彻尾的真实。
黎少希哪还会不知道生林那边发生了什么……
见岄在等他而已。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等到他。
药魔偏执。
亡神乖戾。
不对不对,都不对。
他们只是,只是不想再一个人而已。
孤零零走过了无数个黑场,重复着看不到意义和尽头的杀戮……
简越只是不想再一个人了而已。
他只是想回家。
黎少希脑中闪过涧暝、兼空、渐一和见岄……
看到的却是完整的简越,一个被所有人忽视、遗忘、丢下的简越。
哪有简神?
不过是一个负重前行的少年。
他就像短暂的让世间没有死亡的西西弗斯,承受着来自众神的惩罚,一次次将巨石推上山,一次次看着巨石滚落……
无休止的黑场,无休止的死亡。
无穷尽的力量,却始终走不完这一段山路。
这一瞬。
黎少希忽然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了。
裂痕拼尽最后力量,将所有玩家带到了哪里?
黑场的源头?
与现世平行的陌生世界?
不……
都不是。
这里是简越的世界。
这里是简越的场。
一个努力支撑着,不肯沦陷的悲壮美丽的场。
裂痕拼尽全力,将所有玩家送到了这个世界,不是为了从根源消除黑场,而是为了救下简越。
救下这个孤零零背负着世界的少年。
救下这个创造了无数奇迹的英雄。
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是被简越救过无数次的人。
云端的、星域的、太古的……
云聿、秦碎钰、瑶也、项之……
星尘、北珂、太帅、桃子……
林染、君彻、孩子、他爹……
还有黎少希。
他们得以延续的生命,都有简越的影子。
黎少希知道了何为打开虚空之门,知道了这个条件的意义。
其实他每走一步都是在打开虚空之门,每一个心魔境都是在引着简越卸下重担。
剑宗的煞气。
佛宗的业火。
死灵岛的死灵。
生林的瘴气。
全都是压在简越心上的一块块巨石,他不知疲倦地推着它们,同时也忘记了自己。
忘记了他不是一柄破开煞气的剑,不是承载世间业火的空,不是裁量极恶的一,也不是涤清生命瘴气的月……
简越只是简越。
一个与黎少希相仿的少年。
黎少希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他要去魔界之巅,从高处纵身一跃,去往空寂的生林。
他要穿过无尽的瘴气,与他的见先生重逢。
起始也是结束。
结束亦是新生。
黎少希从心魔境苏醒的那一刻,“记起”了一切。
都该记起来了。
所有“忘记”简越的玩家们,该记起来了。
习以为常,
是最可怕的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