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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无碑 > 第46章

    在老乌的瑶台记忆中,有些日子,是永生难忘的。比如第一次来瑶台,比如,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一日。这天,老乌和他的伙伴们,得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关于坚决取缔一切形式的传销的通告,传销被定义为非法行为。后来,老乌想,他是幸运的,加入传销组织,成为受害者,却并未去害人。这让老乌深觉欣慰。后来,老乌时常会想起那个下午,想起他们那些人在那间出租屋,骂过,闹过,而后,抱在一起痛哭。哭过后,作鸟兽散。齐三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后来时常出现在老乌的噩梦中。齐三说:“别哭了,你们都他妈的别哭了。”齐三不喊倒好,他这一喊,惹了众怒,大家的怒火正无处发泄,刚才只顾了哭,齐三这一吼,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对象。当时就有两人冲上去,一人掐了齐三的脖子,一人抱了齐三的腿,齐三就被放倒在地。其他人在一愣之后,马上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对着齐三拳打脚踢。齐三倒是条汉子,居然只是抱着头,任拳脚招呼在他身上。若不是老乌喊“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后果当真不堪设想。大家打累了,又哭。好多人,可是把打工多年的积蓄都搭进去了。在老乌的劝阻下,齐三算是捡了一条命,脸上,身上,却青紫斑斓,嘴角、鼻子更是血糊一片。

    见大家发泄过了,齐三说:“他妈的哭个鸟,哭能把损失哭回来,老子也是受害者,老子到现在,不也是一分钱提成都没有拿到?”齐三说:“这事不能这样罢了,我要去中山总部,有种的,跟老子去中山。”当即,就有几个人跟着齐三去了中山。老乌没去,他不想继续陷在里面,离开出租屋时,老乌觉得,这些天来,是做了一场梦,现在,梦终于醒了。老乌再一次站在瑶台村口的大榕树下,想,多年以前,就是从这里开始自己的打工生活的。现在,要再次从此地出发,过去的一切,就让它随风去吧。

    前面说到,老乌重返瑶台,并未进厂打工,却当上了二手房东,此事与黄叔有关。他承包的那三幢楼,是黄叔的房产。最不愿欠人人情的老乌深知,他再次欠了黄叔天大的人情,这份情,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老乌想:“难不成,人真的有前世今生?而在前世,他是有恩于黄叔的,才让他在这一世,受黄叔如此多的恩惠?”当然,这些,都是老乌没事时瞎琢磨的。

    从传销一梦中醒来,老乌自然没有料到,他会在如此情形下和黄叔重逢。这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现实,然而命运多数时候并不会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亦是如此,转了一圈,有缘的,终究还会走到一起。自重返瑶台,老乌常趁着夜色,到瑶台厂门口看厂里进进出出的员工,回想黄叔说过的那句话:“瑶台厂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总务总管的**,永远为你留着。”老乌亦不止一次想,终有一天,他得风风光光重回瑶台厂,以成功者的身份,和黄叔面对面交谈,彼时,他们可以平等地回忆往昔、畅想未来。然而,人生不如意者**,安能事事如意?老乌此想,亦不过黄粱一梦罢。

    想起来,当真也是缘分。那日老乌在瑶台厂前徘徊,却碰到了周全林,周全林的胳膊上,挽着一个女孩。当时,老乌和周全林迎面走过,老乌并没认出周全林。倒是周全林“呀”了一声,他这一呀,已然走过去的老乌,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周全林已然长成一个壮实的小伙,比老乌高出半头。老乌一眼没能认出。可是老乌无论沧桑几何,憔悴几许,脸上那块硕大胎记,却像一枚著名的商标,因此周全林与老乌擦肩而过时,本能地呀了一声。

    “周……?”老乌说。

    女孩松开了手,站在周全林身边。周全林伸出手,和老乌握着,对女孩说:“这就是我多次和你谈起过的老乌,我的大恩人。”一年多不见,周全林不仅长高长壮了,言谈举止,也显得成熟得体,透着一股子自信与大方。

    “什么时候来的?一年多没有你的消息。我常对小芳说,要是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又给老乌介绍了他的女朋友小芳,瑶台厂的文员。

    老乌说:“我哪里做什么了,举手之劳,都是王一兵。”

    周全林低下了头,说:“师傅早就出厂了,他出厂时,对我意见很大。想起来,也是我年轻,不懂事,争强好胜,爱出风头,我伤师傅的心了。”

