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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江湖菜馆,于晚照独自一人,小酌一杯。

    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给为数不多的朋友挨个去电。

    是的,程序员没什么朋友,一般说来爱人是电脑,最好的朋友是代码。

    “老李,在干嘛呢?……带什么孩子啊,出来嗨!……呃,嫂子您怎么接电话了?哦哦,我没啥事儿,就是跟您俩问声好,那个,我就不打扰你俩带孩子了……替我给孩子也问声好……”

    下一个。

    “老张,出来吃个宵夜呗!……什么?你都睡下了?现代人哪有九十点钟就睡觉的?你是古代人吧?……喂,喂喂?你挂我电话!?……”

    再下一个。

    “小红,长夜漫漫,出来陪哥吃个宵夜呗……呃,大哥你是……小红的老公?!草,小红什么时候结婚了???……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小红是老哥们儿了,我怎么可能对她有想法……”

    于晚照一个人也不寂寞,一通通电话往下打,总有话可说。

    某通电话打到老同学头上了,对方也是单身狗,被他三寸不烂之舌一绕,已经开始琢磨要不打个车,穿城来吃宵夜。

    于晚照大喜,总算不用一个人度过这漫漫长夜了。

    正要报地址,余光察觉到大门忽地被拉开,有人一身肃杀,直勾勾朝他走来。

    于晚照一愣,赶紧说:“老王,你还没出门吧?”

    对方:“还没。正穿衣服呢,咋了?”

    “哦,没出就好,要不你别来了。”

    “?”

    “有首歌唱得好,寂寞寂寞就好,我寻思我还是一个人适应一下孤独比较合适。”

    老王震惊:“你一通电话磨我二十分钟,最后得了这个结论?”

    磨磨蹭蹭间,陈亦行已然拉开对面椅子,落座。

    于晚照十分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心情似乎不太美妙,于是三言两语结束了电话。

    擡眼:“不是说不来么?是什么改变了你的心意?”

    陈亦行:“那我走?”

    于晚照:“……”

    于晚照:“倒也不必!”

    陈亦行的目光落在他烫的那壶酒上,拿起面前的空杯子,朝他面前一递,“来一杯。”

    于晚照呵呵笑,一边替他倒酒,一边打量:“怎么了这是,大晚上参加个宴会,有人给你气受不成?”

    他一饮而尽,空杯子又递来了。

    于晚照这下意识到他来真的了。

    “不是吧,真有人不长眼?不能够啊,这世界上还有人不稀罕我们陈老板?”

    有。

    原以为酒可以浇灭心头的焦躁,没想到两杯下肚,心火越燃越旺。

    陈亦行烦躁地扔了杯子,靠在椅背上。

    于晚照把筷子递给他:“吃点?”

    “不吃。”

    “那再喝点?”

    “不喝。”

    “……那你上这儿干嘛来的?”于晚照装腔作势拿手机,“要不你走,我还是叫老王来吧。”

    陈亦行不说话,静静地盯着他。

    于晚照讪讪地放下手机。

    得,没人陪他演独角戏。

    “到底怎么了?拉着副死人脸跑这儿来,影响我食欲。知道的以为你来吃宵夜,不知道的以为您替我奔丧呢……”

    “……”

    陈亦行没什么朋友。

    这么多年过来,身边男男女女趋之若鹜,目的很多,真心或假意他都无意结交。

    在商言商。

    得过且过。

    他从不倾诉,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倾诉。

    行风这帮人,与他一路从读书时代走来,多年打拼,攒下了深情厚谊。

    但在他们眼里,他也是个无所不能的超人。

    超人是没有苦恼的。

    于晚照是个例外。

    他对陈亦行的了解比旁人多几分,虽然当年也是无意中才知道的,但他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懂得保守秘密,从不对人多言。

    只是因为了解更多,所以明白超人并不是超人。

    看眼前这样子,他猜到陈亦行有烦心事,还不是平时一个人就能消化的那种。

    “说吧,怎么回事?”他掏掏耳朵,做好了当垃圾桶准备。

    陈亦行垂眸盯着那只空杯子,半晌才道:“老于……”

    “我可能做错了事,说错了话。”

    ……

    几分钟后。

    于晚照目瞪口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

    “哇,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妹子没往你脸上招呼两耳光?”

    “……”

    “老陈啊老陈,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于晚照痛心疾首,扶额的样子像极了古时候的老太君,“人家妹子好心好意陪你参加晚宴――”

    说到这里,阴阳怪气先嘲讽一波:“此处插句题外话,你他妈跟我说你自个儿参加晚宴,这怎么还冒出个妹子来?陈亦行,你不老实!”

    然后言归正传――

    “人家妹子好心好意陪你参加晚宴,你就是这么对待人家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遇见熟人打个招呼怎么了?你这还不高兴上了。”

    “陈亦行,你是没头脑与不高兴吗?”

