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寒云得了这五万兵力,如虎添翼,自要好生谢鲁王世子司马荣一回。
他带着罗行之与容庆前往司马荣帐中,还未进帐,已听得靡靡之音及女子的娇笑声。侍卫通传,得了司马荣允诺,三人连袂进得帐中,却见得司马荣斜倚在榻上,正依红偎翠,好不快活。
薛寒云不觉皱眉,忍气与司马荣道谢,乍一擡头,却觉得他右侧偎着的衣鬓散乱的女子极为眼熟。
司马荣这般倨傲散漫之态,三人久在军中,极为不惯,道谢完毕便匆匆出来。
薛寒云惊鸿一瞥之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三人离了司马荣帐中,走了好长一段路,薛寒云忽惊呼一声:“原来是她呀!”
虽自柳明月身故之后,兄弟三人日渐疏远,难得薛寒云这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罗行之忙问:“谁?”
薛寒云目光颇为复杂,良久才道:“方才,你们可注意到了世子爷右手边的女子?”
罗行之与容庆皆知他平生唯深爱小师妹一人,于女色上头淡薄的很,此次竟然留意司马荣身边的女子,皆知定有缘由,二人进去之时,也没细瞧,只摇头:“难道那女子竟然有来头不成?”
“先帝宫中,有一位沈昭仪,乃是沈尚书嫡女,不知道你们可曾听说过?”
罗行之大惊:“怎么会?难道沈昭仪如今竟然跟着鲁王世子不成?”
按照宫规,新帝即位之后,但凡宫中有子嗣者,皆可被亲子迎出宫去奉养,无子者大都入皇家寺院带发修行,为新帝后宫腾地方。
薛寒云虽往常并不曾多留意旁的女子,但娇妻生前对这位昭仪态度奇异,连带着他也不得不多留意了几眼,亏得他记忆力超群,多年未见,那沈昭仪又打扮的浓妆艳抹,竟然也教他瞧了出来。
罗家世代忠心为主,此刻罗行之尚不知其父罗延军死讯,先头罗延军被俘之时,往京中传过奏报,只是天下混战,彼时音讯早已不通,他虽知白水关城破,却不敢深想其父如何,因此近来很是心事重重,正恨不得对敌之时,在阵前亲口探问明铄。
如今鲁王世子司马荣公然将先帝嫔妃带出宫来,随意狎玩,可见幼帝不过摆设,傀儡一般。
三人离京之时,京中尚有承宗帝主持大局,如今换了个幼主,正值天下混乱,民不潦生之时,便是一向忠心为主的罗行之也乱了方寸,不知如何应对。
若教他忠于宫中那来路不明的三岁小儿,几等同忠于鲁王这等叛臣逆王,其心不甘,又见了司马荣这等行事作风,愈加令人生厌……
师兄弟三人,真算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何去何从都不得不商议一番,倒将之前那些深重的隔膜疏远淡了不少。
大启各藩王诸军与明氏军在维城对峙,虽大启有五十万大军,但因各藩王群雄逐鹿,谁也不愿意打头阵损耗兵力,又因着想笼络几名领兵将领,以势威压,便是如薛寒云这般只想报国的领兵之将,都无法贸然出兵。
几番来去,商量数次,最终商定由蜀王世子司马瑜,鲁王世子司马荣,怀化大将军薛寒云前往明氏军中谈判。
罗行之几番争取,也想前往敌营,奈何薛寒云不在军中,非常时刻,他必得与容庆坐镇营中,唯有再三叮嘱薛寒云,务必探问罗延军处境。
明铄进入大启境内,长驱直入,又多方探听,对大启境内形势心怀了然,更觉此刻出兵,正是最妙时机,趁着大启内乱,一举夺得这锦绣江山,对这帮集结在维城的诸藩王之兵,并不放在眼里。
哪怕是双方谈判,也不过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欣然欢迎大启世子将领入营。
反是司马恪听闻前来谈判的人之中有薛寒云,顿时坐立不安,却又想不出应对之法来,好在明铄早有言在先,届时他不必出现,总算教他先放下了一半惊怕之心。
谈判那日,难得是个极为晴朗的天气。
明铄一早下令,待得大启世子将领前来,由柳明月带着两名侍女端茶递水。至于前来谈判的人员,她并不知都有谁。
自上次明铄在司马恪面前问过她的身世,见两人所言颇多不符之处,心内存疑,已开始防备柳明月,不似先时那般,容得她随意在帐中侍候。
况柳明月生怕他再提起让她做什么可贺敦之语,行动间皆回避着明铄,军中事务又繁忙,二人时常不得见面。
她不过缩在一方营帐之内过活,明铄治军又严,对外消息竟然一概不知。只当此次大启前来谈判的将领,乃是个好机会,因此毫不犹豫应了下来。
帐外军鼓齐喧,明铄率部将在营前迎接大启使者,柳明月带着侍女在营内准备茶汤,明铄一路打过来,所过之处,虽对百姓秋毫无犯,但官员府邸却被征用,所获不菲,自有不少好茶,有些合用的,便随军带着,如今正好得用。
鲁王世子司马荣与司马瑜并肩而行,一风流一英武,司马家男儿果然好相貌。二人身后跟着的乃是薛寒云,互通姓名之后,连明铄也要忍不住暗赞一声:好冷锐的男儿!
