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写好辞工书,给王一兵看。王一兵沉默良久,叹口气道:“李生,你是好人。现在,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黄老板不用你,是他没眼光,他会后悔的。”老乌把辞工书也给李钟看了,李钟把他骂一顿,顺手欲撕掉辞工书,被老乌一把夺过。不过,老乌写好辞工书,并未交给主管人事的黄小姐,而是把辞工书塞进了黄叔的办公室。辞工书塞进去后,老乌的心反倒平静了。他在等着老板或是黄小姐找他谈话,结工资,他甚至把这两年渐渐积起来的行李都打了包。他对李钟和王一兵说他已把辞工书递上去了,李钟摇头,说老乌是没有吃过亏。是日晚,李钟请老乌、王一兵,还有几个做主管的老乡,觅了家大排档,吃晚饭。喝酒时,李钟对老乌说:“你不用担心,这些年来,我还是结交了些朋友的,你出厂了,我帮你找工。”又对其他几个主管说:“老乌是我打工这么多年来最好的朋友,他要不是脸上这块胎记,早当上厂长了,现在他辞了工,你们都要帮他想想门**,找份工,记住了,出粮不准的厂不要介绍,工资低了的工作不要介绍,最好帮他介绍当个仓管什么的。”几位主管都说:“李钟你发了话,我们都当自己的事来做。”老乌感慨不已,遂觉打工**上自有真情,人小物行事,亦有豪气干云之处。
辞工书上交一周,老乌依然无事可做,是日正帮杂工下货,听得厂里广播喊:“李保云,李保云主管,请到人事部,黄小姐找。”老乌还在帮杂工搬运东西。站在一边的司机说:“李保云是哪个?注塑部的主管好像不叫李保云呀。”老乌这才灵醒过来,说:“呀,叫我。”慌得手也顾不上洗就往写字楼跑,心里倒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到得写字楼,文员对他说,“黄小姐叫。”老乌去敲人事部的门,黄云瑶在里面喊请进。老乌进去。黄云瑶说:“老乌你坐。”老乌就在黄云瑶的办公桌对面坐下。黄云瑶又给老乌倒上了一杯水。老乌接过水时,发现手上黑糊糊的,有点儿不好意思接。黄云瑶说:“你在干嘛呢,这一手……”老乌说:“没事做,帮杂工下货。”黄云瑶说:“那是杂工的事,不是你做的。”老乌说:“我这不是没事可做吗。”黄云瑶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老乌,说:“这个还给你。公司不接受你的辞职。”
老乌傻了眼,说:“我一无技术,二无文凭,又长成这样,厂子里用不着我,我不想白拿公司的工资。”黄云瑶笑了起来,说:“你这个老乌呀,真是个实在人,老板没有看错你。是的,你是一无技术二无文凭,可是你有一样,是别人比不了的,就是你对老板,对工厂的感情,还有你的人品。”老乌低下头,鼻子发酸,眼眶就湿了。想:“有大小姐这句话,现在就是让我当杂工,当保安,都心甘情愿。”不过老乌心里这样想,嘴上可没这样说。黄云瑶说:“老板把你放到最后,是要把最重要的工作安排给你。从今天起,你就是瑶台厂的总务总管。”老乌惊骇道:“我,总务总管?那,现在的总务主管呢?”黄云瑶说:“你听清楚了,他是主管,你是总管。”黄云瑶说:“你知道的,现在的主管是我表哥,可老板还是决定让你当总管,知道为什么吗?”不等老乌回道,又说:“这是因为,老板最信得过的人是你。”
叙事到此,有个插曲要交代,这些年来,老乌的表现,黄叔自然看在眼里。黄叔亦重情之人,老乌跟着他时,厂里就两个工人,他也是刚洗脚上田的农民一个,如今,他成了瑶台数得着的老板,自是不能太亏了老乌。怎么用老乌,他心里早有打算。本想搬了新厂,让老乌当这总务总管,只是被老板娘横插了一杠子,安排她的堂侄进厂,把黄叔为老乌留着的**给占了。黄叔深知那堂侄德行,是个满嘴跑火车的角色,能力平平,却总想着发横财,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总务主管一厂生活,如此重要的职位,哪里是堂值能当得起的,只是碍于老板娘的面子,想,先让他做做,迟早寻个不是把堂侄给拿掉,让老乌担此重任。于是把老乌就先晾在那里。黄叔的意思,一是让老乌歇段时间,二来,也想再考察考察老乌。
