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萧站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手里托着一枚印章。
印章青铜材质,方方正正,手握的地方是个龟钮,周身一圈刻着繁复的纹样。
这是蟠螭纹,流行于春秋中期,照理说这印章距今至少也该有两千多年了,通体的锈色却浮在表面,绿而不莹,表皮锈,不润泽,甚至还很刺眼。
她把手指搓到发热,在印章上摸了几下,放到鼻下轻嗅,果然,有铜腥味。
积淀了千年以上的青铜绝不会有这种味道。
把印章放回去,她拿毛巾擦了擦手指,下了定论:“新的。”
古玩圈不兴直接说真假,假说新,真说老。
旁边有人小声提醒:“其他专家可都说是老的,言小姐还是再仔细看看?”
“不用再看了,新的,错不了。”
四周一阵窃窃私语。
她擡起头,灯红酒绿的光影里一派歌舞升平,面前站着无数社会名流、鉴定专家,现在眼睛全都看着她,就像看一个怪物。
……
言萧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梦里是上个月参加的那场鉴宝会。
房间里拉了厚厚的窗帘,光线昏暗,她伸手在床头柜上摸到烟,坐起来。
床单随着动作从雪白的胸口滑下去,露出她赤裸的身体。她点了烟,撑着额头想了一下,没想起来今天是周几。
人一不工作,就连星期几都记不住了。
电话响了,她把烟叼在嘴里,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看见来电的名字:裴明生。
“在哪儿?”他在电话那头问。
“床上。”
“……现在可是晚上六点,你这是刚睡还是没起?”
“无所谓,反正不用工作,想睡多久睡多久。”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那你在鉴宝会上为什么非要说实话呢?就顺着他们的意思说那些东西是真的,就不至于得罪人,也不至于丢了工作。”
言萧把玩着手里细长的女士烟:“没办法,我是个实在人。”
“行了吧你,那件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什么事?”
“去考古队做文物鉴定的事。”
言萧冷笑:“莫名其妙。”
“别这样,我也是希望你离开上海出去避避风头,现在到处都是你的传言。”
“嗯,多谢少东关心。”
“故意气我是吗?”
“没有,真诚感谢领导关怀。”
裴明生还想说话,言萧把电话掐断了。
靠在床头慢慢抽完了整支烟,她掀开床单起床,光着身子走进衣帽间。
镜子里映出言萧的身体。
她的身材高挑,骨架却小,脖颈细长白嫩,锁骨精致地凸显,肩头圆润,线条柔和地舒展下去,胸脯浑圆的两团,纤腰,翘臀,两条腿笔直细长。
只可惜最近睡眠不好,眼下一片青灰,下巴上还生了个痘。
言萧对着镜子穿上内衣,外面套上黑色的连身包臀裙,仔细吹头发、化妆,终于对自己感到满意了,拿了包和钥匙,出门下楼。
天黑时分,她的车开过上海喧闹的街头,停住,往街边看。
那里一栋古朴的民国建筑,灯火通明,大门朱红,两个石狮子拱卫左右,上面悬着名家书写的匾额:华岩古玩拍卖行。这么晚了,仍然不断有人从那扇朱红的大门里进来又出去。
言萧想起来了,今天是周五,有场拍卖会。
有两个客户出了大门,一路往她车这里走,边走边聊:“不是听说华岩有个年轻的女鉴定师很有名气吗,今天怎么没见到?”
“你说那个姓言的吧,被停职了,这么大的新闻你不知道啊?”
“停职?怎么回事?”
“之前有场鉴宝会,去了很多鉴宝专家,东西拿出来,其他专家都说是真品,就她一个说是假的,圈子里现在都说她根本就不懂古玩,这种人华岩哪里还敢用啊。”
“还有这种事啊,我本来还想请她来给我做鉴定呢。”
“千万别,她现在可是身败名裂了。说不定她的名声都是睡出来的,早就听说华岩的少东家跟她关系不一般。”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不屑和坏笑。
身败名裂。言萧心想真是好词。
她言萧,上海滩上叫得上名号的鉴宝专家,就因为在鉴宝会上说了句实话,一夜之间事业尽毁,的确已经身败名裂。
她把车窗闭上,踩下油门。
两个人聊得正来劲,就感觉身边忽然冲出去一辆车,一个连忙拽着另一个往人行道上退,对着车尾直骂:“怎么开车的,赶着去投胎啊!”
晚上九点,言萧熟门熟路地走进外滩上的酒吧。
刚在沙发上坐下,旁边凑过来一个男人:“你今天跟昨天一样准时。”
言萧瞥他一眼:“你盯着我?”
“关注你很久了,最近经常看到你,工作不忙?”
“无业游民。”
“哈哈,你真有趣。”
言萧笑起来,仰脖把手里的酒饮尽。
有个屁的趣。
男人看完了她喝酒的举动,贴在她耳边说:“好像有不顺心的事啊,跟我聊聊?”
