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人终是难逃名利二字,自己这一生不重利,却把名看得太重。因心有所求,反倒失却了许多**的气节。想那不为五斗米折腰,说起容易,做到实难。遂又重静下心来,读经练字,把浮躁之心,渐渐安妥下来。不过,这一年让老乌甚觉欣慰的是,他现在有笔友阿梅,心里许多话,都写在信中。他和阿梅一起在关心着乔乔的成长。乔乔倒是越发聪明懂事,每当老乌心里不高兴时,他就会作出一幅小可人样,偎在老乌怀里,老乌的心就会被爱意融化,看老乌心情好时,又皮实得不行,什么坏事都敢做。日子就这样过着,似乎不咸不淡,又似乎精彩纷呈。其间,偶尔和瑶台这帮朋友吃饭喝酒吹牛聊天,然后各干各的事情。成绩最大的倒是刘泽,在许一墨的运作下,他的画参加了北京和香港几家拍卖公司的秋拍,画价一**狂飙,二十万,三十万,五十万,年底就突破了百万大关,欠下的一屁股债也还清了,当初因为生意破产,兄弟手足都弃他而去,视他若瘟神,生怕他开口借钱,如今他的画值钱了,兄弟们又成了手足,涎着脸渴望他能送一幅两幅画,刘泽皆一口回绝了,倒是对老乌说,他是一定要送一幅画给老乌的。已然发达的刘泽依然住在瑶台的三房一厅里,依然每日粗茶淡饭。老乌颇为不解,对刘泽说:“怎么说你现在也是百万身家,怎么还住在瑶台呢?”刘泽顽笑道:“瑶台好啊,瑶台是神仙住的地方嘛。”老乌说:“我虽喜欢瑶台,但我若有钱了,肯定不会再住瑶台。”刘泽说:“所以呀,你就永远离不开瑶台。”老乌说:“你这话,倒是颇有禅机。”刘泽说:“呵呵,读了几天佛典,要和我谈禅了。”老乌说:“我这半瓢水,哪敢在你面前卖弄。”刘泽说:“我不离开瑶台,是有原因的。我要说我喜欢瑶台,舍不得离开,离开了就画不出来,你信不信?”老乌说:“也信,也不信。”刘泽说:“我要说我没钱,你信还是不信。”老乌说:“你把我弄糊涂了。”刘泽说:“人生最难得处是糊涂。”带着老乌,欣赏了他新创作的画。老乌看了,很是吃惊,画的都是一些巨幅人物,从他们的衣着看,都是所谓的农民工,但这些人的脸却是模糊的,五官中或是一双眼,或是一张嘴,极度写实夸张传神,其他部位却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画面真实与虚拟结合,在在透着怪异。刘泽说:“看看,我画的农民工怎么样?”“我说不好。”老乌说。刘泽说:“就说你的直观感受。”老乌又仔细揣摩了一会,说“看这幅画,倒让我想到了蒙克的那幅《呐喊》,但是看你画面的色彩,似乎又像梵高。”刘泽在老乌的肩上一拍,说:“行啊老乌,评得很专业,把我的两个师傅都说出来了。我还有个师傅是德孔令。”老乌实话实说:“德孔令是谁我不知道。”又说:“我肚子里的这一点货,还不都是你教授的。”又说:“不过你能画农民工,我心里还是很感动的。”刘泽说:“历史记得的是英雄与伟人,你们这个群体,是没有碑的,我这也算是用自己的方式,为打工这个群体立一座碑。”刘泽又说:“当然,这得感谢命运把我折腾到瑶台,感谢你们这些朋友给了我创作的热情和灵感。”
正聊得欢呢,姜维给老乌电话,说是要给聚在瑶台的这批艺术家拍纪录片,选题他上报台里,台领导觉得是个好题材,又上报了文明办,文明办又报了宣传部,如今已列入本区明年重点宣传项目,还获得了文化扶持基金。节目也由当初设想的四十五分钟,变成了九十分钟。姜维让老乌帮忙通知大家,明天台领导,还有区文明办,宣传部的领导,要和大家一起座谈,了解情况,好拟定具体拍摄方案。老乌那平静下来的心,不免又喧嚣起来。兴奋地一一电话通知。次日,一伙人拦了三辆的士去电视台,没想到,参加会议的不仅有电视台领导、区宣传部副部长兼文明办主任,还专门通知了区日报文化版的记者,说是要在五月的文博会期间推出瑶台艺术家专版,好好宣传,把瑶台做成本区的文化亮点。会议期间,报社记者把老乌一干人等,一一叫去做了专访。果然,市文博会开幕时,区日报为瑶台这批艺术家做的专版也出来了。标题是《喧嚣都市的心灵净土——瑶台艺术村素描》。刘泽、子虚、老乌、朱剑平、许一墨、还有另外三个自由撰稿人,一共做了八个整版。报社又在文博会会场派送了一千份报纸。差不多是一夜之间,这个过去总是作为负面形象出现在媒体上的瑶台城中村,摇身一变,成为了瑶台艺术村,成了“喧嚣都市的一方心灵净土”,而老乌他们一干人,本来极为个人化的生存方式,也被无限拔高,赋予了特殊的时代意义和精神价值。心灵的富有与物质的贫乏,精神的高贵与城中村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的老乌和瑶台艺术村的其它艺术家们,都被一种莫名的兴奋笼罩,他们突然发现,去年给老乌拍纪录片时神吹海侃的未来,突然有了实现的可能。而他们的人生价值,生命意义,也将从此与众不同。如果说这一切差不多在刘泽和许一墨的预期之中,但对于老乌,却是连做梦也没敢想,当然,此时的老乌更加不会想到,从此,他将面临许多他意想不到的迷乱与失落,欢笑与泪水,还有一生都无法释怀的伤痛。一场大戏就这样不知不觉进入了**。老乌没有意识到,他莫名其妙地成为这出戏的主角,而他不过是一个蹩脚的演员,听任导演摆布,任由编剧安排,而他发觉他已不再是他,而是在饰演着另外一个陌生的角色时,已是曲终人散了。
