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停了。
玻璃窗隔绝风声,墙上的时钟无声地走着,指针掠过每一个数字,预示着时间的渐渐流逝。
虞乔躺在床上,床头夜灯昏暗,她闭上眼,眼前全是周宴伤暗藏着悲伤的神色。
他说,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信任我。
不是的,喉咙像被黏住,她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宴深一点放下手,他眼底的光熄灭,消失在电梯门后。
太难受了,心里像裂开了一道口子,汩汩往外流着血,她在深不见底的汪洋中下溺,海水一点点满上喉咙,下巴,嘴唇,鼻尖,夺去氧气。
强烈的窒息感。
虞乔猛地从梦中醒来,睁眼,光晕朦胧。她坐起来,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嗓子干得不像话。
掀开被子下床,穿上鞋,她走出卧室顺手打开客厅的灯,倒一杯温水,靠着岛台慢慢地喝。
手机上时间显示是凌晨两点。
虞乔却睡不着了。
周宴深从来没有这样过。
即便是分手的时候,她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他也从未有过一句冷言。
这一次,大约是真的失望了吧。
虞乔闭上眼,握着水杯,隐隐发抖。
她从不怀疑周宴深爱她。
可恰恰是因为太爱,更让她无法宣之于口,要怎么对他说那些过往,那些她自己都理解不了的挣扎。
好不容易再见到他,再和他再一起,她只想让他们的感情纯粹一点,想好好地和他在一起。
可是,还是让他失望了。
周宴深失望的眼神,像一柄钝刀,晚来七年凌迟着她的心脏。
秋天的日出来得晚,快到六点,远处才露出一小段火红的弧边。
后半夜,虞乔蜷在被子里,思绪繁杂地想了很多事,因为白天太累,想着想着睡过去,再一睁眼的时候已经是八点一刻。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呆呆地揉着眼睛,慢慢从睡意中清醒,爬下床洗漱。
睡一觉之后气色好了很多,虞乔拍拍脸颊,拉开窗户感知了一下户外的温度,思忖着看着只有几件衣服的衣柜。
这些都是从云南回来的行李箱里整理出来的,一直忙着拍戏,住到周宴深家之后还没来得及去拿衣服。
最终,她换上一件黑色短款V领针织,淡白色半身裙,皮靴到脚踝,露出来的一截小腿白皙精致。
从附近打包一份早饭,虞乔开着车,二十分钟左右抵达仁和医院。
一夜雨后,空气清新,路边落了不少潮湿的黄叶,体感气温降低了几度。
虞乔一路坐电梯到胸外科,刚出电梯便碰到了查完房出来的温意。
“温医生。”
“虞……”虞乔戴着口罩,温意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脱口就想喊虞乔,好在及时刹住车,改口,“虞小姐。”
温意看向她手里拎的早饭:“来看病人吗?”
虞乔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我是来找周宴深的。”
她说周宴深,不是周医生。
温意差点没掩饰住自己的惊讶神情,随即笑得热络:“师兄他昨晚值班,现在应该还在值班室,我带你去吧。”
虞乔道了声谢,跟着她去值班室。温意敲了两下门,喊了一声“师兄”,里面没有动静。
“温医生,”旁边护士经过,“您找周医生吗?”
“对,他是走了吗?”
护士摇头:“不是啊,您不知道吗?今天早上陈主任打电话来,说北城那边医院有个病人情况危急,手术希望周医生主刀,他一早就走了,现在应该已经到机场了。”
温意讶异:“机场?”
