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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妹番外2

    二月底,凤驾回銮,归来永京。

    杨叙时来福宁宫给照微请平安脉时,顺便给祁令瞻检查了下腕伤温养的情况,诊罢皱眉问他:“我给你的那些药包,你可有每日煮汤浸泡?”

    祁令瞻态度乖巧地说有。

    “恢复得不如想象中快。”杨叙时沉吟一番后说道,“看来是我用药保守了,你的药汤浓度得再加三成。”

    这话恰被走进来的照微听见,她毫不留情地拆穿祁令瞻,对杨叙时说道:“你看他装得老实,在西州的时候戴着铁手藜下场射箭,还要去郊外跑马,本宫根本拦不住他。凭他这样劳动自己的双手,就算给他把药量再翻一倍,也不过是纵得他更加肆无忌惮罢了。”

    还有一些夜里的情形,不能在杨叙时面前提。祁令瞻正是吃准了她脸皮薄,兴致来时无所顾忌,毫不担心她在杨医正或者母亲面前告状。

    杨叙时摇头叹气,同样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埋怨道:“救你一个你这样的伤者,造化之功够我过完下辈子了。”

    说归说,怨归怨,祁令瞻对杨家有保全之恩,杨叙时发誓要医好他的手。

    他给祁令瞻施了一回针,回到太医署后又重新翻阅药典,并写信给在外云游的师父,询问祁令瞻这样的腕伤是否有能愈合如常人的法子。

    杨叙时的那位师父常年不见首尾,若是某地有瘟疫流行,他会扮作衣衫褴褛的乞儿,向父母官献上药方,无有不灵。世人相传他已得道成仙,游踪不定,杨叙时送出信时本未抱什么期望,不料两个月后竟然收到了他师父的回信,随信寄来的还有一箱瓶瓶罐罐的药丸。

    “……紫蓉断续膏以温水融化,涂抹伤口,另有玄心莲子丸,共三百六十颗,每日以鹿血一碗煎服……”

    杨叙时将信翻来覆去看了三遍,仍然十分疑惑。

    字是师父的字,可紫蓉与玄心莲子这两种药材,他只在半玄半医的上古医书中见过过,现世从未寻得。还有这写信的纸,不知是由何种材料制成,薄如蝉翼,上有浅朱色的纹路,一抿就消融,只在指端留下浓郁新鲜的梅香。

    像从硕大的梅花花瓣上裁下的尺笺。

    “他老人家该不会真的成仙了吧?”

    杨叙时将信将疑,将木匣里的药全都检验了一遍,验不出是什么成分,没有毒,且确实有生死肉骨的奇效。

    他将此事告诉祁令瞻,祁令瞻的态度比他想象中果决:“当然要用,我相信你师父淞阳居士的本事。”

    于是杨叙时把药交给他,并向他告知副作用:“师父说涂抹紫蓉断续膏后,伤口会又痛又痒,严重时如万蚁噬心。还有那玄心莲子丸,有时有使人致幻、躁郁难安的副作用,若是难以忍受,可以减少药量,有什么情况及时派人来找我。”

    祁令瞻郑重地向他道过谢,将药匣带回了永平侯府。

    这天夜里他没有入宫陪照微,回到自己院中,以鹿血煎熟玄心莲子丸后服食,又用温水化开一指紫蓉断续膏,涂在伤口最深处。

    从前无数次针灸药烫,让他错以为治伤的折磨不过如此,所以他并未将杨叙时的警告放在心上,没有减少药量,甚至没有把两种药分开使用。

    最先产生反应的是紫蓉断续膏,让祁令瞻觉得两腕的伤口处灼烫如火燎游泼,仿佛有人正拿着齿口细碎的锯子,随着心跳一下又一下在他的伤口上锯扯。

    烫过后又是痒,好像有谁在他的血肉上撒了一把糖,于是有密密麻麻的虫蚁爬过似的,一口一口蚕食着他的血肉。

    那痛痒难耐的折磨并未止于两腕,沿着他的经络往两臂上方蔓延。

    祁令瞻克制着自己不去抓挠,直到脑海中作响的嗡嗡声几乎将他残存的理智蚕食殆尽。他拼着最后的力气扫落桌上的紫砂壶,厉声喊平彦进来。

    冷汗沿着他的额头滑落,他抓起碎裂的陶片抵在柔软的掌心处,方能保持最后一丝清明。

    平彦匆匆跑进来,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却听他说道:“去找条绳子把我胳膊绑住……”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平彦要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快去!找绳子!”

