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傍晚,赵又锦把李煜送回了家。
知道她要回来,舅妈做了一桌子好菜。
李煜目瞪口呆:“又不是过年,这怎么满汉全席都摆上了?”
舅舅指指他:“你个混球,还有脸说话。一会儿吃了饭,看我怎么收拾你!”
舅妈也瞪他一眼,“你姐姐难得回来,吃顿好的怎么了?”
转头看赵又锦,心疼地摸摸下巴,又捏捏手肘,“这怎么又瘦了?”
赵又锦喜上眉梢,低头看手腕:“真瘦了?”
李煜嘀咕一句:“是啊,瘦了,从A变成负A了都。”
舅舅没听明白,困惑地反问:“什么A,什么负A?”
赵又锦赶紧把话题岔开,顺便回头用眼神警告李煜:还想不想让我帮忙了?
李煜乖乖闭嘴。
舅舅舅妈一向很听赵又锦的,毕竟姑娘从小懂事,学习、生活都从来不让人操心。可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传统父母,一听李煜不参加高考,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一顿饭吃得很艰难。
赵又锦忙着跟舅舅舅妈阐述电竞行业,尽可能把这两天搜集的资料整合,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说给他们听。
可这事不能一蹴而就。
离开生活了十来年的家时,她觉得肩上担子沉甸甸的。
“可是不参加高考,不念书了,去打游戏就会有前途吗?”
舅妈的疑问一直在耳边盘旋。
说实在的,赵又锦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放弃一条不擅长的路看似正确,但选择擅长做的事,就能够保证一定成功吗?
她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手里的购物袋重得勒手。
舅妈准备了一大堆吃的,连饺子馄饨都包好了,冻在冰箱里,等她走时拿出来打包。
“女孩子别怕胖,身体健康才最重要。”
舅舅不善言辞,只在出门时执意送她去地铁站,也不提李煜的糟心事,只拍拍她的肩,说工作上要是有什么不顺心,说给舅舅听,舅舅替你想办法的。
她走进地铁站,回身冲舅舅挥手:“我走啦,舅舅,你快回去吧!”
舅舅点头,却依然等到她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离开。
——
周一,新闻周刊出了件大事。
中午吃饭的时候,冯园园在食堂里悄悄告诉赵又锦:“今天上午不是开紧急会议了吗?听说季书姐和钱宇楠在总编面前吵起来了。”
上午的确开了个紧急会议,参与人员是各个部门的头儿,像她们这样的小喽啰是没资格参加的。
她们社会民生组,参与大会的只有季书一人。
赵又锦问:“钱宇楠是谁?”
“科技组的老大呀,响当当的人物,你不知道?”
赵又锦老老实实摇头:“没什么印象。”
扒了口饭,含含糊糊问:“他们为什么吵啊?”
“下星期要举办的网安会,你总知道吧?”
“知道。”
一年一度的中国网络安全大会,身为记者,怎么会不知道?
可惜会议过于重大,这种程度的报道向来与社会民生组无缘。
赵又锦自己就从来不敢肖想能去参加。
冯园园说:“那要是你能参加呢?”
“开什么玩笑?这是科技组的事,怎么可能轮到我们……”赵又锦顿悟了,“所以季书姐和科技组的人吵起来,是为了这事?”
神仙打架,凡人最好别掺和。
茶余饭后的谈话内容很快被抛在脑后。
然而当天下午,赵又锦埋头写那篇关于男子自杀未遂的报道时,季书忽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又锦,你来一下。”
进了办公室,赵又锦刚合上门,就听见季书说:“网安会,你了解多少?”
赵又锦一愣,不假思索地说:“全称中国网络安全大会,是国家相关部委指导主板的综合型行业会议,旨在洞悉交流全球信息安全最新发展趋势……”
“OK,可以停下了。”季书微微一笑,“跟我一起去趟总编办公室。”
总编付世宇的办公室里不止他本人。
一旁还站了两个男人,一个中年,一个还年轻。
这是赵又锦第一次踏进这间办公室,视线只匆匆扫过文件高摞的办公桌,一点也不敢乱瞧。
付世宇问:“都来齐了?”
中年男人和季书视线相撞,颇有种火花四溅的焦灼。
“来我们两个就算齐了,其他的只能算多余。”
他一开口,赵又锦就猜到他是谁了。
钱宇楠,科技组组长。
季书和他很快又吵起来,吵架的理由相当简单:
网安会到底该谁去。
是科技组,还是民生组。
钱宇楠说:“笑话,这会都开了七届了,哪一届不是我们科技组去报道的?”
季书反问:“所以国家把它列入法律了,将来的网安会也被你们科技组承包了?”