护士点点头:“对呀。”
虞乔心脏倏然之间直直下坠,她下意识打开手机,上面并没有来自周宴深的任何信息和电话。
口罩遮掩住了她所有的神情,虞乔垂眼,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麻烦你了温医生。”
她一路失魂落魄地下楼,回到车里,摸摸早餐的外壁,已经隐隐有些凉了。
心里像堵了一块吸满水的海绵,密密麻麻的气孔每一处都溢满了酸涩。
回到家,虞乔输入密码,打开门。
客厅有人回来过的痕迹。
原本空空荡荡的餐桌上凭空出现了几个打包盒,虞乔走过去,桌上还贴了一张便签纸,字迹端正清逸:
【早饭记得吃,牛奶和蜂蜜都在冰箱里,喝前加热三十秒。】
没有署名,也无需署名。
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掐她心里的海绵,点点滴滴酸涩涌上鼻尖,眼眶微热。
屋内安安静静,尚带着余温的饭盒昭示着周宴深回来过的痕迹。
他们错过了。
上午十点,飞往北城的飞机准时从陵江起飞。
周宴深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关机。窗外,飞机开始滑行,稳稳地冲上云霄。
太阳光越来越近,他拉上帘子,疲惫地揉揉眉骨,眼眶因为通宵值班而发红。
这趟飞机路程有两个半小时,够他短途休息一会儿缓解疲惫。周宴深伸手关掉头顶的灯,阖上睫毛。
谁知闭上眼却全无睡意,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些这些年被他刻意遗忘的场景。
大三的暑假,他的导师有一个项目可以去波士顿的学校合作交流,可以带上两个学生,他自然而然是其中之一。
一去就是三个多月,周宴深本来有些犹豫,但虞乔很替他开心,说这么好的机会不应该浪费,而且正好他可以先替他们看看未来要读书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
于是他随导师飞去了,在波士顿的闲暇之余便去看房子,哪里的地段好,离学校近又交通方便,哪间公寓位置佳,能浴到和煦的阳光。
周宴深走到街道上,看着一物一景,仿佛能在这里看到他们的未来。
他把这些拍下来,发给虞乔,问她喜欢住哪里,想要什么风格的公寓。
一开始,她开开心心地和他讨论,二人打着电话,跨越万千公里,幻想着未来。
可后来,虞乔渐渐不接他的电话,每一次都是挂掉,而后匆匆发来两条信息说有事。
再接着,她不回他的信息,十天半个月。
周宴深担心她,原想飞回国看看,但恰逢实验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所有人日夜不休地睡在实验室,他无法脱身。
直到一阶段暂时告落的那天,他从实验室走出来,在长长的阶梯上接到了她的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疲惫,带着哑意:“周宴深,我不想去留学了。”
他停步,一愣,杳无音讯的十天半个月,她一张口,说的竟然是这个。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虞乔淡淡地说。
他张了张口,听出她的情绪不是很好,安慰道:“没关系,不想去也不去。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最近怎么了,怎么不——”
话没说完,突然被虞乔不耐烦地打断:“周宴深,你听不懂话吗?”
她平静地,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说我不去,不是你。”
风卷起一片残叶,晃晃悠悠飘到他脚下。
才九月,怎么会有残叶呢?
周宴深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他只是机械地发出声音:“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忍,轻声,“我谈够异地恋了。”
“我们到此为止吧,祝你未来一切都好。”
“嘟嘟——”
她挂掉了电话。
够干脆利落,她喜欢他的时候从不掩饰,分手也分得够果断。
可他做不到这么果断。
当天晚上,周宴深买了机票飞回国内,国内已经开学,十几个小时的航班,他到达临城。
打的电话一个个被她挂掉,他执拗地等在她宿舍门口,给她发最后一条信息:
【再见一面。】
周宴深下飞机的时候是清晨,等了一天,虞乔在暮色将落尽时才出现。
她提着一个小蛋糕姗姗来迟,满脸轻松无所谓的样子,坐在花圃旁打开蛋糕说:“今天是你生日,我再陪你过最后一次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一句话,告诉他自己的决心,堵住了他所有的言辞。
他只能说好。
这大概已经是彼此能留下最大的体面了。
周宴深没有怪过她。
异地恋不是谁的错,但这三年里,他实实在在没有陪伴在她的身边,这是他的错。
她每一个难过无助的时刻,每一次哭泣,外卖可以送去鲜花和礼物,但是他的陪伴和安慰,永远要经过三个小时的飞行。
无法避免的延迟陪伴。
这一次,周宴深以为,他们之间终于没有阻碍。
可她还是不信任他。
宁愿用谎言,她也还是不愿,对他说一句实话。
虞乔飞北城的航班是下午三点,要和Alin一起见瑞斯中华区的负责人,顺便还有一个关于电影的访谈。
三小时航班,抵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次访谈是她和邵书白一起,提前录制,为后期电影的宣传做铺垫。
虞乔下榻节目组准备的酒店,一番洗漱之后先去楼下餐厅填了填肚子,再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Alin已经在等着她了。
“吃完了。”Alin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夏夏呢。”
“还在吃。”虞乔拧开一瓶矿泉水,视线随意扫过去,“你脸色怎么了,看着不太好的样子。”
“没有。”Alin淡淡说。
虞乔坐到她面前,反手撑着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她:“说,别瞒我。”
“我瞒你什么了。”
“你差点把我不开心几个字写脸上了。谁惹你生气了。”
Alin抱着胸,靠在沙发上,矢口否认:“没有,只是工作上的事有些心烦。”
虞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刚才在楼下看见邵书白了,他和我住同一层吧,我还以为你们吵架了。”
“我和他吵什么架。”Alin轻掸自己的衣袖,“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行,你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上次发烧我在你家门口撞见的是鬼吗?”
