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老乌也想,他出门打工,真算很幸运了,初次出门,遇上黄叔,离开黄叔的工厂后,又遇上林小姐,再次来瑶台,差不多走投无**时,又是黄叔拉了他一把。老乌想,人不可能总这样幸运。许多夜晚,老乌在心里盘算,乔乔说话间就得上幼儿园。在瑶台,倒是有好多私立幼儿园,老乌去问过价钱,最差的,一月也得三、四百,一年下来,就得四五千,还不说别的开支。老乌的租客里,有对潮州夫妇,三个孩子,大女儿八岁,小的才三岁,夫妇俩都做小生意,孩子整天锁在家里。像潮州夫妇那样,把孩子锁在家的租客不在少数。上得起幼儿园的,倒是少之又少,孩子到了上学年龄,或送回老家,或在这边的外来工子弟学校上学,也有的孩子,七八岁了还没上学。老乌每次做卫生时,总能听到锁在家里那些孩子的哭闹声。每当是时,老乌就会想起乔乔,会在心底里发誓,决不能让乔乔的童年像那些孩子,锁在一间阴暗窄小的房间度过。老乌想,一定要在乔乔上学前多挣些钱。老乌对阿湘也渐渐死了心,阿湘是不可能再回来的,就算回来,也不会跟他老乌一起过日子。老乌知道,他与阿湘理想中的爱人差距实在太远。老乌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他和阿湘仅有的那个**之夜。他明白了,阿湘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报他老乌的恩情,也是用她的身体,在请求老乌照顾她的儿子。想清楚了这个事实,老乌的内心,反倒没那么痛苦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这话,当真是一点没错。
老乌每天就这样忙碌着,过了是年农历六月,若在老家,立秋后天就会渐渐转凉,但在瑶台,夏天还很漫长。一直忙忙碌碌的老乌,转眼过了他三十三岁生日。生日这天,老乌突然有些想家,想自己的父母。想,过去在家,到了这天,母亲会做一碗面,面里再卧两个鸡蛋。老乌就想,今天是我生日,给自己放假,休息半天。上午,老乌做完清洁,没有做饭,带着乔乔去了快餐店,点两个菜,还要了一瓶酒,咬开瓶盖,给自己倒上一杯,心里说,祝我生日快乐。喂乔乔吃菜,对乔乔说:“乔乔,今天是爸爸三十三岁生日,来,你说一声,爸爸生日快乐。”乔乔说:“爸爸,爸爸。”却说不好生日快乐。老乌突然觉得很伤感,想醉一场,又要了一瓶酒,自斟自饮,居然有了几分醉意。想,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庆贺一下自己的生日呢?对了,带乔乔去野外,让孩子亲近大自然。老乌遂想到,瑶台村往北走,再往北走,有一条比云涌还要大的河涌,那里尚未被楼群覆盖。老乌就把乔乔顶在肩上,顺瑶台中轴**往北走,经过唐老师的电脑培训中心,唐老师正坐在门口看人下棋,见了老乌,问:“背着儿子去哪儿呢?”老乌步履有些飘浮,**也有些打转:“我,带儿子去接近大自然,不然,孩子还以为,世界就是瑶台这样呢。”唐老师说:“老乌你喝酒了?”老乌说:“今天我过生日,喝了一点,我一个人,祝自己生日快乐。”唐老师说:“你早说呀?早知道,我给你过生日呀!”老乌说:“谢谢,谢谢,”顶着乔乔,往北而去。一会就走过黄氏宗祠,走出亲嘴楼群,穿过一片草滩,前面就是那条河涌了。老乌把乔乔放下,让乔乔在草地上跑,和乔乔在草地上打滚。乔乔乐得咯咯直笑。老乌也撒开了野,冲着河涌,双手合成喇叭状,拼命地喊:“喂~~喂~~喂~~”声音传到河对面的山上,又撞回来。小乔乔也把手放在嘴边,学着老乌的样子,咿咿呀呀叫得欢。
两人疯了一会儿,乔乔就拿手在身上抓。哭。老乌迷离着眼,说:“是不是虫虫咬了我们乔乔。”就去帮乔乔吹,然而,只一会儿功夫,乔乔的身上又起了大片疹子,腿上,肚皮上,胳膊上,到处都是。老乌慌得背上乔乔就往回跑,也顾不上回去拿钱,经过唐老师的店时,就问唐老师借了两百块钱。唐老师说:“老乌你行不行?要不我陪你去。”老乌说:“不用了,钱我回来就还你。”唐老师便帮忙拦了一辆车,去到人民医院,依然是排队、挂号、诊断、交费、取药,折腾到天快黑。医生说还是慢性荨麻疹。还说乔乔是过敏性体质,可能是接触了过敏源引发的急性过敏反应。老乌说:“我就带他去草地上坐了一会,”医生说:“那就是了,往后注意,少让他接触青草,出去玩,最好穿上长衣长裤。”还和从前一样,吃了药,抹了药膏,乔乔身上的疹子次日就消了。然而,让老乌头疼的是,乔乔好像对许多东西都过敏。吃虾过敏,接触青草过敏,甚至买一件新衣服,不洗一水再穿也会过敏。当真是过敏无处不在,弄得老乌防不胜防,带着乔乔时,那根筋总是绷着,生怕一不留神,乔乔又皮肤过敏。