    老乌见周全林的女友似乎有事,说:“你有事,去忙吧。”周全林说:“你现在住哪里?”老乌说了他住的十元店名字。周全林说:“我晚些时候过去找您。”老乌怕再碰见熟人,便回了十元店。现在的瑶台,已经没有当年的五元店了,店还是那些店,却变成了十元。老乌住的那家,就在瑶台厂旧址对面。晚上十一点过,周全林来了,还拎着一袋水果。老乌颇为感动,慌忙让周全林坐在**,说:“你来就来了,还带这些东西干嘛。”周全林提了水果去洗了,老乌将水果分给同屋的两位住客吃,问周全林:“现在瑶台厂怎么样了。”周全林说:“厂里现在发展得很好,黄总做生意口碑不错,生意越做越大了,在珠三角酒店用品这一行,也算小有名气了,好多五星级酒店的用品都是我们瑶台厂专供的。”老乌说:“这就好。”又问:“黄叔现在怎么样。”周全林说:“好。”老乌又问:“现在,还是黎生当厂长?”周全林说:“黎生还是厂长,不过,现在管事的是程经理。”老乌问:“程经理是什么来头?”周全林说:“还记得黄云瑶吗?”老乌说:“大小姐嘛,怎么不记得。”周全林说:“程经理是黄云瑶的老公,复旦毕业的才子。程经理来了之后,厂里招进了好多大学生,现在,那些大学生,成了老板最信赖的人。”老乌叹了口气,说:“这也是企业发展的必然。”又问周全林在厂里干得可好。周全林说还好,程经理对他还算欣赏。周全林问了老乌的近况。老乌倒觉得没必要顾及面子,实话实说了。周全林说:“你何不去找黄总,再回瑶台厂呢。据我所知,黄总对你很有感情的,有时请我们这些主管吃饭时,还会说起你呢,把你当成榜样,让我们向你学习。”老乌苦笑:“我现在这个样子,哪好意思去见黄叔。”周全林说:“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乌说:“我那点料道,我是知道的,再说了,瑶台厂现在不是在管理上上台阶了吗?制度跟上了,谁做总务都是一样的。”周全林说:“……那倒也是。”看看时间不早,同屋的人要睡了,周全林起身告辞,说找时间再来看老乌,让老乌有了困难一定对他说,不要拿他当外人。周全林走后,同屋的人问老乌:“这是你什么人?”老乌就简要把他当年怎么介绍周全林进厂的事说了。同屋人说:“你真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的。”老乌笑笑,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一时甚至无法把当初那个住五元店的小不点,和后来挤走王一兵的周主管,还有现在来看他的周全林联系起来。殊不知,人是**的产物。人的心性,也是与处境有关的,处境好了,自信心上来,人性中那些卑琐与狭隘的一面,自然也就被掩盖,而人性中开阔与宽厚的一面,就显现出来了。孟子说,富贵不能**,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那样的不**所左右的人,毕竟是少之又少的。这是闲话,却说老乌听到周全林带来的消息,事事可喜,连日来郁积在心中的不快亦一扫而光,房间里的人都睡了,老乌睡不着,站在窗口往外望,见一片月白,斜洒在地面,不知是月光,是灯光。

    次日,周全林没来看老乌,第三天一早,周全林又来了。见了老乌,说:“我特意来得早,怕来晚了碰不到你。要是碰不到你,黄总可要怪罪我了。”

    “黄总?”老乌说。

    周全林说:“昨天晚上,黄总请我们几个主管吃饭,我顺嘴对他说遇见你了,黄总当时就怪我,说怎么没有请你进厂里坐坐。我说你当时有事,忙呢。黄总就让我今天无论如何要把你请到厂里去坐坐。”老乌一时倒有些忸怩了。周全林说:“黄总还等着呢,我没对黄总说你住在这十元店。”老乌心下稍安,跟着周全林去瑶台厂,直接进黄老板的办公室。老乌叫一声黄总,鼻子莫明有些发酸,仿佛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见了父母一般,不过老乌没让这情感泛滥,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黄叔却说:“叫什么黄总,叫黄叔,叫黄总就太见外了。”周全林说:“黄总我走了。”说罢出了黄总的办公室,顺手把门带上了。黄叔请老乌坐下,然后拿了功夫茶具,给老乌泡茶。黄叔说:“你这个老乌,我对你是有意见的,来了瑶台,也不来厂里看看。来,尝尝我的茶叶,顶级铁观音,朋友送我的,好几千块钱一斤呢。”黄叔身体发福了,皮肤比从前白,着白衬衣,系了一条有着黄绿相间黄色的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