Alin不答,沉默良久才说:“虞乔,你和那位周医生在一起了是吗?”
虞乔微怔,抿抿唇。
Alin接着说:“我不知道你们当年分手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我有一个问题很想问你。”
“什么问题。”
Alin擡头,目光清凌凌的:“分开的时间里,人就算能成长,可是根植骨子里的性子不会改变。如果你们从前会产生缝隙而分手,你又怎么能确定过了几年之后矛盾就天然化解了呢?”
虞乔捏紧水里的矿泉水瓶,塑料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
Alin垂下眼,声音冷淡:“很多人把和前任复合叫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可我不那么认为,我只觉得那是覆辙重蹈。”
覆辙重蹈吗,结果还是一场空。
虞乔低睫,看着在她掌心微微晃荡的水:“Alin,如果是现在你回到从前,你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会。”Alin几乎是毫不犹豫,“我没得选。”
“为什么?”
Alin长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睫毛漆黑。
“邵书白是我亲手带出来的第一个艺人,我越界了,他也是。但我那时候太年轻了,不知道这件事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直到后面爆出来——你也看到了。”
“网络上铺天盖地全是骂言。他的未来毁了,我的亲人的正常生活也被打扰,我看着网络上那些骂言,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活在恐惧之中。”
“但是邵书白那时候跑过来和我说,让我不要怕,他和我一起扛过去,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Alin扯出一抹讽刺自嘲的笑:“真是天真。”
虞乔沉默着,慢慢说:“所以后来,你和他分手了。”
“对。”Alin的声音很平静,“他家境好,有潇洒人间的资本,可以为热爱为赤忱买单,可是我没有。”
“我没有任性的资本。”
一大段话说完,Alin拧开桌上的另一瓶矿泉水。
她很少谈及这些,虞乔只知道一些片段,还是第一次完整听她说起经过。
虞乔看着她,有些犹豫地说;“那现在呢?”
Alin默然。
“你们这么多年纠纠葛葛,既然都放不下,不如试着勇敢一点,流言蜚语尽让它做空。”
Alin微微一笑:“虞乔,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区别。”
“你相信爱情。而我——”她摇摇头,“根本就不相信。”
虞乔愣住。
Alin起身,垂眸看她:“感情里永远是当局者迷,你刚才和我说的话,不如扪心问问你自己。你心事重重的样子也快要浮在脸上了。”
她说着拎起包要走,走到门口回头:“对了,明天的访谈节目是下午两点开始,晚上吃饭是七点。”
送走Alin,虞乔在房间内坐了很久。
时针一点一点往后移,她坐得有点冷,才起身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
指针指向十点,虞乔掏出手机,走到窗边拍了张夜景,发给周宴深。
她的手指在对话框上徘徊许久,最后打出一句话:【我来北城了。】
发完,虞乔立刻锁上手机,不敢再看。去洗漱间刷牙,洗脸,填满自己的时间碎片。
她刚往自己脸上贴上面膜的时候,外面的手机突然响了。
脸上还湿哒哒地滴着精华液,虞乔心头被吓得一条,连忙擦干净手去接。
来电人果然是周宴深。
虞乔敷着面膜,说话十分不便,便想等他先出声。
谁知电话那边是久久的安静。
她没办法,只好嘴唇不动,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喂?”
“在哪?”周宴深淡淡的声音。
“酒店。”虞乔照实回答。
“哪个酒店?”
她懵了一下,下意识去找房卡:“节目组订的,我也不知道……”
节目组。
周宴深的声音顿了一下:“有工作吗?”
“对,明天有访谈,还要见瑞斯的负责人。”虞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汇报工作。
电话那头的人却突然说:“你声音怎么了?”
为了不扯到面膜,虞乔一直微微张着嘴,用嗓子发音,瓮声瓮气的。
“我在贴面膜,所以……”
沉默三秒,周宴深的语气骤然冷淡下来:“早点睡吧。”
“等一下!”眼见着他要挂电话,虞乔急了,一把扯下脸上的面膜,“周宴深你先别挂电话。”
周宴深的呼吸声透过电流传过来,他慢慢地说:“我不挂。”
“我……”虞乔气息有点重,她指甲犹豫地嵌进面膜纸里,“我来也不全是因为工作,你明天晚上有时间吗?”
周宴深没说话。
虞乔低下头,看着面膜纸中的精华液被自己挤压到掌心,她深吸一口气:“我们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