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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香蜜沉沉烬如霜 > 番外 红尘劫(五)

    继那日之后,大皇帝便隔三差五到我此处坐上一坐,与我隔着帘子说上一两句话,听那嗓音,显然我的药很灵验,将他医治得十分完美。但是往往他跟我说不到小半个时辰便会拂袖而去,很是皇帝架子地喜怒无常,让我生出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不晓得哪句话又得罪到他。

    只是,怎么从未听他提起报恩的事情呢?

    我都已经在这皇宫待了近半年了呢。

    大皇帝虽与我说话常常黑脸,一言不合便拂袖而去,但我觉着他还是极敬重我,平时有臣下或番邦上供的好吃好玩的皆先往我这里送,偶尔心情极好的时候还会与我聊些古今奇谈与民间趣事,后来,竟慢慢不称“朕”,甚是随和地称“我”了,当然,如果他一旦称“朕”,那便是他要生气的前兆了。

    前些日子我偶感风寒,他亲自乘夜来伴,就差亲手熬药煎汤了,那日夜里,我风寒退去几分渴睡间听得皇帝在帘子外轻柔道:“过几日便是上元灯节,你喜欢什么样的花灯?”

    “凤凰灯吧……”迷糊之中,我似乎有应他,似乎又没有。

    这日,外面通报说皇帝陛下驾到。

    一边,羌活用病入膏肓的同情眼神偷偷瞟了一眼大皇帝,很自觉地退下。她只当皇帝又来寻我探讨壮阳方子。当然,听说宫廷内外亦有些说法,大臣宫女们都有议论,分为两派,一派是怀疑大皇帝得了什么顽疾,要我独家秘方亲自调理;一派是认定大皇帝年纪轻轻就成天惦记着长生不老,生怕和他先帝老子一般还不到四十就崩了,所以经常来监督敦促于我加紧炼丹制药。

    大皇帝今日照旧没让人伴随左右,独自来我此处,刚至门外,我便晓得他这是喝过酒来的,不是我自夸,乃是常年积累训练而得,隔着老远闻个大概,我便要能说出炉子上炖的药是治什么的方子,里面大概都有具体哪几味药材。是以,这酒味我轻而易举辨别出是桂花酒。

    大皇帝今日却不坐在离我两丈开外的乌木椅上,而是随意靠在了离我最近的一张圈椅上,将一个什么长长的物什放在一旁桌上,我隔着纱帘看不真切,只觉着红彤彤一片。

    “今日,傅相又联合百官写了个一万字的折子给我,这已经是今年第三道了,催我选秀纳妃。”他不无嘲讽地轻轻哼笑了一下,“你信吗?明天就有山一样的肖像画卷送进宫来,还配着她们祖宗十八代的族谱说明。”

    “呵呵,这是好事。”我赶紧附和。

    “好事?当我不知道这些‘国之栋梁’们个个皆惦记着做我的岳丈大舅子?”他甚是不屑地“嗤”了一声,“想当初,俞炳岭做摄政王掌着朝政的时候,说我年纪还小身子骨不好,应以学业治国为主,待到及冠之年方可纳妃,底下一片附和之声,现如今,知道变天了,便个个想要往我这儿塞女人。这是怕我记恨当年他们附庸俞炳岭的事进而血洗朝堂。我本来还没打算动他们,毕竟目前留着还有些用处,但如若他们再这么迫不及待,我倒是很想洗一洗了。”

    他这边说血洗朝堂轻松得和洗菜一样,虽然什么傅相、俞炳岭之流是个什么东西我全然搞不清,但身为医者慈悲心肠自然要劝一劝,“洗一洗倒不是很着急,不过纳妃确实关乎国祚,可以考虑起来。陛下不喜欢傅相什么的,那就不要挑他们家的女儿就可以了,天下女子众多,陛下不愁挑不到一堆自己可心的。”

    “哦?”大皇帝颇有兴致地突然问道:“那你说我可心什么样的?”