所谓总务总管,其实就是后勤总管。瑶台厂效仿香港人,称后勤部为总务部。全厂人的吃喝拉撒,都归总务管。最为重要的是,厂里除采购部外,总务是唯一能直接接触现金的人,而且是天天接触。每天要买的菜、米、油、盐……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况且菜价不像厂里的其他原材料,有个比较稳定的价格和长期供应商,菜价每天都不一样,送菜的人也不稳定,因此总务想要捞钱,是比较容易的。现在,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不,一块大肥肉落到老乌嘴边。当然,也不是任何人身兼肥差都能捞到油水,有些人捞不到是不愿捞,有些人捞不到是不会捞。老乌大概属于这两者之外的第三种人,是不愿捞也不会捞。而黄云瑶的这表哥,属于那种有心捞而不会捞的人。果然,表哥当了一段时间总务主管,捞油水就捞出了问题,被黄叔发现,这样一来,老板娘也就无话可说了。黄叔提议,让老乌干。老板娘说:“自己家的人都揩油,外人更靠不住。”黄叔说:“我看老乌行,这么多年,老乌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老乌做总务,肯定不会背地里捞油水。”老板娘说:“捞仔捞仔,哪里有不捞的?”老板娘虽说对老乌信任,但把她侄子顶掉,终是不快。说:“反正都是要捞的,让外人捞,不如让自己人捞,肥水不流外人田。”老板娘又说:“让老乌当总管可以,阿雄还要当主管。他们两个人,一个管账,一个管钱。”老板摇摇头,说:“那哪个管钱?哪个管账?”老板娘说:“肯定是阿雄管钱,老乌管账。”黄叔说:“你别看老乌长得那样,他可是个心思细致的人,你弄一个人管钱一个人管账,他心里会有想法的,这不是明摆了不信任他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其实老板之所以和老板娘商量,是尊重老板娘,并没有听取老板娘的意见,而是让老乌一人又管账又管钱。作为人事部的主管,黄云瑶对老板这样的安排,倒不是太理解,她对父亲说:“管理一个现代的、先进的企业,也和治理国家一样,要法治,不能人治。要从制度上堵塞总务贪污的漏洞,而不是这样把希望寄托在员工的忠诚上。”显然,对于此一点,黄叔和黄小姐有着分歧。黄叔说:“我也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目前,对瑶台厂不适用。”黄叔说:“你还年轻,多经一些事就会明白的。”黄叔还大谈他的用人之道,说:“对有些人,要施以恩,比如老乌,对有些人,要施以威,比如李主管,对有些人呢,要恩威并用,比如黎厂长。”黄小姐说:“你这是耍手段,事实会证明,你的这一套,迟早会被淘汰。”黄叔呵呵笑,说:“那我就等着我的宝贝女将来淘汰我,把瑶台厂办成一个大大的企业,不过现在这样的规模,这样的阶段,还是我的办法管用。”
昨日还在为失业而忧心忡忡,今日却突然做上人人眼红的肥差,一连好多天,老乌都觉此事不真,疑心是黄粱一梦。对于老乌的升迁,其他人只能眼红,而原来的总务主管阿雄,却不仅是眼红,而是急红了眼。阿雄有气,不敢往老板身上撒,就拿老乌出气,事事不合作:“丢,倒看看把我点样?”阿雄扬言,试图挑起争端。老乌还是那样,看似没心没肺,不把阿雄的排斥当回事,却来了个新官上任三把火,首先就拒绝了供货商的回扣,又由供货商每天送菜上门,改为亲自去批发市场选菜,气得菜贩子们破口大骂,说老乌是个百年一遇的“苕佬”。老乌是挺傻,凡事亲历亲为,自然就累。一开始,阿雄以为老乌这样,不过想建立自己的关系网,好慢慢把他撇开享独食,因此把老乌盯得死紧,一段时间下来,什么破绽也没发现,阿雄想,老乌真他妈是个苕佬。老乌却显出了他的能力,食堂、厂区卫生、宿舍管理,无不安排得井井有条。若说老乌和阿雄最大的不同,当是他事事亲为。从前阿雄主管食堂,是关系户送什么菜,食堂吃什么菜,因此工人经常一连几天吃土豆,一连几天吃空心菜。如今,老乌每天让厨房拟好菜单,荤素搭配,拿了菜单去菜场找菜,并渐渐形成了几个固定供菜商。加之老乌未从中捞油水,同样的标准,工人伙食自然就远胜从前。老乌心知阿雄一直虎视眈眈,因此把账做得清清爽爽,让人无可挑剔,加之稍有空闲,就到厨房帮工择菜,厨师和打下手的阿姨都念他的好,一段时间后,黄叔问黄小姐老乌干得怎样,黄小姐说老乌干得虽好,但并不能证明老板用人之道和管理方法科学与先进。黄叔呵呵笑,说黄小姐是鸭子死了嘴壳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