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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小村小河 > 第二章

    十一

    黄灿灿的日光,均匀地晒在阵地上。苦焦的黄土、熏黑的弹片,有一层薄薄的亮色。

    下午四点钟。连长和排长在阵地上望一阵,约摸下山后正好天麻黑儿,对视一下,排长说:“出发吧?”

    连长说:“出发吧。”

    一行六人,轻装,冲锋枪、匕首、压缩饼干、一腰子弹、地图和铅笔。排长最前,老兵陈小三第二,他站最末。人不多,但告别时很庄重。全连都从猫耳洞里钻出来,相互深情地望一眼,不言声,一一握握手,都是当作最后一面告别的。

    陈小三的老乡和他告别时,挤出一个笑脸嘱托了一句话:“活着回来啊。”

    小三也挤出一个笑:“我娘还等着我养老呐。”

    炊事班长扛了一箱压缩米饭跑上来,站在他面前,放下箱,取出一封信,说:

    “梁班长,胖子在医院来了信,让我代他向你道个歉。你叫他寄的信,没寄。回去踩了雷,在医院醒来时,信上全是血,不敢往家寄。”

    他宽谅地点点头,接过信,眼睛亮了一下,郑重地给炊事班长敬了一个礼——那是一封家信。家信!

    炊事班长才当二年兵,受宠若惊,忙还了军礼,说句吉利话:“胜利凯旋。保重!”

    “你也保重。”

    “都保重。”

    他把信往口袋一塞,匆匆走了。

    十二

    梁婆爬到马路上,向东张望着。望久了,就蹲在路边,那样干瘦,脸上有几粒过早出现的老年斑,使她越发显得衰败枯萎。她圪蹴着,极像一只病了多日的老母鸡艰难地从鸡窝蹭出来,在太阳地里晒暖儿。

    梁柱的干爹赵麦黄去乡里领他的十元“革命费”,这时远远走过来。他反剪着手,一步是一步,不紧不慢,均均匀匀,像戏台上的台步一般,而且走着哼歌:

    东西南北中,

    征战一股风。

    打过蒋介石,

    砍过日本兵。

    如今当百姓,

    无官一身轻。

    ……

    他哼的调儿长长的,悠闲时,调儿就挂在皱皱巴巴的嘴皮上。他是七姓窝的头茬人,属爷辈的,六十过五了,身架还硬朗,生萝卜生葱照样吃;脸皮粗得能挂破丝线袜,看上去很有力,斧子砍过一般。他过来,看梁婆圪蹴在地上,就站在她面前,卷了一根叶子炮筒烟,吸着说:“我说柱他娘,你真没出息啊!说到天东地西,不就是柱子在打仗。他要死,你也替不了他;他要活,你也拦不住。打仗的人多着哩,就你的娃子命金贵?见天来等信,有啥等!回去吧。”

    梁婆看着他,流泪了。

    “打仗嘛,像邻居拌嘴,常有的事。怕打仗早些把娃子系在腰带上。放走了,就让他自个去闯荡。值了,混个一官半职,也让祖上有个脸;不值,也算保过家,卫过国,对起了老百姓,气气势势活在这个世界上。走吧,有信光亮还能不送去?”

    她一句话没说,走了,一晃一晃的。

    赵“老革命”吸了一口烟,大声说:“后山梁的麦子别管了,我给你割割挑回去。”话罢,嘴里还哼着:

    铁桶的江山我来打,

    铜铸的交椅你坐成,

    只怪我麦黄没官命,

    只怪我斗大的字,不认一升。

    ……

    赵麦黄的党龄极长。民国二十八年,二十岁,家还在伊河边,穷得烧饭买不起锅盖儿,七年只穿了一条泥染的黄土裤。年龄到了,娶不起媳妇,爹到镇上用五个窝窝,领回一个大姑娘,叫大妞,瘦得不成形,比他大八岁,脖上还坠个馍似的瘿,难看得没法说。爹把他叫到屋里道:“见了吧,不孬。丑妻薄地都是宝。瘦些,养养会胖的。选个‘好’,成亲吧。”

    那当儿,赵麦黄血气方刚,二话没话,扭头就走。爹一把将他揪回来,一巴掌掴在他脸上,道:“去哪捡这便宜!人家一文钱不要,还是个黄花闺女哩!”