    平彦心急如焚,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派人去拿绳子,自己则取了令牌,在宫门落钥前快马入宫,将此事告诉了照微。

    他不知是服药的缘故,只慌神道:“公子像是被恶鬼上了身,脸色发白,双目赤红,难受得直往桌角上撞,我不知该怎么办了,只好来请娘娘!”

    照微同样关心则乱,闻言就起身往外走,一边快走一边叫锦春去太医署宣杨叙时。

    她却顾不得等杨叙时同行,先骑上快马往永平侯府狂奔而去。

    照微命人撞开祁令瞻反锁的房门时,祁令瞻刚刚将紫蓉断续膏的折磨熬过去,然而余感如浪,仍叫他觉得难受,所以席地靠坐在桌脚边,捆在一起的双手正费力地去碰桌上的冷茶,想要润一润干涸的喉咙。

    发冠散开,衣衫凌乱,遭受过极重的折磨,露出这样狼狈的一面。

    照微被他吓了一跳,忙上前将他扶到玫瑰椅上,找来匕首割断了他束手的绳索。

    “哥哥,你怎么了,哪里难受?”

    祁令瞻眼中泛着不正常的红,看着她的目光虚虚落不到实处,许久才勉力辨认出她似的,有气无力地问她:“你怎么过来了?”

    照微从水盆里拧了帕子给他擦脸上的冷汗,见他似无性命之忧,没好气道:“平彦说你快死了,我难道还能八风不动地在宫里坐着?你这到底是怎么回身,倒险些把我吓死。”

    祁令瞻凝睇着她,忽而冷冷一笑。

    “你还愿意管我的死活么?该是巴不得我死才对。”

    照微以为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

    断续膏的药劲儿刚过,玄心莲子丸又开始发挥效用。像是被一张细密的网缚住了灵台,祁令瞻觉得眼前的场景像碎裂的铜镜,尖利且凌乱,叫嚣着在他眼前旋转。

    他试图拨开重重云雾,仿佛是身处回龙寺中,看见照微站在他面前,年纪尚青涩,眼神里含着厌弃和倨傲。

    那是他刚受伤不久,强令照微去回龙寺省身的时候。

    他知道照微心里有委屈,她恨她怨他都愿意承受,可她怎能如此冷漠地说“再也不想见到你”,怎么敢说“认错了你这个兄长”。

    这其实是他当年梦里的场景,玄心莲子丸去腐生新,也是要他重新坠入曾经的痛苦,再经历一回身心的折磨。

    他残留的意识提醒自己,这是药效带来的幻觉,眼前的场景并非真实。然而他对此毫无经验,喉中泛起鹿血的腥甜,在血脉中滚沸,让他整个人都变得躁郁不安。

    他缓缓捂住自己的眼睛,照微又将他的手扯开,语气焦灼地唤他哥哥,问他哪里不舒服,叫他坚持一下,说杨叙时马上就到。

    祁令瞻睁开眼,看见的照微是几年前的模样。

    榴裙似火,乌发如墨,立在枣红色的高头马上,俯瞰着他说道:“兄长,我今日就要随韩丰到西州去,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要见你了。”

    这是她与韩丰议亲时,祁令瞻曾反复做过的噩梦。

    因着这个噩梦,那段时间祁令瞻格外心绪不宁,顾不得养伤,手伤也反复发作,以至于他不惜在照微面前用下作的手段离间,只是为了拆散她和韩丰。

    他绝不允许照微嫁给这样一个人。

    他将照微从马上扯下来,语气严厉地说道:“韩丰他心不在你,你不能嫁给他,跟我回家!”

    照微质问他:“那我能嫁给谁,你么?”

    在她充满鄙夷的目光里,祁令瞻突然惊觉自己不堪的心思。

    原来那时他就已经……

    从前的他尚没有勇气承认,但眼下的他已不纯粹是从前。比起被厌恶,他更怕的是失去。

    他伸手将照微拥入怀中,叹息的声音寒颤欲碎:“所以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思,知道我为你昼夜难寐,却还是要抛弃我,是不是?”