    ……

    换做以往,陈亦行大概会起身就走,连让人闭嘴的**都没有。

    但今夜不同。

    陈亦行静静地坐着,听对面的于晚照吐槽不断。

    他慢慢地想着,这样也好。

    也许是性格使然,她一向懂礼貌,即便是腹诽,情绪也最多表露在眼睛里,从不曾恶语相向。

    就好比今夜,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伤心显而易见,但那时候她也只是礼貌地与他道别。

    即便听起来更像永别,也没有半句指责的话。

    骂他这种事,交给于晚照也好。

    陈亦行不愿承认,却又心知肚明,在话出口的那一刻,他已然后悔。

    后来也无暇去听于晚照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只是静静地喝着酒,在灼热的酒精里不断回想起那双眼睛。

    永远明亮,永远清澈,却藏不住的显而易见的伤心。

    ――

    离开小酒馆时,于晚照精疲力尽。

    任谁经历了这么一晚上,都会被折腾得够呛。

    天知道他不是来吃宵夜的吗?怎么宵夜没吃上两口,光尽心尽责地教育“孩子”去了?

    这大龄巨婴还装冷酷,坐在对面一个劲喝酒!

    喝酒就算了,喝到后来离场时,脚下生风,别人都是烂醉如泥,他他妈的越喝越来劲,跑得贼快!

    于晚照焦头烂额,不得不一边追赶,一边接代驾的电话。

    一眨眼,那人都他妈跑到街对面了。

    “陈亦行,你给老子站住!”

    “有车!看车啊啊啊啊!!!”

    “操……”

    罪魁祸首安然无恙,于晚照倒是给吓得魂飞魄散。

    这酒品,以后应酬交际,谁他妈还敢让他喝酒?

    人家喝酒要钱,他喝酒要命。

    喝完不撒酒疯,满大街跑酷!

    “你到底在跑什么啊?还东张西望,地上有钱吗?”

    等到终于把人塞进车里,自己也钻进去后,于晚照已经气喘吁吁,老泪纵横。

    到了陈亦行的小区,像父亲牵儿子似的,于晚照牢牢拉住他的手。

    “你给我好好回家,别他妈再跑酷了。再跑你爷爷今儿得歇菜在这儿!”

    陈亦行很不耐烦,一再抽手,却被抓得死死的。

    “放手!”

    “不放。”

    “放手!”

    “不放!”

    两人一路别别扭扭走着,全然不知零星几个路人的感受。

    呆滞。

    震惊。

    若有所思。

    俩大老爷们儿当街演上偶像剧了……

    好好磕!

    总算把人送到家门口,于晚照不耐烦地说:“赶紧开门,我也在你这儿睡了得了。”

    结果陈亦行手伸到一半,没有解开指纹锁,反而转身朝对门走。

    于晚照:“?”

    于晚照:“你干嘛呢?”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直愣愣站在人家门口,擡手像是想敲门的样子,可手在半空僵了很久,又一直没落下。

    于晚照顿悟:难道是,想跟妹子道歉?

    行啊,不枉费他教育了一晚上。

    知道道歉就还有救。

    于晚照站在原地不说话,看他迟疑不动,干脆上前替他按门铃。

    无人应答,又敲了敲门。

    可赵又锦家大门紧闭,始终没人来开门。

    “妹子不在,要不明天再道歉?”

    “……”

    门口的人还举着手,半晌才放下。

    喝醉了也惜字如金,到这会儿才开口喃喃说了句什么。

    于晚照没听清,竖起耳朵,“你说什么?”

    陈亦行没有重复。

    于是那句仿佛叹息一样语焉不详的话就这样消散在黑夜里,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听见。

    他说:“赵又锦,你跑哪去了?我到处找你,到处都找不到你……”

    ――

    他当然找不到了。

    因为赵又锦这会儿根本不在家。

    她站在街沿上把裙子的钱打给陈亦行后,扭头就看见路边临停的出租车。

    前一位顾客刚好下车。

    “师傅,走吗?”她飞快地跑过去,探了个脑袋从车窗望进去。

    “走的呀。”

    赵又锦一溜烟钻进去,感受着车内残存的暖气,即便味道不那么好闻,也好过外间寒风彻骨。

    “上哪儿去?”师傅从后视镜里好奇地打量她。

    羽绒服也挡不住这身精致的裙子。

    更别提她的妆发造型都优雅端庄,像是刚刚从春晚现场走出来的主持人。

    赵又锦原想报家里的地址,但心念一动,就改变了主意。

    “去老城华小区。”

    舅舅舅妈的家。

    她坐在出租车上,低头重新点开和康年川的聊天界面。

    那句未完成的对话还等着她补充完整。

    “不好意思,康医生,陈亦行他人是冷漠了点,待人也不太友好――”

    那时候是想表达什么?

    “但他心地很好,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只是不太喜欢社交。”

    原本是想说这些的。

    赵又锦沉默不语,半晌,删掉了还未发出的话,一个字也没留下。

    她又何必替他解释。

    反正他也不会在意。

    出租车很快抵达成华小区,今天是周五,家里不仅有舅舅舅妈,李煜也在。

    到家时,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煜在玩手机。

    见她来了,夫妻俩高兴坏了,但目光落在她这身造型上,又忍不住一愣。

    “你上哪儿去了,怎么打扮成这样?”

