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是老乌来瑶台后难得的幸福时光,也成为他打工生涯美好回忆之一。老乌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只是偶尔看见黎厂长和李彩凤出双入对,心里会泛起淡淡的失落,但那失落,不过是春风吹雨、秋风落叶,自然而来,自然而去。瑶台厂效仿港资厂的管理模式,员工等级鲜明,此一点,从员工着装一望便知。就餐时,各级员工,自然也有所区别。员工、职员,等级鲜明。员工餐为大锅菜,就餐时人手一个碗,排长队,轮流到打饭窗口打饭,饮食标准一荤二素,饭和汤是一大桶,放在食堂门口自己打。其时的工厂,多为包吃包住,瑶台厂也不例外,员工餐的质量,自然好不到哪里。阿雄当主管时更差,老乌当总务后,同样的标准,菜勉强够吃,但要说多好,仍是谈不上。如此说来,也并非说黄叔此人是一奸商,而是当时大势如此,众多老板,正处在资本原始积累阶段,能省则省,似也无可厚非。饭自然还是能吃饱的,但菜和汤,就有些勉强。员工餐的汤是骨头熬制,里面有些黄豆,几片海带、一些豆腐丁之类,去得早时,尚能打到几粒黄豆,若运气好,还能捞到几片海带、一些肉屑,去得晚了,就是真正的清汤寡水。工人劳动强度,比起在家干农活要小,但一天几个小时手脚不停,也够辛苦,加之工人大多二十来岁,正是能吃的时候。因此,打饭时,秩序就不那么好,推推挤挤之事常有发生。还有些人,打饭时跑得快,打汤时就打一大钵子,饭和汤,吃不完就倒掉,而后来的却又没得汤喝,老乌见这样不行,大展他的书法才华,用各种字体,在饭堂里写了众多标语,诸如“告别粗俗的昨天,迈进美好的明天。”“多一点沟通,少一点抱怨;多一点理解,少一点争执。”“今日浪费一颗粮,明日浪费十斗金。”“倒进潲水桶里不仅仅是饭菜,你把自己的人品也倒掉了”……这些标语,后来成为瑶台厂一景,也作为一个传统,一直保留下来,并随着瑶台厂的搬迁,也迁到新厂,成为瑶台厂的企业文化之一,自然,后来的事,已与本书无关。而在当时,老乌的良苦用心,却起不到多少作用。拥挤,浪费,没有一样因为这些标语而有所变化。有时老乌看见有人浪费,就数落:“你不会吃多少打多少吗?”工人横老乌一眼,说:“反正是老板的,不浪费白不浪费。”说:“老板挣那么多钱,老子就要浪费。”老乌想不通,如果说有人爱干损人利己的事,自是可以理解,人非圣贤,孰能无私?但是有些员工故意浪费粮食,损人又不利己,当真不可理喻了。老乌就给工人解释,说这每天的伙食,是有一定的标准的,就这么多钱,你们少浪费一分钱粮食,就多一分钱去买菜,你们多浪费一分钱的粮食,就少一分钱买菜,肉烂在锅里,你们浪费的,其实是自己的钱。”工人一抻脖子:“大家都倒,我不倒不是吃亏了?”老乌于是又写一幅标语:“浪费粮食,是损人不利己的行为”,又写“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黄大小姐就笑老乌,说:“老乌呀老乌,你这是把食堂弄成你的个人书法展了。这样的规劝是没有用的,不如立个规矩,谁要是把饭倒掉,发现一次,罚款十块,发现三次炒鱿鱼,保证就没人浪费了。”老乌是不太罚款的,但到后来,也只好采用这个**,果然立竿见影。黄大小姐说:“你看那些工仔可怜吧,我说一句话你别不高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乌听罢,默默无语。浪费虽有所扼制,但排队的秩序依然乱哄哄的。老乌就让保安提前吃饭,到员工开饭时,保安就来维持秩序,这样一来,情况才有所好转。职员餐就好多了,在饭堂里有专门的区域,四人一桌,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菜的分量也足。
员工开饭时,老乌就在饭堂里忙进忙出,看到厂长和李彩凤坐一起吃饭,心里掠过一丝遗憾。倒不是因为李彩凤,而是时间久了,厂子里渐渐就有了多对情侣。王一兵和一文员相好,每天吃饭在一起,下班后一起在厂里打羽毛球,或一起去瑶台逛市场。好几个机修,也都在和同厂的妹仔谈恋爱。瑶台厂女工多,男工少。三百多号人,男工不到二十,除老乌、李钟二人,几乎所有男工都有恋爱对象,吃饭时皆成双成对,如胶似漆,这对老乌是个不小的打击。他已近而立,若是在家,这个年纪尚未婚配,基本上就要纳入老光棍的预备队了。之前老乌独身,是因工作没什起色,自然心不在此,如今有了这份体面工作,在工人中又有不错口碑,难免会触情而生温情,饱暖而生**,操心终身大事了。有时,他会拿出当年阿霞给他买回的笔记本,看他写下的话,怀想阿霞的容颜,但已难想起阿霞的样子,便有了沧桑之感,时作情何以堪之叹。然而,他工作再出色,厂子里男女员工比例再失调,依然没有另外的一个阿霞出现,老乌便越发念阿霞的好。在宿舍里,又写了幅字: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老乌的心思,被李钟瞧出了。李钟笑老乌没出息。说:“我比你还大俩月,我不也没有女朋友吗?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趁当总务的机会狠狠捞一把,有了钱,自己当老板,到时什么样的美女找不到?”