    三天后,一副“鸳鸯戏水好夫妻,和睦生子到白头”的对联一贴,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双入洞房了。夜里,麦黄说去去茅房,一去再也没回来。为了混口饭,就跟着八路打日本。入党时,请人在志愿书上写了八个字:“赶走日本,不开小差。”有饭吃,就不怕死,跟着部队风风雨雨,东西南北,强渡黄河水,打过陇海线,死战孟良崮,出入大别山。民国最后一年,大军南下,路过洛阳城,组织上让他回家看看。一进家门,大妞居然还在等着他,苦等了整十年!不到四十岁,就像五十的人,连脖子上的瘿都起了一层密皱子。问起爹娘,大妞哭得活不成。低头看看她脚上的白孝鞋,啥都明白了。麦黄在家想了一夜,心一横,托人给部队捎了一封信:“日本赶走了,老蒋打垮了,没事干了,我在家过安宁日子啦!”

    就这么,赵麦黄每月去乡里领一次十元“革命费”,一路上,总那么哼哼着:

    麦黄立战功,

    不为钱和名,

    只为老百姓,

    有块薄地种。

    十三

    六个人,绕过雷区,隐伏在山沟里。前面有条河,三个伙们,正赤条条地在洗澡。天已麻黑,最后一丝余晖,悄悄退尽了。伙们撩撩水,叽呱一阵子,哈哈笑一笑,开始搓背。

    排长爬过来:“你看怎么办?”

    “不能动。”他说,“暴露了,就连神带庙全没了。”

    “时间不能等,这里也不安全。”排长说。

    他想了想:“我到左边山上,弄个石头滚下来,把伙们惊动一下,你们赶快从这儿渡过河。”

    排长点点头。他去了。

    十四

    这天,吴天突然用拖拉机运回了十五袋尿素,卸在前梁马路边,回村唤:

    “喂——都听着——分化肥啦——”

    立马,七户人家,老小不齐的,一大旗子人,都挤在了村口。

    吴天站在一块石头上,开大会一般地讲:

    “先啰唆句——大家都知道,梁家的柱子,那是在前线打仗的。这是梁家的光荣!也是咱七姓窝的光荣!政府想得周全,我只去跑了两趟,就照顾咱十五袋化肥,还是日本货。眼下肥料紧张得比计划生育还要紧,虽说我向乡长求了两次情,老末还是看咱梁柱在前线的份上才弄了十五袋,大家要……要有良心。对,要以一饭之恩,当以斗米相报!一家两袋化肥,都上前梁扛去吧!”说完,他扬了一下手,就像大人物们讲完话,呼了一声口号一样儿。

    人都往老木桥上跑去了,笑声、赞声溢满了七姓窝。正瞌睡,递来个枕头,谁能不说好,村人们感谢梁柱,更感谢吴天。

    吴天从石头上跳下来,伏在竹子耳朵上:“我给乡长说好了,你家要三袋,不收钱,照顾梁柱在前线,扛去吧。”

    竹子犹豫道:“天哥,这……合适吗?”

    吴天眼一瞪:“有啥不合适。兄弟在前线,命都塞到裤裆了,要几袋化肥有啥大不了。”

    竹子依旧站着没有动。

    吴天又神秘地笑一下:“去扛吧,我那两袋也不收钱的。”话毕,自己乐颠颠地走了。

    十五

    他心里总有种不祥感,总觉得有敌人在背后盯着大伙儿。整整一夜,心都悬起来。

    走走趴下。观察一会儿,再走走。天大亮,才走出这条窄长的布袋沟。一夜,总共也才走了十来里。

    前边是川地,一片开阔,像是一条古河道。日久,平了,长满了茅草。天气朗朗的,没雾,一望老远。日光灿灿,云彩镀了金。对面是一道大山,极高,极峻,青色。山林极密,藏人的好去处,要穿过开阔地,怕身边的山上有伙们。他们散开来,分成两小组,相距二十米,躲在山坡上。排长上山摸底了。他们吃饼干,歇息着,竟有一个一坐下就闭眼睡去了。他坐在一块石头后,观察四周,没异常,取出了口袋里的那封信。他一直没有忘记口袋里还装着一封信。用舌头舔湿封口,无声拆开来,信挺长,满两页,字写得也很认真,笔画极清楚。

