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萧还真学会了骑马。
不是很熟练,但也像模像样了。
代价很惨烈,腰酸背痛。
这晚躺在阿古家的蒙古包里,上半身是僵的,下半身是麻的,浑身散了架一样,她睁着眼睛,半天都睡不着。
但心里的感觉很爽,说不上来爽什么,她就是很爽。
言萧在黑暗里,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到后半夜就彻底睡沉了,她做了个梦,梦到她压着关跃倒在草地上。
他皱着眉推她:“言萧,起来了。”
她扬着调子“嗯”了一声,没有动。
他又说一遍:“言萧,该起来了。”
这一声清晰了许多,言萧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这声音就在蒙古包外面。
天刚亮,隔着层帘子映出男人高大的身影,关跃在外面说:“起来,人来了,该走了。”
言萧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后面还梦到了些什么已经全给忘了。
外面太阳没露头,清晨的天是阴的,风吹到脸上有点凉。
言萧洗漱完随便吃了点阿古做的馃子,背着包走出草场。
关跃已经在越野车里等着了。
阴天里,黑色的车看着也发暗,一个老人坐在车后排,头上戴了顶旧帽子,整个人看起来也像是旧的,陷在那阵阴暗里毫不起眼。
言萧走近才认出他是谁:“路伯?”
路伯点点头,隔着车窗冲她咧开嘴,干笑两声:“是我。”
言萧说:“原来要等的人就是你啊。”
“是啊,你们关领队发了话,谁能不来。”老人家嘀嘀咕咕。
“怎么,有钱赚你还不想赚了?”
路伯扯了扯嘴角,看着就是为钱而来的。
关跃在驾驶座里按了两声喇叭,提示该上路了,言萧拉开车门坐进去。
路伯闭上了眼,其他两个人不好开口吵他,一路上都没人说话,只有关跃需要的时候才会问一句,这时候他才会睁开浑浊的眼睛指一下路,再闭上接着睡。
安静地开了两个多小时,言萧也有点昏昏欲睡,转头看见车窗外阴沉的天际线被一片厚重的黄割裂,紧接着铺天盖地的黄色扑入眼里。
瞬间睡意全无,沙漠到了。
关跃把车窗合上,车没减速,直冲入沙地,扬起来的沙子如同烟幕一样遮挡住视线,有的飞溅地老高,砸在车窗玻璃上,噼里啪啦的一阵响。
渐渐进入沙漠深处,车轮陷在柔软的沙子里前行,四周都是沙丘,方向难辨。关跃依然开得很稳,没见他借助任何工具,就这么一路开着没有停顿。
快到中午,天还是阴的,但温度明显升高了。
车轮下逐渐不再柔软,地面越来越坚硬,荒漠出现,偶尔可见零星的矮草和胡杨。
半小时后,眼前突兀地冒出一片绿洲。
车开进去时地势往下,这片绿洲更像是个谷地,四面环沙,也没见到有水,但有一丛一丛的绿草,也许是有地下水。
关跃停了车,转头叫路伯:“下来吧。”
言萧最先下车,后排的路伯睁开眼,清清嗓子,弓着背跟在后面钻出来。
绿洲并不大,方寸天地,一眼看得到头,像一片黄布里落入了一颗圆形的绿宝石,可能用不了多少年就会彻底被黄沙吞没了。
关跃在后备箱里取了一杆洛阳铲,提在手里,走在最前面。
走了几十步,他停了,手里的洛阳铲一提,拧上杆,往地里扎下去。
大概是因为干燥的缘故,带出来的土泛着灰白。
言萧对这些不是很懂,只听说过一种五花土,见到了就代表下面一定有古墓。
下了十几铲,关跃拨了拨铲子里的土,擡头叫了一声:“路伯。”
路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得老远,正在吧嗒吧嗒地抽一杆旱烟。