    这我哪里知道,不过,能生养应该是关键,是以,我接道:“身体好的吧。”

    他却慵懒摆了摆手,带着几分醉意道:“你这是又想什么呢?朕生不生儿子不用你操心。”好吧,自从我当年被这鸦鸦大皇帝装聋作哑骗得说了不少大实话后,他现在便全然能读懂我的心思,让我觉着自己原先的威仪神秘感全无,但是左右也没旁人,被他读心便读心。

    他却还嫌不够,继续打击我,“而且,你连男女都辨识不清,做庸医到你这份上也算天下独一份了。”

    庸医?!晴天霹雳!

    这是我一生受到的最大羞辱,让我登时起了药死他的心思。当年好心救他,果然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大污点!谁是东郭先生?说的便是我这样的。

    我冷哼:“臣自然是天下独一份的。”且看我以后怎么折腾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过,你操一操心也未必不可。”突然,大皇帝话锋一转又推翻之前说的话,言语间竟有些狡诈的意味。

    听他这么一说,我登时火气消散了些,你看,最后还是要求到我头上吧,我不单擅长怎么补肾壮阳,我还有研究出一些包生儿子的奇效药。当然,给不给他用,全看我心情了。

    那边皇帝却不知低头琢磨什么,不离开也不说话,沉吟半晌后站起身来徐徐走到我面前,伸手抚了抚那纱帘,竟是几分循循善诱的口气款款缓缓而道:“锦觅,当年我诺你一愿,今日,我便兑现与你,你……可有何心愿?”

    这个,我早就想好大半年了,张口便郑重其事道:“臣想要一颗心。”

    那纱帘下一刻便被大皇帝紧紧抓在手中,刹那,呼吸竟瞬间停滞了。

    但见他慢慢拂开那纱帘,半俯下身来,倾身向我,注视着我的双眼,语气和一片飘落的鹅毛一般,悠悠柔和刷过我周遭,“如你所愿。”

    我一时喜形于色。

    大皇帝却面色益发灿若桃李般云霞蒸腾,“其实,你愿亦我所愿。”

    这是当然!

    “本来,我今日并不抱指望而来,我原以为你会与我要一道不必殉葬的赦令,届时我再与你说这件事,若是你应了,自然不必殉葬。不想……”大皇帝面上又是一片云蒸霞蔚,眼波竟黑得盈盈欲滴,“不想你却与我想到一处。其实,那年初见你双眼,我便觉得熟悉非常,那片刻竟是心悸以致眩晕不可移开双眼。”

    哦,那是毒素发作所致。我心中暗忖道。

    “其后日日起居与你相对……我益发起了这心思,痊愈了也不想离开,只不知你那没心没肺的性子什么时候能开窍。其后,暗卫寻到我,我才急急赶回宫中,其实将俞炳岭落网我早有筹谋,却从没想过这么快动手,因为,我等不得了,只愿将他速速拿下,匡正我位,方可将你名正言顺接到我身边徐徐图谋。”

    “两年了,别人只道我部署杀伐之快,却不知我却嫌太长。待到你重回我身边胡言乱语,期间万般险恶皆变得不足挂齿……”

    他目光灼灼盯牢我,道:“今日,我既诺你,来年,你便是我的皇后!”

    皇后?!等等,我有些糊涂了,这话怎么越说我越觉得奇怪了。

    “臣……臣现今手上药方只差一味至火至纯之物,有上古医书载道:越过极东之地,极高之山,极炎之焰,有梧桐葳蕤,清水濯濯,比邻上古堕神火神居处外,有赤鸟名朱雀,性至火至纯。臣想,陛下疆土广阔,手下能人奇士众多,若能允诺我派遣一二前往,摘得一颗这朱雀之心,想来神丹定成,届时,陛下与我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看着大皇帝脸色由脉脉含情到认真倾听到云霞消褪到额际青筋浮起到磅礴煞气四溢,我不由干干咽了下喉头,往后退了退,怯怯道:“只是,陛下感念臣所予之长生不老之术,想允臣殊荣,也不用立臣为皇后,陛下难道忘了圣医一族终身不嫁方能保持圣洁魂灵与神明沟通为陛下祝祷?当然,天下所有女子除了圣医一族能得到的最大殊荣便是作陛下的皇后,但是,臣能得到的最大殊荣便是让陛下千秋万载,好让臣的功绩亦传为美谈彪炳史册,作为后世行医制药之圣祖典范……”