    柱:

    先给你报个喜,我生了,很顺,男娃,给你写信时,娃已出生半个月。

    他心里颤了一下,喜兴得差一点儿起来翻跟头。男娃,果真是男娃!到底生了个男娃儿。他急迫地往下看,慢慢,心里变了味儿。

    你咋不给娘写信呢?娘天天到前山梁上去等信,眼比先前更加老花了,我怕再有半月等不到你的信,她会变成瞎子的,眼下,已昏得锅里掉个老鼠她都认不清。

    他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这不是流泪的时候,在生死关口上,眼泪是对生命的一种杀伤。可他到底没能把眼泪钳在眼眶里,到底还是流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一种大逆不孝的感觉迅速在心里生长,先像一棵小苗,后像一棵大树,憋满了他的心。这当儿,后边突然有了响动。立马,一切思念、悲哀都烟消云散,他本能地端起枪,疾转身,把枪口伸出去。

    是排长回来了。他收回枪,把没看完的信往口袋一塞,无声地笑笑:“生了个男孩。”

    “都比我走运。”排长说,“山上没异常。炮阵地估计就在对面山上。从望远镜里看,树林左边的叶子稠,右边叶子稀,是不是炮打多了,震落的。我看分三个小组,现在就可以爬过开阔地。”

    没有异议。排长的打算成了命令。

    十六

    今年是麦年。收麦。

    火毒的日头下,小麦勾了头,野漫漫的,到处是黄色,随地势高低起伏着。马路上,牛脚窝里盛满了穗,溢香闪亮。空气里,游荡着熟麦味。大块麦田里,稀散着蠕动的小黑点。割麦声,随处都可听见。

    竹子把娃儿放在地头树荫下,任他哭。哭乏了,就倒在草席上睡去。一个来月的娃,光身,红皮,像刚生的猪娃儿。

    梁婆,迟缓地割着麦,不时地直起腰,瞅瞅树下的小孙子。她老了,没讲究,脱掉白褂,赤着瘦背,汗沿着肋骨流。一栏四行,割个来回,又个来回。近午,觉得老肩上火烧一般,一摸,脱了皮,竟揭掉半个巴掌一块儿,薄薄的,像蝉翼,透明,看了看,扔掉,接着割。“喳——喳——”均匀的声响,燥闷地荡在山谷。到田头,她听见有人喊,一看,是柱子的干爹赵麦黄。他已割倒了一大片。

    “你家……完啦?”

    “去吧,下沟提点水喝。”

    她提了罐,心里暖暖的,下沟了。

    提水上来,她家麦田里,弯着一排子人,都在帮着割。一行拉开,墙似的,割过去,几十行麦倒在山坡上,极壮观的。

    十七

    云在空中飘动,像飘带,瘦长一线儿。

    他心里不实落,大宽的开阔地,排长带一人过来了,他带一人也安全过来了。他们四人,蹲在一个坑里。四周全是树,坑里落满枯枝败叶,软软的,有霉臭味。亚热带特有的长腿蚊,嗡嗡叫,直往眼里钻。

    老兵陈小三,是够精细了。两个人,还单个往这儿爬,间隔十几米,伏在地上,只见草动,不见人影。陈小三在后边,向前看一眼,心里一阵惊。古河道,草像剪过一样平,而他们爬过的地方,草倒了,像是一条路,窄窄的,有亮光,老远就看得清。这等于把自己暴露了,得立马离开这地场。陈小三爬到排长耳朵旁,排长却扭头先说话:“注意到了吧,这么稠的树林子,地上连鸟屎都难找。我想炮阵地八成就在山那边。现在问题是怎样爬到山顶上,弄清楚炮阵地是在哪一侧。”

    “哗!”突然,哪里一声响,声音不大,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们六人,好似全都导了电,同时打了愣怔,背对背,向四周观察着。

    他盯着三十米外一蓬格外稠密的灌木丛,压着嗓子说:“有情况!”