矛盾升级于钱宇楠口不择言的一句话:
“你们民生组本来就是管管东家长西家短的生活琐事,这种大型论坛、重要会议,你们还不够格呢!”
季书身后,赵又锦忽然开口:“钱老师,您这话说的不对。医疗,科技,金融,文艺,说到底每一件都是民生大事,没有哪一样脱离了社会生活。网安会也一样,都在民生组的射程范围内。”
“……”钱宇楠一滞,一时间没找到反驳的话,只能咄咄逼人地看着赵又锦,“你是谁,这种事有你说话的份?”
季书:“怎么,说不过就拿职位压人了?”
付世宇头疼,打断他们:“上午吵过就够了,我说了,下午只出解决方案,别把我这儿当菜市场。”
季书笑笑:“我就是来出解决方案的。”
她把赵又锦拉出来,淡定地说:“他不是说我们不够格吗?那就您出题,考考这两个年轻人,看看到底谁更有资格参加这次的会。”
钱宇楠的背后,年轻男人胸有成竹,甚至略带轻蔑地看了一眼赵又锦。
即便她做了一中午功课,也不可能比每天接触的他更了解科技相关的新闻。
他有这个自信。
可二十分钟后,走出总编办公室时,他的自信灰飞烟灭。
钱宇楠脸色铁青:“你干什么吃的,连个实习生也比不过?!她还是个女的,女的都比你更了解科技知识?”
办公室的门又一次开了。
这次走出来的正是两名女性胜利者。
“性别歧视?”季书的眼神自上而下,停留在钱宇楠的腹部以下、大腿上方,“敢问钱主编,您比我们多出来的第三只手,是能敲键盘码新闻,还是扛摄像机跑现场?”
钱宇楠气得七窍生烟,却只能看着两个女人仪态万千地离开。
“做得很好。”
重新进了办公室,季书对赵又锦说。
赵又锦顿了顿,不解地问:“可是你怎么知道我能比过他们科技组?”
为什么找她,不是冯园园,或是组里的男同事?
她不过是个实习记者。
“你不是很喜欢这方面吗?”季书越过大门,朝她的工位努努嘴,“好多次经过你的座位,我都看见你在浏览安全系统相关页面。”
“……”
“还有上次在打印室,我看见你打印了好高一摞资料,都和行风有关……说起来,他们的确是这一行的佼佼者。”
赵又锦无语凝噎。
竟然是因为这个!
她有点心虚。
要不是因为使用隐身衣不熟练,频频在监控里留下了神秘背影,其实她对什么行风、什么安全系统,倒真的没那么感兴趣……
但结局是美好的。
“所以下星期的网安会,由我代表周刊去参加?”她满怀期待地问。
“对。”季书笑了,“虽然总编让那个周伟和你一起去,但他只负责搜集资料、协助你。好好表现,让这些认为女性就不懂科技的男人也体会一下在他们以为擅长的领域被碾压的滋味。”
周伟就是刚才总编办公室里和她PK的年轻男人。他虽然输了,但参加过往年的网安会,对比起赵又锦这样的实习记者,胜在经验。
付世宇让两个年轻人同去,是对赵又锦的认可,也算对科技组的安抚。
赵又锦激动得出门时不得不摁住胸。
一路回到工位,冯园园问她:“怎么了这是,胸口不舒服吗?”
赵又锦摇头,目光灼灼:“不是,我怕再不摁住它,它会扶摇直上九万里。”
冯园园一脸费解。
赵又锦:“俗称上天。”
——
这是身为实习记者的赵又锦,在尚且短暂的职业生涯里,接到过的最重要的采访任务。
没有之一。
但喜悦的原因还有第二个:
作为行业先驱,行风是主办方之一。
也就是说,赵又锦的采访对象里有行风。
这些日子她朝思夜想,甚至潜入无数安全论坛偷偷调查,就想知道关于那个神秘背影行风查了多少。
如今有机会光明正大去调查。
查!
往死里查!
巨细靡遗滴水不漏地查!