    赵又锦:it’salongstory……

    她甩掉高跟鞋,一边往自己的屋子走,一边说:“我先换身衣服,一会儿出来跟你们说。”

    大概是怕发髻不够牢固,中途散落,tony老师也就喷了那么一两瓶发胶定型吧。

    赵又锦对着镜子捣鼓半天,也没能把搬砖一样坚实的发髻拆散。

    最后只能先换衣服。

    指尖触到手臂上的蝴蝶结缎带时,停滞了片刻。

    珍珠莹白温润,丝带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像是做了个华丽短暂的梦。

    午夜十二点,童话终将散场。

    赵又锦摘掉美丽的首饰,脱下水晶鞋,擡头看向镜子里卸妆后的自己,公主又变回了灰姑娘。

    她拿起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脸,重新回到客厅。

    电视里正放着肥皂剧。

    舅舅:“呀,坏事儿了,这坏女人搁这儿等着呢!”

    舅妈:“又要煽风点火了!”

    舅舅:“真不是个东西!”

    舅妈不乐意地扫他一眼:“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男的也有问题!”

    舅舅:“男的有啥问题?又不是他主动招惹的。”

    舅妈生气地开启地图炮模式:“男的怎么就没问题了?不主动招惹,还不能主动拒绝吗?都是猪脑子不成,看不懂人家对自己有意思?”

    李煜双目定格在手机上,纤长灵活的手指飞速移动,头也不擡吐槽着。

    “我说你俩看个剧,怎么这么真情实感呢?这种狗血剧情,也就你俩会上当受骗。”

    ……

    家里面积不大,老小区了,改造过后也就这样。

    家具都是陈旧的,但干净温馨,是赵又锦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耳边是熟悉的对白。

    她自小听到大,和李煜一样耳熟能详。

    成长过程里有过敏感时分,那时候盼着长大,盼着离巢,拥有自己的家。

    不是因为寄人篱下,只是因为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

    可这一刻,赵又锦忽然发现自己无比怀念从前。

    舅舅舅妈的拌嘴,李煜的毒舌……

    家是不管再怎么鸡零狗碎,也绝不会刺伤她的温柔。

    舅妈看见她,招招手:“快来,你舅舅每天都念叨呢,也不知道你这实习忙成什么样了,连回家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舅舅打量她,含蓄点评:“是很忙,看看,给孩子都饿瘦了。”

    李煜百忙之中抽空擡眼,瞅了瞅:“是饿瘦了,双下巴都给饿出来了。”

    被舅妈一巴掌招呼在脑门儿上:“嗷――干嘛打我?!”

    “煞风景的事儿你最在行,不打你打谁?”

    赵又锦笑了。

    她挤在李煜旁边,被舅妈拉着手念叨,一会儿说她黑眼圈都有了,准是熬夜了,一会儿说她生活作息不规律,一定是不按时吃饭,下巴都冒痘了。

    在这样琐碎的絮叨里,她把头靠在舅妈肩上。

    舅妈微微一愣,端详她:“怎么了这是,在外头受气了?”

    赵又锦闭上眼睛,有些哽咽,但按捺住了,只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哪有。我这么可爱,这么讨人喜欢,怎么会有人给我气受?”

    一旁的李煜扔了手机,掐住喉咙:“呕――”

    舅舅舅妈都笑起来。

    是夜,晚风温柔,被暖枕香。

    墙上贴着小时候测视力用的泛黄视力表。

    头顶的天花板连斑驳的纹路都是梦里的形状。

    赵又锦躺在熟悉的小床上,却很久很久没有睡着。

    睁眼,窗缝里流淌而入的潺潺月色,照亮了挂在衣柜前的华美长裙。

    她的耳边不断回响着陈亦行的话。

    来到不属于她的层次,遇见那些响当当的大人物。

    发现熟人竟是富三代,她乐不思蜀。

    ……

    赵又锦睁眼看着那条裙子,心想你有什么了不起。

    还乐不思蜀。

    我乐你。

    某一刻,枕下的手机嗡的一下,震动起来。

    她似有预感,拿起来看。

    预感成真。

    消息果然是陈亦行发来的。

    eason:对不起,赵又锦。

    黑暗里,赵又锦睁眼看着刺眼的屏幕,半晌不做声。

    最后掐灭手机,重新放回枕头下面,当它是空气。

    另一边,被于晚照灌了两瓶葡萄糖,又吃了一粒醒酒药,陈亦行清醒不少。

    他立在窗边,迟疑许久,发出了这条消息。

    对方没回。

    他耐心等待,但对方一直不回,最后还是他打字过去:你安全到家了没?

    万万没想到,屏幕上出现了一行灰色小字:

    “小赵今天也很努力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好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陈亦行:“………………”

    客房里传来于晚照打呼噜的声音,有人睡得很香甜,有人一宿一宿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