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楚文进到唐家本家大宅的议事厅时,唐奕衡刚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一笔落后,唐奕衡仿佛没有看到进来的人,侧过脸去轻唤了一声:“唐小奕,来。”
钱楚文的眼角抽了抽,看着一只毛色漂亮的黄金犬绕开会议长桌啪嗒啪嗒地朝着男人跑了过去。
唐家本家和九部的人都知道,这条名叫“唐小奕”的黄金犬是唐先生最钟爱的一个活物,无论去到哪儿都要带着——即便是当年唐先生肃清内乱,以铁血手段登家主之位,也只有这只黄金犬有资格跟他一直走进唐家的祖宗祠堂里去。
唐先生执掌家主之位后,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要把这条狗的生牌立进唐家的祖宗祠堂里去,这般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行,唐家九部都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一个不字。
因为外人只知道这位煊赫一时风头无两的唐先生有一条珍重无比的黄金犬,唐家本家和九部的人却知道,被唐先生珍之重之、恨不得贴心收着、稳妥藏着的,只不过是这狗背后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罢了。谁若是敢在和那人相关的事情上违逆一个字,那便先去看看唐先生上位之前留下的那些让他有了心狠手黑这个名号的事迹吧。
至于“唐小奕”这个让唐家上下都哭笑不得的名字,自然也是那个人起的,这也导致了,唐家本家与九部之内,除了唐先生外没有一个人敢唤这条狗的名字,连见了都得远远躲着。
“这字好看么。”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男人忽然开口问道,声音低沉。
钱楚文猛地回神,上前几步看那张宣纸,上面只书了“奕”“衡”两个字。顾不得去细想这两个字代表了什么,钱楚文连连点头:“容与风流,铁画银钩,这字写得真是妙极——”
话音未落,便听那不知何时一只爪子搭上会议桌边沿的黄金犬忽忽两声,肉爪还在纸面上轻轻拍了两下,似乎也在赞这两个字。
像被谁抽了一巴掌似的,钱楚文的脸一时涨得通红——他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唐先生开口问得根本就不是他,而是这条黄金犬。
偏偏即便是自取了这么大的侮辱,钱楚文也不敢有什么异议,反而是小心地上前一步:“抱歉,唐先生,我以为你问的是我。”
唐先生倒像是并不在意,“你知这两字?”
难得被唐先生闲聊似的回了话,钱楚文不敢怠慢,忙恭敬道:“唐先生您的名讳,是唐老先生亲自定下来的。唐家那一代只有您一个小少爷,唐老先生宝贝得不得了,入祖宗祠堂名册的前一天,唐老先生还命令智囊团——”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钱楚文脸色微白,因为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想起来,智囊团当年因为在那个人的事情上出了谬误,被唐先生清理得支离破碎,如今早就是名存实亡……而当年那件事,至今谁还敢在唐先生面前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自己全家招来杀身之祸。
唐奕衡却像是没听见他的急停,浑不在意地点点头:“奕,取博弈;衡,取制衡。从我降生之后,父亲他就一直这样教导。”
“唐老先生远见卓识,旁人都不及。”钱楚文不敢有失,忙不叠地点头。
唐奕衡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又留了几笔。
钱楚文踮着脚去看那字,看清之后猛地一惊,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泼下,教他浑身冰凉通透。
纸上无多,单一个字——
“宸”。
钱楚文晓得这个“宸”字绝对跟唐家本家老三的那个孩子没有半点关系,这个字代表着那个即便已经去世七年、在唐家内外却仍然是忌讳的存在:萧宸。
“宸取北辰之名,”唐奕衡往落地窗外擡头看,眼眸里深沉无光,“这字是我取的。”
钱楚文怔然立着。他依稀还记得,当年那个八岁的孩子踮脚趴在婴儿床的边上,亮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眸指着夜空的星天之枢,对当时的执法堂堂主笑呵呵地说:“萧叔叔,他就叫小宸好不好,做我们唐家的北极星,我会小心地看护他一辈子的……”
如今已经长得劲拔伟岸的男人站在那儿,深蓝的眸子里再不见半点当日的光色,他看着那张宣纸上的那个“宸”,一字一顿:“……我食言了。”
说这话时男人面无表情,却如字字泣血。
钱楚文双腿发软,都快要跪下去,他突然想起今天大宅里莫名传出去的谣言,说唐先生才而立之年,就已有退隐之心。本来他听到时一字也不肯信,这男人是唐家注定的王,生于斯死于斯,何来退隐?
此时他晓得了,男人未必是要退隐,大抵是求死之心已起——他们这些唐家的老人谁也不会觉着意外。七年前还不是唐先生的唐奕衡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跪在那个被烧成废墟的房子面前抱着一具蜷缩佝偻的焦尸痛哭失声、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的时候,他们都以为唐家这一代的根要断在唐奕衡这儿了。
如今万事皆安,他要走,已是推迟七年。
钱楚文双腿发软不是因为家主要寻死,而是他知道,有一笔背了七年的债,临死之前,唐先生要向他讨还了。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唐奕衡一双深沉的眼眸转向他:“我谨记父亲教诲,与外博弈于内制衡,……连伤他绝他的你们,我都强忍未动。”
话到尾音气息愈发轻微,钱楚文却只觉着凌厉的杀气刺骨扑面,在男人威赫深沉的目光下再支撑不住,钱楚文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倒在男人面前:“唐先生,这么多年来我对唐家尽忠职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愿意交出手里所有权力势力,只求唐先生放我这个颤巍老人回去享一个晚年——我对您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啊唐先生……”
“是啊。”
唐奕衡的应答让钱楚文重新燃起希望,只是等他再擡头看到男人眼里藏得深不见底的悲恸恨意时,心下顿时一片凄凉。
唐奕衡俯身,以不容拒绝的力度将钱楚文搀了起来,握着对方双肩的手因用力而五指惨白:“大长老,那小宸呢?他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对你们有什么威胁——你们一定要对他赶尽杀绝连具完整的尸骨都不留?!”
倏然暴怒的男人眼眸涨得通红充血,宛如恶煞的面孔把钱楚文吓得丢了魂似的。半晌之后男人才慢慢平静下来,双手松开,背转身去合上双目:“亲人能存于世,已是幸事,大长老,你觉得呢。”
听到这话钱楚文双股栗栗,许久之后老泪纵横,他向着男人的背影深深地一揖到底:“唐先生,我只有一个孙女,她就要回来订婚了;我只求你让我参加完她的订婚,订婚之后,唐家一部上下当年参与此事者,任凭唐先生处置。”
男人默然片刻:“好。”
作者有话要说:
唐先生,某人要订婚了,未婚妻(误)不是你,真的好么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