关跃的声音比平常更沉,这一声好像包含了其他什么意思,路伯持烟的手不自觉地停了,捏着烟杆在地上敲了敲,扶着膝盖站起来。
慢吞吞地走到跟前,他看了两眼地上被刨松的土,绕了两圈,停下来,脚尖点了点:“在这儿下铲试试吧,这里看着才像是有东西。”
关跃转头又去车上拿了两把铁锹过来,递了一把给他。
路伯磨磨蹭蹭地接了,跟他一起照着刚才说的位置往下挖。
土质坚硬,两个人很难快速挖出一米的深度,这不是个轻而易举的活。
很快温度越发升高,沙漠里比其他地方更加干燥闷热。
两个人停下来休息,顺便吃午饭。言萧拿了带来的干粮给路伯,他不接,只吃自己带来的烙饼。
言萧也不勉强他,这老头总是古古怪怪,她也习惯了。
她转头,眼神追到关跃身上,他站在后备箱那里,手里拿了瓶矿泉水在喝,身上的外套早就脱了,只穿着黑色的背心,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肌肉线条毕显。
水喝到一半,剩下的水他举起来倒在了脸上,抹了两把,脸上胸口都水津津的,一转头,对上她的视线。
言萧也不回避他的视线,走过来说:“给我留点水。”
关跃说:“自己拿。”
后备箱里还有。
言萧不拿,反而拿了他手里的瓶子,还剩了一口,她仰头喝了,雪白的颈项舒展,喉头一动,慢慢咽下去。有一滴滚过下巴尖,也被她的手指挑着送进了嘴里。
关跃看着她,她的神情和语气都和平常一样,却在喝下这口水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别浪费,这里又不是上海,不是你教我的么?”言萧不忘解释一句,把空瓶扔进后备箱,拍拍手就走了。
走得这么干脆,仿佛就只是来喝口水的而已。
关跃紧紧闭着双唇,直到她走远,用力按上后车盖,拿了铁锹回去继续挖坑。
路伯也就前期帮了点儿忙,后面完全是关跃一个人在干活。
一直到下午两点多,梆梆的两声闷响,铁锹敲到了什么东西上。
坐着抽烟的路伯猛地跳了起来:“小心点,好像有东西,别刮坏了!”
他的脚步很快,老人的迟缓突然不见了,快走几步过来,跳进坑里,差点没摔一跤。
关跃早就停下来了。
言萧走过去,往坑里看,路伯蹲在那里,用手抹开土层。
一块暗的发黑的石头露出来,平平整整,只一眼,她就看出这和那个墓坑里四面墙壁的石头是一样的材质。
她跟着跳下去,从包里拿出把细毛刷,蹲在路伯对面,仔细刷掉上面的灰尘。
完整的石块露了出来,方形,像个盖子,又像块石碑。
言萧看一眼路伯,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反应这么激烈。
灰尘没了就发现石盖上有花纹,刻得很深,但有磨损痕迹,也许是被动过了。
言萧盯着花纹看了很久,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站起来,余光瞥见有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不用看就知道关跃在等着她的定论。
她不紧不慢地开口:“上面的刻纹风格跟玉璜上的一致,刻的应该是狼眼,也就是狼身上最重要的部位,这里说不定真跟猃狁有关。”
路伯莫名其妙:“你们在说什么?”
没人回答他,关跃蹲下去,动手去挪那块石盖。
路伯忽然说:“你别动,我来。”
关跃松开手,还真交给了他。
路伯从口袋里摸出几根长长的铁片,薄薄的,瞧着却很坚硬。他握着锹柄当锤子,分四面把它们紧贴着石盖敲进去,然后一根一根去掰那铁片,慢慢地在石盖和土层间撬动。
光是这件事他忙了有半个多小时,停下来时气喘吁吁,对关跃说:“搭把手。”
关跃帮忙把石盖撬动,移开了最多一两厘米,擡头问:“能探到里面吗?”