    随着大皇帝面色越来越骇人泛青气,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再也说不下去。

    “朱雀之心?!”但见他慢慢站直了身姿,似乎有怒气累积到极点却又化作寒凉点点散开,“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就跟我说这些混不着边的胡话?什么通仙通仙,你长这么大可曾见过神明一个衣角?这些时日,你我相处点滴,你竟没有一丝感悟?”

    “感悟什么?”我抖着胆子问了一句,有一种很不好的预兆。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蹙眉盯着我道:“你可有对我半分男女情谊?”

    我心中第一反应便是——没有!但看他那模样,这二字已到我嘴边却不知为何吐不出来,只应:“人各有天命。臣活着,是陛下的活人;死了,是陛下的死人。生死相托,乃大义,高于男女情谊。”

    “可是,怎么办……”他甚是悲凉地望着我,竟有几分脆弱无助之感,“我却对你生了男女情谊。”

    我大惊!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我自忖从无轻浮举止叫大皇帝迷惑。

    “什么生死相托!我不要你为我殉葬,我只要你为我而活。我不要你做我的什么活人死人,我只要你做我的人。”

    他今日肯定醉得不轻,我自我宽慰,赶忙跪下身庄重道:“此乃大忌,陛下一时糊涂看上臣蒲柳之姿,但若被有心人听去,不必殉葬,臣怕是明日便活不过了。”

    “成日里不是说死就是说活!我晓得你看重自己的性命。”他孤注一掷低下头来,“我自然有法子保你将你脱去这什么劳什子圣医族族长的身份。”

    我瞠目结舌望着他,我一旦做了这圣医族族长便需一直做到死为止,如今尚可过得一日算一日,一旦卸去这身份,按着圣医族规矩,首先必须就地秘密处死,绝不能放我生还,便是皇帝也不能破例。他有一百种一千种方法保我,圣医族就有一百零一种一千零一种方法将我处死。

    他却那边甚是认真道:“这法子我想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寻个死遁的方式,你只须装病些时日,我叫太医们诊断药石罔效,随后将你称死,再将你秘密藏于民间,过些时日,以达官贵人之女身份将你接入宫中……”

    “臣誓死不能从!”我赶紧打断他,“臣自记事起便寄情医术药理,无暇他顾,过去如此,将来亦是如此。况,陛下从未见过臣真正容貌,自然不知臣面纱下其实粗鄙非常,长得人厌鬼弃,只一双眼睛勉强过得去,臣过去说自己长得貌美,实是自欺欺人之语。”

    “容貌粗鄙?”他一个趔趄,“我在你心里就如此肤浅不值得托付?!”

    “臣无需托付于人,自食其力便很好。”我斩钉截铁道。

    “很好!你便继续自食其力吧。我们总归有一辈子可以耗着!朕且瞧你下场如何!”他盛怒之下一把推翻一旁案几,有片火红自案几上狠狠跌落在地。

    我跪着看他迈步远去,身姿笔直若枪,帝王威仪重又回到他身上,宽阔似罗耶山都压不倒的肩头却有道不明的落寞,终于,渐渐远去消失在夜雾之中再也看不见。我才重新低下头来收拾被他推倒的案几,地上,是一盏破碎的红色绸灯笼,已划破不复本来面貌,猜不出原来是个什么模样。

    第二日,羌活对我八卦道:“昨日夜里大皇帝不是来请教族长秘方吗?我得空去宫中闲逛,听得有小宫女八卦说那大皇帝竟然私下里跟老嬷嬷讨教怎么做灯笼,听说糊了好几个奇形怪状的红灯笼,其中仅一个勉强成形,后来竟还莫名不见了,不晓得大皇帝此番是着了什么癔症。族长可有诊断出一二来?”

    我淡然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