“没什么好聊的。”
“为什么?”
言萧又倒了杯酒,没接话。
女人的身体被灯光勾勒的玲珑有致,勾人的架势,偏偏不笑不动,又有种生人勿近的气质。但在这样的场合里,男人觉得这不过是在欲拒还迎。
“说啊,为什么……”男人想挑起彼此的兴趣,话就很多,呼吸带着酒气,人往她贴近。
言萧端着酒杯没理睬,身边费力挑逗的男人仿佛是个摆设。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她也没仔细听。
如果要听那些烦心的事,她何必来这里。
待到入夜,男人已经变本加厉,整个人几乎黏在了她身上。
言萧动了动,起身要走,男人揽着她的腰把她拉回去,喘着粗气问:“去你家还是我家?”
“我从不带男人回家。”
“那去我家?”
言萧转过头,昏暗里脖子到胸口白晃晃的一片,手里的酒杯举到他头顶,一翻,酒水从他头上浇下去:“可惜,我对你这种话多的男人没性趣。”
男人腾地站起来,有个人大步走过来,把言萧拉了起来:“你出来。”
言萧挣了一下,等看到拉她的是谁,站起来跟他走了出去。
男人没追上,狼狈地骂了一句:“妈的,我说拽什么,原来是有主了。”
酒吧外面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言萧被拽过去,裴明生松了手:“上车。”
言萧坐进去。
裴明生坐上驾驶座,把车窗升起来,手指托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刚才什么情况?”
“一点小分歧。”
“什么分歧?”
“他想睡我,我不想睡他。”
裴明生笑了,像是被气笑的:“你打算就这么下去?知道外面都在说你什么吗?”
“知道,据说我不懂鉴定,名声都是靠跟你睡出来的。”
裴明生的笑呛在喉咙里,连咳几声,脸都涨红了,往椅背上一靠才缓下来:“那我多吃亏,名声都叫你败坏了。”
言萧歪着头,指尖揉着被酒精刺激的太阳穴:“嗯,真是对不起你。”
她身上有种慵懒的调调,以前在职场里总是干练精明的模样,不太常见,现在没了工作反而淋漓毕现,酒后微醺的脸被车里的灯光照出一抹绯红。
裴明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语气不觉低了下来:“现在整个圈子都在排挤你,说什么的都有,上海你待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要把我赶去那个考古队?”
“说什么呢,别忘了我们的关系,除了是你的老板,我还是你的师兄,我能舍得赶你吗?”
言萧不说话。
裴明生跟她大学同校同系,相差两届,学的都是文物鉴定专业,就是因为这层关系,她才进入华岩工作至今。
从这点来说,他们俩的关系的确不一般。
裴明生揽住她肩膀,语气温和:“那个考古队是我资助的,我这是在给你一份新工作。你过去待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回来还是上海滩最有前途的鉴定师。”
言萧肩膀一动,避开他的手:“如果我不走呢?”
裴明生揉了揉眉心,又托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脸色往下沉:“言萧,你得罪的不是普通人,是五爷,在鉴宝会上说实话的时候就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在鉴宝会上说实话的时候就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没错,她很清楚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言萧握住门把去推车门。
裴明生拦她:“去哪儿?”
言萧几乎是一脚踹开了车门:“抽支烟。”
“……”
五月的上海已经很热了,夜晚外滩吹过来的风却很凉,让人清醒。
言萧站在路边点了支烟,远远望着被灯火掩映的黄浦江。
她早就听说过五爷这个人物,没有姓没有名,只有一个称谓,像江湖人士一样高高在上,如同传说。
没有人见过他真容,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谁,只听说过他经营着很多暗处生意,势力大到足以操控整个古玩圈。
他举办了一场鉴宝会,要求所有的鉴定师都遂他的意指鹿为马,偏偏言萧没有,一句实话,事业就没了。
裴明生从车里探出头来:“华岩的股票一直在跌。言萧,要么离开上海,要么离开古玩圈,你必须选一个。”
印象里他很少会这么严肃的说话。
之前的那些话都是粉饰,就为了这么一句直截了当的结果。
言萧眯起双眼,撰着手里的烟,死紧,指节泛白,心里翻江倒海。想骂粗口,想暴跳如雷,最终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深深地吞吐着烟雾。
一支烟抽完,她回到车上,带上车门:“可以,我走。”
裴明生转头,看到她偏过来的半张脸,另一半被窗外的黑暗衬着,只有黛色的眉和鲜红的唇看着清晰,耳垂到下巴的弧度被灯光镀出来,凌厉的线条。
知道她不甘心,但他也只能当做不知道:“我是为你好,就算你记恨我,我也认了。”
言萧冷着脸:“那个考古队在哪儿?”
“西北。”裴明生拿出一只厚厚的纸袋放在她膝头,顺手拍了拍,像是安抚:“所有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你随时可以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