路伯的脸色出奇的凝重,摇摇头:“这就像是个界碑,挖到也不算什么,下面的土层肯定还厚着呢。”
“所以我们现在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关跃的语气有点冷。
路伯沉默,腰间别着的烟杆又抽出来,眉心皱着,额头上沟壑遍布:“关领队,算了吧,下面有什么都不知道,就凭我们这几个,怎么可能动得了这里。”
关跃把石盖移回原位,跃出土坑。
路伯没动,还蹲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抽旱烟。
言萧盯着他苍老的背影看了两眼,出了坑,走到关跃跟前。
他从车里拿出衬衫,正在往身上套。
“怎么回事?”
关跃迅速看了她一眼:“什么?”
言萧冷笑:“装什么蒜?我问路伯,他有古怪,一个做向导的,怎么好像很懂考古的手法?”
“我从没说过他只是个向导。”
“那他是干什么的?”
关跃忽然看了一眼她的眼睛。
言萧的瞳仁颜色很深,灵动,任何时候都像蕴着两点光。做鉴定的双眼自然是善于观察的,她会问起,他并不觉得奇怪。
“还记得华教授说过的那件事吗?”
关跃说话时手没闲着,正在扣纽扣,言萧的眼神落在他的手指上,越看越觉得修长用力:“哪件?”
“华教授说过他有个师兄,八十年代带队做考古,后来职称没了,下落也不清楚了。”
言萧往车上一倚:“哦,就那什么陆教授?”
“嗯。”关跃说:“路伯就是陆教授,这块绿洲就是他带队发现的。”
言萧愣了一下,擡眼看着他,又猛地回头看土坑。
路伯已经从坑里爬上来了,一手摘了帽子在手里拍了拍灰,露出花白的头发,边走边咳了两声,脸上还是沉重的。
人不可貌相。
言萧太惊讶了,以致于都没在意关跃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很快,关跃拿了铁锹去把土反填了一些回坑里,遮住了石盖,叫他们上车。
回去的路上依然安静,直到车开出沙漠的时候,言萧叫了声路伯。
“我们之前遇到过一支考古队,”她像是随口一提:“带队的教授姓华,说是你的师弟,好像挺惦记你的,有空联系人家一下吧。”
后排半天传出一声笑,路伯的身体随着车身的颠簸而微微摇晃:“那小子都成教授了,一晃几十年都过去咯。大家都老了,还联系什么啊,我忙着守林子呢。”
关跃朝身边看了一眼。
言萧手肘撑在车窗上,发现路伯对这个话题不排斥,她就直接问自己想问的了:“当年那个害你丢了职称的人,是不是五爷?”
后面沉默了一阵,紧接着路伯又笑:“唉,什么五爷六爷,不记得了。”
言萧回头看,老人的眼睛又闭上了。
傍晚,车停下来,又回到了阿古家的草场。
出发前关跃就跟阿古打过了招呼,今天还得在这儿过一夜。
阿古早就等着了,背后的蒙古包炊烟袅袅,他连晚饭都做好了。
路伯早就累了,一头钻进蒙古包,默默捶腿。
言萧去自己住的那间蒙古包里放了包,出来时看到关跃被阿古拉着走得老远,站在一起说着什么。
他们旁边不远,拴着那匹昨天被她骑了一下午的老马恩和。
言萧故意吹了声口哨,恩和嘶鸣一声,动了两下蹄子,关跃不禁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还知道回应,不错啊,就是该多调教。”
言萧语气冲马,眼看着人。
隔得再远,也能看出关跃眼里的深沉。很快他就低眉垂眼继续听阿古说话,只留给她一个侧脸,下颚线紧紧收着。
言萧嘴边挂了丝意味不明的笑,随意地转头看了看,平坦的草原一望无际,远处有辆警车正背朝着这个方向开远,已经渺小得快成一个点。
她扫了一眼,回头又看男人,他侧身挺直,专心致志,仿佛什么也不能打扰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