    现实中,被他拥住的照微一头雾水:“哥哥,你在说什么……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药效正盛,封住了他的五官,他如今所见、所感的一切,几乎皆源自曾经手伤复发时相伴而生的痛苦。

    那时他终日昏沉,昏沉则生魇,所以如今也被重重噩梦缠绕着,一时不得脱身。且在鹿血和药丸的作用下,他的性情比平常更躁郁不安。

    “既然被你知晓了,那正好……索性把话说明白。”

    祁令瞻拥着她,力道之重,几乎要将她捏碎在自己怀中。

    “我不允许你跟别的男人走,照微,随你怎么怨恨我,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这句话照微倒是听明白了,她费力地喘了口气,点头安抚他:“我是你的,我是你的,你先松开我,行不行?”

    噩梦每每发展到此处就会惊悸而醒,药效过了最霸道的时候,也慢慢消退,脑海中显出一缕清明,如夜色将尽时天边的一线鱼白,他的五感也渐渐从混沌中落到实处。

    先是触感。他感到有人在吻他。

    熟悉的茉莉香气,熟练的姿态,舌尖轻轻探入,又抵着齿关游出。

    同时低声喃喃着:“没事了,没事了。”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神思恢复清明的祁令瞻缓缓松开她,又问出了那句话:“你怎么来了?”

    照微不回答,怕说错话刺激他,只略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瞧,仔细观察他的脸色。

    面容苍白的祁令瞻勉力扯了扯嘴角,安抚她道:“我没事了,刚才吓到你了吧?”

    照微问他:“你可知眼下是什么时候?”

    “武炎七年夏。”祁令瞻看了眼窗外的暮色,“该是酉时了。”

    照微悬着的心稍稍回落,忽然埋进他怀里,闷闷道:“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真是失心疯,已经开始犯愁该怎么照顾你了。”

    祁令瞻缓缓抚着她的后背,将服用玄心莲子丸的来龙去脉告诉她。

    其实药效并未完全褪去,照微的声音时远时近,他的心绪中仍有难以抑制的烦躁。他贴近照微想听清她说的话,有几句听不清楚,实在是不耐烦再去分辨,于是抚着她的后颈靠拢,低头与她亲吻。

    唇齿缠绵,如挼碎茉莉花瓣,新鲜的气息勾动蠢蠢欲动的欲念。

    她分明就在身边,可是刚从幻觉中拔身的祁令瞻却有中失而复得的侥幸,这侥幸令他想要抓住她。

    八仙桌被撞得“吱呀”一声晃了晃,桌上唯一一盏冷茶摔落在地,清脆的声响让他微怔,照微趁机推了推他。

    府中的下人是不敢窥伺的,不巧杨叙时进门时正撞见这纠缠不清的一幕,“哎呦”一声脱口而出,忙又一手捂嘴一手遮眼退出门去。

    照微握着祁令瞻的手安抚他,偏头朝外喊了一声:“杨叙时!你进来!”

    杨叙时听见传唤,只好倒身而入,信誓旦旦地表忠心道:“我是绝对不会往外说的,娘娘若不放心,派人毒哑了我。”

    照微没好气儿地扫了他一眼,“毒哑了你,你不是还会写字么?”

    杨叙时仓皇将手背到身后,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赶紧看看是怎么回事!”

    照微方才已经听祁令瞻说过了来龙去脉,虽说是为了治伤,可这副作用也太闹人了。她将祁令瞻的手腕递给杨叙时,叫他把脉,杨叙时仔细检查过后,竟然点了点头。

    他道:“师父说的果然没错,去腐生新,这个过程最是磨人,不过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这次过去了,下次呢?”照微质问他,“难道每天都要遭受此种折磨?”

    杨叙时呃了一声,此事他也没办法,毕竟与祁令瞻本人心思太重也有很大关系。

    祁令瞻出声安慰照微道:“我只是尚不习惯,多经历几次就好了。”

    照微半晌无言,她刚刚目睹了祁令瞻受折磨的整个过程,那时他连神志都是昏沉的,在似真似梦中一遍一遍经历最可怖的事情,这样的折磨,要如何习惯?