老乌说:“我没有你这样的野心。再说,我到哪里去捞一把?”李钟说:“对兄弟我还不说实话?把着这么好的肥差,每个工人的餐费里每天捞一毛钱,三百个工人,一个月就是九百,捞两毛,就是一千八。瑶台厂还要进人,开过年,最少有五百人,这笔账你还不会算?”老乌说:“不是不会算,我的账记得清清楚楚,真是一分钱没捞。**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黄叔对我这样好,我再捞他的,那还是人呀?再说,我要是捞了,工人的伙食就差了,都是打工的,这样的缺德事,我做不出。”
李钟说:“得,算我没说,真是个死心眼。你知道有句话怎么说吗?三年总务头,一幢小洋楼。你现在就是总务头。说实话,如果让我在当总务和当厂长里选一个,我想都不想就选总务。从打工仔起家,后来做老板的,多是业务和总务出身,你知道为什么吗?”
老乌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李钟说:“跑业务的,长期和客户打交道,渐渐形成了自己的业务网,哪个还甘心当打工仔?因此业务员出身的老板特多。”
老乌说:“那当总务的呢?”
李钟说:“当总务的,主要是靠吃回扣,报假账,挖了第一桶金,再肥的差使也看不上了,不如自己当老板来得痛快,因此总务出身的老板也多。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跑业务出身的,多开工厂做实体,当总务出身的,多开公司做贸易,这其中奥秘,大有文章哪。”
李钟一席话,听得老乌目瞪口呆。李钟说:“不过你这样也好,赚一份**钱。哥也给你算个命,如果你这性格不改,这辈子,别想发财。遇上黄总这样的老板,还有你一口饭吃,遇上不上**的老板,你就等着瞧吧。”
老乌说:“那我就永远跟着黄叔。”
李钟说:“别黄叔黄叔地叫,多肉麻呀。你以为黄总真是对你好呀,他对你好,还不是因为你有价值。哪个老板的第一桶金是干净的?就说黄总,他赚那么多钱,为什么不提高工价?为什么我们加班加点干活不发加班费?为什么星期天没得休息?为什么他明知道天那水有毒会致人得病,却不和工人明说?”一连的几个为什么,把老乌问得哑口无言。李钟最后用了马克思的一句话作结,说:“资本来到人间,每个毛孔里都充满了肮脏的东西。”
老乌从前没想过这样的问题,细细一想,黄叔的财富,除了他自己苦心经营外,还真是靠榨取打工者的血汗慢慢积累的。这才几年时间,老板的财富像滚雪球一样,在迅速增长,可是工人的工资却一直没增加。老乌觉得李钟比他活得**,也活得实在,而他呢,一直生活在自己建构起来的想象与温情中。老乌想,如果让他选择,他还是愿意选择这样稀里糊涂心安理得地生活:“李钟太聪明,太多想法,也太偏激,”老乌想:“李钟这样的人,将来是要吃亏的。”
老乌的这个预感,果然为现实所印证。事情的起因,是湖北帮和两广帮之间发生的那次斗殴。此事发生,起因看似简单,深究起来,却是由来已久,不过是借个机会,来了一次爆发。原来,瑶台厂食堂的几个厨房佬都是广西人,打菜时,自然对两广人要好些,同样一勺子下去,区别还是蛮大的,见到广西人来,勺子就往肉多的地方去,见到外省人,勺子里偶尔舀了两片肉,还要抖掉一片。时间长了,工人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那会儿,工人的确是欠肉吃,因此外省人对厨房佬深为不满,也有人把这意见向老乌反映过。老乌去过问了,厨房佬一句话就把老乌噎了回来:“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打菜哪里能打得那么准?有本事你打几勺子我看看。”老乌说:“不用打,你们心知肚明,谁都不是苕佬。”这样说上一次会好上两天,不说又不灵了。老乌也没办法,他不可能每次打饭都盯着厨房佬,除了对他们讲“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些道理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正是因了这长久的积怨,到了一定时候,借一点星星之火就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