哪怕是跟着两名世子,也不能将他的光芒掩盖,反觉其人如出鞘利剑,十分锋锐。
明铄与潞舒并肩而立,与三人厮见,旁人尚且罢了,潞舒与薛寒云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定要说动明铄,将薛寒云扣押在营中,最好交予他处置。
他虽心中想着法子,面上却极是客气:“薛将军别来无恙乎?”
薛寒云与西戎潞氏乃是生死血仇,自然不甘示弱,冷冷一笑:“自西戎王庭一别,舒殿下这一向可好?”
一句话,不动声色揭了潞舒陈年旧疤,他面上神色十分难堪,却大笑出声:“本王倒不曾想到过有一日能在大启的土地上与薛将军见面……”大有君子雪耻,用不了十年的痛快淋漓之感。
明铄在旁瞧着,只觉好生有趣。
薛寒云不惯与人打嘴仗,潞舒又是他手下败将,更不愿意多费唇舌,不再理会,只随同众人入营。
大帐之内,明铄在正中落坐,潞舒及帐下一名大将朱知伟坐在了他左下首,司马荣、司马瑜、薛寒云则在他右下首落坐。
帐内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柳明月带着两名侍女悄无声息进来,目光往右手边一瞟,便似被人点了定身术一般,傻立在了当地。
她从不曾想过,有一日能在这种场景之下与薛寒云相见,心内巨浪涛天,只恨不得当场便扑进薛寒云怀中痛哭一番……
薛寒云多年养成习惯,对旁的女子总不肯多瞧一眼,因此哪怕感觉得到此刻有目光注视着他,他也无动于衷,目光清正,直视首座。
明铄高坐正中,一眼便瞧见了柳明月的异常,见得她目中泪光盈然,诸多情绪在眸中交错,很是愕然,眸光不由在薛寒云面上多打量了一番,心内疑惑盛极。
只这一会功夫,柳明月心内猛然警醒。她再不是当初被父夫护在羽翼之下的娇娇女,近一年时光,感受太多世事无常。明铄如何的心狠手辣,她一路而来,见过太多。
明氏大军所到之处,虽对百姓秋毫无犯,可是身为大启官员,无论文武,若是投降,便能保得家小平安,若是宁死不降,家中上至八十老母,下至襁褓之中的幼儿,皆性命不保。
如今薛寒云前来明氏军中议和,若教明铄知道了她的身份,以此来要挟薛寒云,岂非对他不利?
虽说有“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句老话儿,可是明铄此人,就算做出什么翻脸无情之事来,也不足为奇。
想要让薛寒云只身带着她从明氏军中全身而退,无异于痴人说梦。
——说不得,还要将两人都葬送在此地!
她心中痛极,却不得不正视现实,忍痛将目光从薛寒云身上勉强转开,带着侍女挨座斟茶。
先是首座的明铄。
明铄待得她近前,虽当着座中来使,却仍是柔声细语:“月儿可是不舒服?”实则有试探之意,余光留意堂下薛寒云举动。
薛寒云本来目注首座,见得这女子熟悉的身形,已是一怔,听得这声“月儿”,差一点便立起身来,心内犹如猫抓,直恨不得扑上前去,将这女子调转个头,瞧一瞧她的模样。
这身形,这名字,分明便是他的月儿!
只是……他明明亲手埋葬了月儿,还在她墓前守灵数日,如今在明铄帐中见得相同背影的女子,明知她并非自己的妻子,却已是心神大乱。
司马瑜早知柳明月身故之事,况又值此谈判的敏感时期,只觉此事透着诡异,许是明铄的圈套也不一定,生怕薛寒云失态,忙侧首小声提醒他:“这定然是明铄的诡计,乱你心志……薛大哥须得小心提防……”
恰逢柳明月转过身来,当着薛寒云的面,明铄柔声询问,倒令得她强力将内心刻骨思念压了下去,此刻挨着座斟茶,轮到司马瑜与薛寒云,目光漠漠,便仿似从不曾认识过此人一般,只是那手些微轻颤,不细心注意的人,自然无从觉察。
薛寒云与司马瑜二人四只眼睛皆盯牢了她的脸,倒不曾注意她手指轻颤。只见得她手法娴熟,做起这等小事来行云流水,进退有据。况这一年时光,她心智大变,思虑过重,内心的改变反应到面上,便是气质大变,由从前的娇憨可亲变做了如今的清和疏淡,冷静自持。一年的餐风露宿,早令她肤色大变,由玉白变作了蜜色,倒与薛寒云心中那分别了足足三年的娇妻有很大出入。
他心中的月儿,永远定格在了从前,娇滴滴相府独女,金尊玉贵的女儿家,笑容甜美,哪里是面前这身形面貌犹似,服侍人却做的纯熟无比的女子?
想到面前的女子,很可能是明铄找来的替代品,只为了乱他心志,薛寒云内心更是厌恶,瞧着柳明月的目光便尤为冰冷,似利刃一般。
柳明月何曾在他眼中瞧见过这样寒凉的目光,内心痛的几乎要滴出血来,面上却不敢稍露一分,惟恐惹的薛寒云察觉出真相,乱了方寸,命丧在明铄手里。
她双腿足有千金重,要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勉强自己从薛寒云面前走过,斟完了茶,悄无声息退下……
☆、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