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有人进来,喊:“唐老师,有没有时间,帮我打点材料,我急用。”
唐老师说:“哟,李律师。有时间,有时间。”又说:“老乌,这就是我说的李生,有什么法律的问题你问他。”李律师这才注意到老乌,一看就惊叫了起来,说:“老乌,这不是老乌吗?”一拳打在老乌肩上。老乌愣了一下,有些迟疑:“你是……李钟?”激动得一把握住李钟的手,孩子样跳了起来。李钟说:“这世界真他妈小。没想到咱们哥俩又转到一起了。”老乌说:“李哥你长变了,你不叫我,我都不敢认你了。”李钟说:“你倒是老样子,一眼就认得出来。”老乌就自嘲:“我脸上有注册商标嘛。”
唐老师说:“弄了半天,你们俩认识啊。”
李钟说:“岂止认识?多年不见的铁哥们,死党!”
李钟又对老乌说:“我去瑶台厂问过保安,保安说没你这个人,我以为你不在瑶台了,怎么样,在哪里发财?”老乌不好意思地说:“发什么财呀,开个二手家具店,勉强混饱一家人的肚子。”李钟说:“一家人?你结婚了啊?什么时候结的?行啊你小子。”老乌说:“没结呢,这事说起来话长……我给你写了好多信呢,收到没有?”李钟说:“给我写信,什么时候的事?”老乌想了想,说:“九六年吧。你呢,什么时候……”老乌做了个出来的手势,李钟说:“去年下半年就出来了。你怎么知道,我。”李钟做了个进去的手势。老乌说:“听你的老乡讲的,李哥,你是条汉子。”李钟说:“过去的事,不提了。”老乌说:“怎么当起了律师?”李钟说:“在里面那几年,我是痛定思痛的了,就自学了法律,不过现在还没拿到执业律师资格证。”李钟说着,交代唐老师怎么处理那些资料,然后说:“走,去你的店里看看,顺便看看弟妹。”
辞过唐老师,老乌就带着李钟去他店里。经过一家水果店时,李钟进去买了好些水果。老乌说:“你这是干嘛?”李钟笑:“礼多人不怪嘛。”李钟选了些提子、山竹、火龙果……都是贵的,花了百来块。老乌连说李钟太见外了。两人说笑着到了老乌的店,见过阿霞。李钟说:“这是弟妹吧?”阿霞正在教乔乔认字呢。乔乔这孩子倒是聪明,才两岁多,一张识字挂图上的字,都认得差不多了,最让老乌得意的是,这孩子,居然能分出“鸟”和“乌”,“左”和“右”,“手”和“毛”这些小儿极易混淆的字。见老乌带回个陌生人,阿霞慌忙站起来,拉拉衣襟,听李钟叫她弟妹,脸上笑开了花。
老乌说:“这是阿霞,这个是我的好哥们,当年在瑶台厂当过主管,叫李钟。”
阿霞说:“呀,你就是李钟,我们家老乌常提起你呢。余乐,叫叔叔。”余乐叫了一声叔叔。阿霞又哄着乔乔,让乔乔叫叔叔。乔乔却把头埋在阿霞怀里。李钟摸了摸余乐的头,说:“小伙子长得蛮精神嘛。”又伸手要去抱乔乔,乔乔却将头扭过一边。老乌说:“这孩子认生。”李钟说:“行啊老乌,几年不见,儿子都整出两个来了。”老乌脸上的胎记就红得极艳,不知如何解释,也就没去解释这俩孩子和他的关系。说:“我这里地方太小,连坐的**都没有。”李钟说:“不都这样?出门在外嘛。”老乌对阿霞说:“李哥现在发达了,当律师呢。”李钟说:“也是混碗饭吃,”拿了一串提子,说,“厨房在哪儿,我去洗洗。”阿霞接过了,说:“我来我来。”去洗了,让李钟吃。李钟却拿了往余乐手里塞,又揪了一颗给乔乔。有东西吃,乔乔倒不认生,接过去,吃得很香。李钟说:“说是律师,我现在混得不如老乌呢,只是我这人的性格,倒适合做这份工。”闲聊一会儿,李钟说要请老乌和阿霞一家人吃饭。阿霞说:“我就不去了,要看店。”李钟:“怕什么?店关一会就是。”老乌说:“算了,一会女儿就放学了。”李钟惊得张大了嘴,但马上又说:“那让俩孩子跟了去。”阿霞说不要,孩子太吵。李钟执意要带上孩子,老乌说:“那就把乐乐带去吧,”就带了余乐,去了斜对面的小餐馆,点几个菜,要两瓶啤酒,边喝边聊。乐乐见有好吃的,倒只顾了自己的嘴,两个大人也就把他当着不存在。所聊无非是瑶台厂别后各自的遭遇。李钟先说了他这些年来,在监狱里面改造的事。原来当年血气方刚,进监狱后后悔死了,好在改造积极,减了刑,不然还要在里面呆两年。李钟说他现在专门给那些打工者打官司,也不能算是律师,只算是打工者的代理人。