    排长额头上有了汗,没有扭头,简短地命令道:“撤!我断后。”

    他按照预先订好的计划,带着两名战友,第一个跃出窝坑。不等站稳脚跟,砰的一声枪响,他就歪倒了。接着,骤然间,枪声四起。山谷里像突来了冰雹,树叶纷纷打着旋儿往下落。

    他们是在伙们的包围圈子里,可一个敌人也看不见。“冲出去!”排长一声吼,直立身子,端起冲锋枪朝枪响的方向横扫着。那架势,像一头狮子狂怒了,见谁都会扑过去。然而,不等他一梭子射掉,就有一颗子弹从他后背穿进去。他晃了一下身子,临倒前,唤出了半句话:

    “陈小三——跑……”

    敌人在暗处,是从一个点射击的。

    第一个中弹的他,挣扎着爬起来,单腿跪在地上,打了几个连发,同时瞟了一眼倒下的排长。他心里一阵紧缩,回头命令战友:“都趴下!”话刚出口,他感到头上有“嗖”、“嗖”的飞石声,忙往后边退一步。一枚榴弹在他面前炸开了。接着,又有几枚塑料手榴弹飞过来,撞在树上炸响。浓烟卷着残叶,在树林里弥漫。

    敌人迫近了,突围已经不可能。这当儿,他听见外围猛烈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那是陈小三,在直着身子,朝着右侧射击。他原以为陈小三已撤走了,没想他还在。他心里有些急。他想拼死朝外冲一次,还没站起身,就感到脚下像地震,站不稳。手榴弹还在不停地掀着地上的土。他回头望一眼,排长和那三名战友三角状地倒在血泊里。那三角的中间,全是殷红的血。一下,他脑子成了空白,只剩下一个简单的念头:我走不脱了,得让小三离开这儿。他伏在地上,发现十几米外的树丛中有个人头在晃动,就疯了一样抬起身,狂乱地朝着树丛猛射。冲锋枪震得虎口疼,他把枪托抵在胸脯上,边打边扯着嗓子吼:“小三——撤!”

    陈小三站在那儿没动。

    他又吼道:“你妈的——走啊!!活着回去一个吧!”

    陈小三迟疑一下,猛射出一梭子弹,旋过身子,就野鹿一样朝着来的方向跑了。

    他完全把自己暴露在坑外。前射一阵,后射一阵,把伙们的火力引过来。他看见小三跑过川地了,可不等钻进对面林子,就见他突然栽倒。他盯着那个倒下的地方,好久没有看见倒下的影子爬起来。陈小三是全班人的寄托、希望,然而,他再没能爬起来。

    他心中掠过一丝令人哆嗦的寒意。正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有一颗子弹穿进了他左肋。他朝后一仰。

    地上的血都还是热的,他正倒在排长和那三名战友流成的血湖里。

    十八

    翠娥回了七姓窝走娘家,挎个蓝包袱,抱着两岁的娃,后边跟个小老头。那是她的外头人。一进村,她把娃塞给外头人,说:“你先回去吧。”自个径直进了梁家。

    这是她六年来,第一次进梁家。竹子在门口,看见她,嗫嚅着站起来:“翠娥……姐。”

    翠娥问:“梁柱有信没?”话很冷。

    竹子摇了一下头。

    翠娥把包袱放在地上,解开,取出一张揉皱的报纸递给竹子:“我外头人说这上边有梁柱。”平平淡淡一句话,扭头走了。她还记着梁柱的仇。

    竹子望翠娥一眼,忙抖开报纸。这是半月前的《解放军报》,上边手印、油污,满满的。她从一版看到四版,没看出什么。又看,在一版下角“一句话新闻”里找到了半个火柴盒大小的几行字:

    标题:二连被命名为“钢铁坚守连”。

    正文:五日凌晨,越军以一个营的兵力,向守卫在无名高地上的侦察二连进行了三次反扑,均被二连击退。为表彰二连这种坚不可摧的精神,上级命名二连为“钢铁坚守连”,并给作战勇敢的赵大章、梁柱、郭小毛,各记三等功一次。

    竹子又看一遍,确实是二连,确实是梁柱,突然把报纸捂在脸上,呜呜哭起来。这会儿,她不是悲哀,也不是高兴。横竖,只想哭,就蹲在地上哭起来。

    十九

    他倒下,再也没有动弹过。

    这片林子转眼间骇人地静。火药味的空气淡下来,血腥气在林里窜。

    伙们人不多,也才十几个。他们老鼠似的钻出来,到凹窝,用脚踢,用手翻,认定这五个敌手全死了,然后他们一人一副胜者的脸相,朝对面山口走过去。

    是去检查小三的尸首的。

    有云飘过来,又有云飘过去,飘来飘去,在上空流动。日光毒起来,火暴火暴的。

    二十

    乡里人待客,两样货:一样荷包蛋,这是接待外乡来客的;一样炒花生,这是接待近处熟人的。梁婆让竹子把花生种子也炒了,黄沙、花生,拌了一大锅。炒熟,她端了一大碗,先进邻居家:

    “顺兴兄弟,柱子有信了。你尝尝这花生。”

    又端一碗,进了光亮家:“光亮娘,竹子炒的花生,你尝尝。柱子还活着,有信啦。”

    再端一碗进了吴天家:“侄,村长,翠娥拿回一张报,那上边写了柱子的名。活着。”

    七姓窝,一家一碗花生,她端了一个遍,也说了一个遍。

    二十一

    银色的天,透过林子看,就像碎了的玻璃悬在高空里。

    挂在枝叶上的血凝了,变成殷红的珠子。窝里,翘起的枝叶尖,几乎都挂了一滴血,像霞里的露。

    二十二

    七姓窝被震动了。

    梁柱上了报,还立了功!

    最先来贺喜的是吴天:“竹子,我看看报。娘的,没想到兄弟给咱七姓窝争了气!”

    看完,又说:“娘的,争气。七姓窝光宗耀祖了。凭这,乡政府不给咱七姓窝照顾一辆上好的自行车,我就找他省长去。”说完,抓了一把炒花生,嘣嘣吃着走掉了。

    只一会儿,竹子爹、竹子娘、竹子弟、光亮爹、光亮娘、翠娥娘、吴天家里的……七七八八,挤了梁家一院子。七姓之村,村西出口气,村东的窗纸都哗哗啦啦响。何况是梁柱有信了,不仅活着,还登了报,立了功!

    竹子把娘送剩下的花生连锅端出来,放在当院。村人全都吃着说:

    “看得出来,柱子小时候就像条汉子。”

    “料不到,七姓窝出英雄,好风水!”

    “听说越南有新式武器,打枪不用瞄,用镜子一照,一枪一个准。”

    “听说中国也有新武器,打出去,不伤人,闻味儿,一闻就流泪,死了娘似的。”

    “梁柱用啥枪?”

    “报纸哩?哪个识字的念一遍。”

    “村长把报纸拿走了。”

    “这人!”

    “听说上次的化肥,乡政府是照顾七姓窝的,不要钱,他为啥又照价收了钱?”

    “他说那是‘辛苦费’,便宜。”

    “妈的!”

    赵麦黄进来了,还唱着:

    东西南北中,

    征战一股风。

    打过蒋介石,

    砍过日本兵。

    ……

    进了院,径直到锅前,抓把花生,他脸上溢着笑,吃着道:“立功了?有种!当年我们拼刺刀,刺刀都被敌人肚子烧弯了,也难得弄到一个功。没想到我这个干儿比我强,有种!”说完了,溢出的笑还硬在脸纹里,久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