老乌原本平静的生活,这一下真正被打破。打破这平静的,首先是那厚达八版的专版报道,在那专版的导语里,记者写下了子虚的一句戏言,说老乌是他们这艺术村的村长。第一天拿到报纸,这群哥们就拿老乌打趣,叫他乌村长,老乌只是呵呵傻乐,觉得一切都蛮好玩。没想到,区日报专版出来的次日,老乌就接到两个电话,市日报和电视台打来的,都提出要来采访大家,让乌村长帮忙联系。老乌于是又一一打电话通知,中午时,报社来了两个记者,老乌把大伙召集在一起,采访有半个小时,还未完,电视台的记者又到了,电视台的采访重点却是村长老乌,让村长老乌谈谈他对瑶台村的感情,对瑶台未来的设想,以及他为什么能在如此清贫的**中,还能坚持艺术梦想。老乌急得解释,说他不是村长,说村长是他们的顽笑之说,又说他在瑶台打工十多年,感情自然很深厚,但对于艺术村的未来,他没什么设想。记者就问老乌,说从报纸上看到,大家梦想着,要把瑶台建成南方的798。老乌无奈一哂:“都是酒后瞎吹。”又想到把大家都召集来了,却只是自己接受采访,让其它人做陪衬,恐怕不好,于是说:“要不你一个一个的问吧,每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记者说这个自然,果然让每个人都说了一句对于瑶台未来的设想。于是众人都一一说了,老乌的梦想,是有一天能在瑶台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刘泽的梦想,是把瑶台变成比798还要全面的一个南中国最大的艺术集散地,从而和北京、上海形成三足之势;张剑平说他没什么梦想,他一天到晚忙着拍自己的片子,没时间想这些不靠谱的事;子虚却说他的梦想是要得诺贝尔奖,得了奖后,要在瑶台建一栋高达一百层的大厦,免费提供给和他一样有才华但是生活清苦的文学青年当工作室……反正是做梦,胡吹乱侃,自然不怕风大闪了**。
次日,市日报又给瑶台艺术村做了一个整版,把瑶台艺术村又叫成瑶台艺术公社,也许是那两个小记者做事不认真,一通张冠李戴,把刘泽的梦想变成了老乌的,把老乌的梦想变成了刘泽的……为突出“瑶台艺术公社”艺术家们的清贫之惊人,两记者又以小说家的笔法,将分散居住的一伙人,虚构成合伙租住在一层楼,共用卫生间、厨房,并说老乌收养了个孩子,这孩子就成了大家共同的孩子,他们对孩子都视如已出,老乌有事时,其他艺术家就主动担起带孩子的重任。当然,这话也不全是虚,当时那记者问了老乌,若是平时出去有事,其它人是否会帮忙接一下孩子,老乌自然说都是朋友,互相帮忙是有的。没想写到报纸上,就变成这个大家庭其乐融融的佐证之一。总之是,日报的二位年轻记者,极尽生花妙笔与丰富想象,随意虚构,按他们的想象,重塑了瑶台艺术区。看罢报纸新闻,老乌心里颇觉不快,心想这些记者怎可如此胡写,过去对记者这无冕之王的景仰,自是大打折扣。这还没完,次日晚,市电视台市民新闻又头条播出了瑶台艺术村的故事,节目播了十分钟。电视台掐头去尾一通剪辑,倒成了一群狂人在那里夸夸其谈,甚是滑稽。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老乌由开始接受采访时的兴奋变得冷淡,最后是不胜其烦了。也不知那些大报小报的记者从哪里弄到他的手机,一个电话打来,自报家门说是某某报记者,想要来采访。老乌说他不接受采访,记者说就在电话里问几个问题。老乌应付了几句,没想到次日报纸出来时又变了味。倒是刘泽,毕竟年长,又见过大世面,劝老乌不必为记者的胡写而烦恼,反正他们写他们的,你守住自己就是。没两天,又有一家报纸推出了半个版面对老乌做的专访,依然是老乌在夸夸其谈。让老乌不解的是,他压根儿没见过那记者,也没有接受那记者的采访,但那篇专访前,却煞有介事的写了一个采访手记,写记者如何来到瑶台艺术村,如何联系老乌,如何在一家咖啡厅完成采访云云,老乌看完,哭笑不得,这番折腾下来,他是连生气的心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