老乌说:“我是听唐老师说过,你这样一说,我就晓得了。龙岗有个周立太,好像就是你这样的律师。”李钟说:“差不多,不过人家周立太是有律师资格证的,我没有。”老乌说:“你这样做不违法吗?”李钟说:“算是打擦边球吧。”老乌说:“你这也算是为打工人做好事呢,那些受你帮助的人,会感恩的。”李钟冷笑一声,和老乌碰下杯,说:“切,感恩!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老乌一样,受人滴水之恩,记得一辈子。”老乌说:“你高看我了。”李钟说:“不是高看,现在,像你这样的人,比大熊猫还要珍贵呢。我在里面呆了几年,出来后,发现外面的一切都变了,表面上看,原来的农村都变成城市,你看瑶台,咱们当年打工的时候,也就是一个小村子,现在呢,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工厂和商铺,但这变化只是外在的,真正变得厉害的是什么你知道吗?”老乌不解。李钟指着胸口,说:“真正变得厉害的是这里,是人心。都说人心不古,其实何止是不古,当真是世风日下,与我们当年打工的时候比,不可同日而语。”老乌说:“也没你说的这么厉害吧,我怎么不觉得呢?”李钟说:“可能,你一直生活在这里,感觉不出这变化。我在里面关了几年,刚出来,觉得人都变傻了,”又说:“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我那里看一看,你就会明白的。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看,只顾说我了,也说说你的情况。当时怎么就出了瑶台厂呢?”
老乌就把他当时为何出瑶台厂的情况说了。李钟说:“这就是老乌之道。”老乌说:“不过呢,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又说了他怎么进基德工艺厂,怎么样效仿李钟罢工,说到他抱着旗杆时,李钟笑出了泪,说:“老乌呀老乌,你当真是可爱死了。”老乌又说到他如何出厂,如何回去养猪,如何出来做传销,如何又帮黄叔看房子当二手房东,老板娘如何又把房子交给阿雄,他只好开了这间小店的事。李钟听得是时而叹息,时而击节。老乌说完,李钟说:“那,你是哪年结的婚?”老乌一口喝尽杯中酒,长叹一声,说:“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啊。”就把他如何捡了个孩子,老板娘如何想要这孩子,后来他如何再遇见阿霞的事,也都一一说了。不过老乌依然隐瞒了他和阿湘的关系,只说乔乔是他的租户丢下的。李钟听了,说:“你这些故事,听起来像听传奇。”又叹息说:“当年在瑶台厂时,我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几年不见,我是越发的敬你。世道变了,人心变了,但不变的是你老乌。”老乌说:“也没有什么,是个人都会这样做,我不过本着良心**罢了。”李钟说:“错。老乌你知道我为什么佩服你吗?”老乌说:“我有什么好佩服的。”李钟说:“咱们这些出来打工的,混发了财,混成功的,大有人在。但那些人,未必能让人打心眼里敬服。我这辈子,从前服一个人,现在也服一个人,从前服的人叫马克思,现在服的人叫老乌。”说罢哈哈大笑。老乌说:“李哥你别讽刺我了。”李钟说:“讽刺?不是讽刺。你想过没有,像你这么早出来打工的人,好多都混好了,你为什么现在混得这样差?根源在哪里?你想过没有?”老乌说:“能力有限。”李钟说:“错,说能力有限,你自己可能都不会相信,那么多能力不如你的人,不一样混得人模狗样?”老乌说:“那,就是我脸上的这块胎记影响了我的发展。”李钟说:“有这个因素,但不是主要的。”老乌说:“那就是我运气不好,倒霉的事全让我摊上了。”李钟说:“也错。你的运气不好吗,你的运气太好了。你想一想,当年你饿倒村头时,遇到黄老板,黄老板重用你,让你做总务,三年总务头,一幢小洋楼,可是你什么也没捞到,后来你出厂,再进基德厂,运气也不差吧,几百上千人的厂,主管有几个?你混到了主管,说明你这人运气是太好了,到困难时,总有贵人相助,运气比我强了不知多少倍。”老乌说:“也是,你这样一说,我的运气真是好极。第二次来瑶台,正在困难时,黄叔又让我做了二手房东。还让我遇上了……阿霞,遇上这么多的好人。”李钟说:“为什么你有能力,运气又好,出来打工这么多年,却混得差强人意?换了任何一个人,只要有你这些运气中的任何一桩都发财了。”老乌说:“不会吧。”李钟说:“怎么不会,换个人当三年瑶台厂的总务,是不是要发笔财?”老乌说:“那是不义之财。”李钟说:“问题就在这里,什么是义?什么是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