这天晚上,老乌没想到,唐老师居然到他的小店来看望乔乔了,给乔乔买了好多吃的东西。更让老乌没有想到的是,唐老师还送了老乌一枝玉笔轩出的大白云。老乌感动不已,从此和唐老师的友谊,又近了一层。老乌对唐老师说:“唐老师,你知识渊博,你说这孩子,怎么会得这怪病呢?医生说乔乔属过敏性体质,什么是过敏体质呢?”唐老师的解释,则有些意味深长。唐老师说:“过敏其实是人的身体对所处**不适应的一种表现。作为打工人的下一代,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寓言了一代人的命运。”老乌倒有些不懂了。唐老师说:“不过我要恭喜你,据科学家统计,爱过敏的孩子成为天才的比例比我们常人要高得多。”老乌说:“有这样的说法?”唐老师说:“过敏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对什么都不过敏,对什么都麻木。”老乌就笑,说:“唐老师你说的不是医学问题。”唐老师反问:“不是医学问题是什么问题?”老乌说:“和唐老师说话,真是长知识。别小看了咱们这瑶台,说起来是个城市里的贫民窟,却也是卧虎藏龙呢。”唐老师说:“我算哪门子虎和龙?什么时候,我带你去见识见识真正卧在瑶台的龙和虎。”老乌说:“还有比你更有学问的?”唐老师说:“得了吧老乌,不带这样损人的。咱们瑶台,真有了不起的人物呢。”老乌说:“什么样了不起的人物?”唐老师说:“到时带你去见识。”
然而,没等唐老师带去看真龙真虎,老乌就病倒了。这病来得没一点征兆。晚上吃饭时,老乌觉得没胃口,心想可能是天热,天一热吃东西就不香。在老乌的少年时期就怕过夏天,每年夏天,总会莫名其妙地生病,也说不上什么大病,总之是人会突然不得劲,发蔫,还爱做梦,做相同的梦,梦见自己在飞。当然,这是过去的事。自出门打工以来,老乌的身体一直很**。也许是生活容不得他有丝毫松懈,于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能起了作用。这次,老乌觉得不**,并没太往心里去。吃不下饭,就喂乔乔吃。老乌每天给乔乔蒸鸡蛋拌饭。看乔乔吃得香,老乌的脸上,浮着疲惫温和的笑,就觉眼皮有些发沉,心里一阵阵难受,感觉有火在胸腔里燃烧。老乌去对面的小店买冰棍吃。士多店老板娘说:“你发神经呀老乌,乔乔这么小,还是不要吃这些凉东西的好,别到时又闹肚子又过敏的。”乔乔过敏是名声在外,但凡认得他的都知道。老乌疲惫地道:“哪里是给乔乔吃,是我心里烧得慌,想嚼点凉东西去去火。”士多店的老板娘就笑,说:“上火怕什么?给乔乔找个妈就不会上火了。”老乌勉强笑笑,要了支五毛钱的菠萝冰,嚼得咕吱咕吱响。吃下去时,感觉心里的火降下去了些,可不一会,难受劲又上来了。老乌想,怕是中暑了。小时候,老乌特别爱中暑,一次和小伙伴去捉虫子,就曾经中暑晕倒在树林里。所谓久病成良医,中暑次数多了,老乌也懂得如何治了。拿凉水把太阳、印堂、内关几个穴位打湿,又拿一把瓷汤勺,蘸了油,轻轻刮左右太阳穴,印堂穴,左臂右臂的内关穴。印堂刮得重,就现出了紫红色。乔乔看老乌的额变红变紫,说,“爸爸,痛。爸爸,痛。”老乌笑笑,抚着儿子的头,说:“乖儿子,爸爸不痛。”早早关了店,哄乔乔睡觉,但乔乔何时睡着的,他不清楚,却在乔乔前面睡着了。
老乌又做梦了,很古怪的梦,梦里数不清的虫子漫天飞,他也是一只虫子,跟着那些虫子一起飞,但其他虫子很快认出老乌不是真虫,都躲着他。老乌飞到哪里,密密麻麻的虫子就惊慌失措四处逃窜。老乌在梦中听见孩子的哭声,一个孩子躲在黑暗的森林里,老乌去找那孩子,却怎么也找不着。他想喊,喊不出声来,想跑,两条腿却像被鬼拖住,用尽了力气才勉强迈出一步。老乌蓦地惊醒,背后冷汗涔涔,背心已然湿透,手脚却软绵绵无一丝力气。想,我又做梦了。然而孩子的哭声还在,是乔乔。老乌想睁眼,眼睛却像被胶水粘住,睁不开。老乌又昏沉沉睡了过去,再次被乔乔的哭声叫醒,已是次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