然而,也许是天意弄人。
一整个星期,赵又锦都在看前几届的会议报道,准备采访内容。而关于本次会议的资料,都由负责协助她的周伟来准备。
也因此,赵又锦甚至没弄清楚行风的参会人员都有谁。
大会当天,天不亮她就起床了。
一丝不茍的马尾。
干净利落的职业套装。
她还化了个简单素净的妆容。
唇以正红点缀,成全了素雅中的惊鸿一笔。
拎着文件袋,踩着小高跟踏进电梯,冷不丁撞见了隔壁邻居。
自上上周“诈骗煎饼”之后,赵又锦就没再遇见过他。
这一对视,难免引出了旧日尴尬。
她出门时还雄赳赳气昂昂的,这会儿气势顿时矮了不少,讪讪地摸摸鼻子,说了声:“早。”
陈亦行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
他不太记人的长相,今日以前,对他的女邻居基本就停留在“有古怪”和“没什么自知之明”的标签上。
但今天。
平心而论,她长得很美。
赵又锦有一双会说话的眼,即便不多言,各种情绪也能从眼中浮现。
于是他忽然能清楚记起,在楼道初遇她抱着黑色礼盒困惑问询的样子,便利店拿错咖啡后错愕的眼神,以及煎饼铺子前她呆若木鸡又尴尬不已的窘迫神情。
但也只是一刹那。
陈亦行收回目光,直视前方,淡淡地嗯了一声。
电梯里的氛围介于“尴尬”和“忐忑”之间。
赵又锦硬着头皮说:“那个,上次煎饼的事是个误会,真是不好意思……”
说来奇怪,他们见面次数也不算多,闹出来的乌龙却不少。
至少赵又锦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每次见面都在尴尬地说“抱歉”、“不好意思”之类的。
陈亦行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好吃吗?”
“什么?”
“煎饼。”
“……”赵又锦噎了噎,小声回答,“好吃的。”
陈亦行点头,“我想也是。白嫖的煎饼总是更香。”
下一句:“咖啡也是。”
赵又锦:“……”
气氛陷入一片死寂。
她小小地后退一步,紧贴墙壁,用余光打量前面的人。
大衣搭在手臂上,一身正装。
无论何时都身姿笔挺,如崖上青松。
他又戴上了金丝眼镜,菲薄的镜片,从后侧看冷冷地反射出电梯内苍白的灯光,如刀似刃。
这个打扮,他要上哪去?
赵又锦忽然想起自己的行程,赶紧检查文件袋里的会议资格证,顺便拿出来,挂在脖子上。
电梯四壁是光滑的镜面,她的动作被陈亦行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在那张小小的塑封起来的卡片上停留片刻。
NSC
记者
《新闻周刊》赵又锦
视线一滞。
赵又锦也从镜面里看见他的目光了,低头看看会议资格证,一股骄傲油然而生。
她小声咳嗽了一下,扬了扬那张卡片,说:“网安会,你知道吗?”
其实心里清楚着呢,他也是行风的人,哪有不知道的。
说起来有点好笑,她忽然想装个逼。
她揣测过这位邻居的身份,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行风工作人员的身份你,至于他的职位,只能猜个大概。
虽然长的帅,但估计职位不高。
要不怎么沦落到跑腿去IFS调查监控的地步?
还有,她租住的公寓也不算高档,不是精英会住的地方。
确定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行风程序员后,赵又锦想,他今天穿成这样,大概是要去会议现场的。
可能负责安保工作。
也可能打打杂,做做后勤?
没想到陈亦行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不知道。”?
她顿时有些不可置信。
好歹在行风工作一场,居然连这么重要的活动都没法参加,还压根不知道?
稍一细想她就明白了,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在说反话。
看来他不只是职位不高,还属于边缘人物那一类,参加不了这么大型的会议,心里气,干脆在人问起来时装不知道。
赵又锦收起炫耀的心,低调谦虚地说:“哦,不知道也不要紧,就是一个安全大会,论坛那种。”
偷偷瞄他一眼,她小声补充:“我也是第一次参加,机会来之不易。”
所以你参加不了也不要紧。
大家都还年轻,努努力,将来还有机会的。
陈亦行的目光在镜中与她相接,隔着眼镜镜片,又隔了层镜面,她看不太明白他的眼神。
但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直接出卖了她。
陈亦行毫不费劲就看懂了她的同情和鼓励。
于是在红色数字降至1时,他率先迈出电梯,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那你加油。”
赵又锦:虽然很同情,但是——
“你也加油!”
大老远,陈亦行回头还能看到握拳鼓励他的小记者。
“……”
又傻又好笑。
当然,这么觉得的不止他一个。一小时后,当赵又锦和前辈周伟一起赶到会场时,她也开始发现了自己的愚蠢。
因为在忙碌的会场,拥挤的人流中,她一回头就看见走廊上经过一行人。
男人们清一色穿着正装,却有人于深色中脱颖而出,就是比别人扎眼。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早晨在电梯里与她偶遇过的陈亦行。
赵又锦:?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连会议都参加不了,还酸不拉几说不知道吗?
她瞪大了眼睛,心头千回百转,然后顿悟。
原来在电梯镜子里她没领悟的那个对视,他的眼神里也和她一样饱含同情——
她在同情他边缘人物,无法参会;
他在同情她脑子不好,说什么都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