    杨叙时说:“我只能给他开几副温养安神的药,留待断续膏和莲子丸之后服用,天长日久,或许会好受一些。”

    照微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折腾外这一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仆役在院中点上灯,照微今夜不打算回宫,正孤身站在窗前发呆。

    祁令瞻沐浴更衣后走近她,自身后将她揽进怀中,湿气未干的发梢撩过她的锁骨,有一点酥柔缠绵的痒。

    安静了好一会儿,祁令瞻才开口道:“以后我会在府中服药,晚些再入宫寻你,在我习惯药性之前,你暂且别来了。”

    照微颇为惊讶地回头看他,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让她别来了。这和他药效发作时的德行可完全不一样。

    祁令瞻垂目温柔地看着她,解释道:“那时我很难控制自己,怕会伤害你,而且那样狼狈的时候,我不希望被你看到。”

    “好啊。”照微皮笑肉不笑,“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正好叫伯仁进宫,我有本经论读不明白,让他来给我讲讲。你药效发作的时候,不正爱想这些吗?”

    祁令瞻微微蹙眉:“不行,我不许。”

    照微说:“那时你正疼得死去活来,纵使不许,也是有心无力,管不得我。”

    “微微……”祁令瞻在她耳边轻声叹息,“你能不能多心疼我一些?”

    他是越来越管不住她了,只好换个法子求她心软。

    照微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心情,说道:“是我不肯心疼你吗,我想心疼你,陪着你,你偏偏要赶我走,然后自己胡思乱想,把自己往绝路上逼。我只怕你的的手伤还没治好,整个人就已经疯了。”

    祁令瞻道:“我不会疯,今日能挨过去,以后也可以。”

    “积羽沉舟的道理哥哥应该明白。”照微望着他,心里有些不成滋味。

    她说:“当年你将我送去回龙寺隐居,我心里虽有不解,但对你只有愧疚没有恨,更不曾说要不认你这个兄长。这是你自己臆想出来折磨自己的,我不知道你心里还藏了多少这样的事,准备拿来折磨自己,以后我若是不陪在你身边,你是不是还要变本加厉?”

    祁令瞻哑然一瞬,问她:“我还说什么了?”

    “你还说不许我走。”照微哼了一声,“比你现在坦诚多了。”

    祁令瞻不想让她留下,正是怕她听见这些混账的话。

    他想让她知晓的心意,是怜惜她、爱护她的心意,而这些充满哀恨与占有的私心,他怕吓到她,怕令她为难,从来都克制着自己,别在她面前流露。

    没想到第一天就叫她听见了。

    他低声问照微:“知道我心思这么重,你不怕我吗?”

    “怕啊,怕你半夜突然想不开,找根绳子吊死在我床头。”

    她骂人时刻薄得很,祁令瞻却没忍住笑,拥着她道:“那以后我服药时你陪我,一次都不许跑。”

    照微自然满口应下。

    可惜答应后才发觉这件差事比想象中辛苦。

    祁令瞻的花样实在是太多了,屡屡出人意料,不胜枚举。

    前几次只是会产生一些不安的幻觉,重复曾经印象深刻的梦魇,要枕着她的腿才能小睡一会儿。

    后来又说手腕发烫,又疼又痒,拉着她滚进床榻中,说要做些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如此三五日下来,照微觉得自己也该服用鹿血了,一见他用药就觉得双腿打颤,若非立下了军令状,信誓旦旦说要陪他到最后一天,她真的很想转头就跑。

    之后日渐过分,连上药也要她来伺候。

    祁令瞻像个没骨头的人靠在照微身上,刚经历过玄心莲子丸的折磨,意态慵懒地望着她,突然说道:“不如你唱支曲子来听吧。”

    照微恨恨瞪了他一眼,“我唱曲,换你跳舞吗?”

    祁令瞻转了转日渐愈合的手腕,掌心已经可见血色,摸上去也有了浅浅的温度。

    他说:“我先欠着,待我明年养好了伤,舞剑给你看。”

    照微道:“你都多少年没拿剑了,肯定舞得很难看,我才不要和你换。”

    祁令瞻闻言蹙眉:“嗯……头又开始疼了。”

    照微:“……”

    看在心情好的份上,她最后哼了一曲并不在调上的《少年游》。

    “银塘朱槛曲尘波,圆绿卷新荷。兰条荐浴,菖花酿酒,天气尚清和。好酒沉醉酿佳节,十分酒,一分歌。狱草烟深,讼庭人悄,无吝宴游过……”

    祁令瞻渐渐觉得困意袭来,在她清灵的歌声里阖上双眼。这次没有再做噩梦,反而梦见端午佳节,与照微回到家里包粽子,在护城河上划龙舟,归宫秉烛夜游,赏花饮酒,且趁少年游。

    周六休息一天,周日再更新一篇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