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小魔女的条件花舞陌轩(朵拉)冷血总裁的告白呢喃只此青郁青耳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小村小河 > 第三章

    二十三

    依旧是个静。草不动,树不动,空气也不动,都在燥热中凝固了。山林,古河道,没声没息,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死了一般。

    他动了一下。

    又动一下。

    他没死。

    他装死。

    这当儿,他让那装出来的泛白的死人一般的眼珠回到原处,先听一下周围的动静,再偷瞧一下四周。一切都是在他眼皮下发生的,这会儿重新观望,好似刚刚发现,好似猛然间看到了一张活生生的地狱图。他的脸冷僵了,看不出悲哀,看不出痛苦,也没有胆怯和害怕。他极平静,瞅瞅身上的血,没有擦。看看身边的战友,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排长的脸扭曲了,极为痛苦的样子,手深深地抓进枯叶下的泥土,一只眼睛被一片染红的落叶盖着,一只眼睛,迷茫地望着天空仿佛在力求解释这突来的惨象。还有那三位……他着实不忍再看下去,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他从容地拾起半截断肢,和一名战友的半截胳膊对在一块儿,用急救带紧紧扎起来。接着,他又把排长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做完这一切,他好似感到一个世纪迅速从他脑中滑过去。他体味到了一个世纪人类应该体味的一切,死亡、灾难、痛苦、悲哀、凄楚、壮烈、神圣……死过的人,又活了过来,便有一种释然感。

    他取出一卷绷带,把有些麻木的腿扎起来。那里伤不重,只是一颗子弹从大腿上划过。肋骨,有些疼痛,但能忍受。他知道,两颗子弹都没伤着要害处。他迟缓地搂起衣服,把肋上的伤口,用纱布围胸捆了三圈。站起来,得走,他想,不定伙们没走远。他抬起脚,似乎有些不放心,又回头把手轻轻放在四名战友的鼻前,分别感觉了一会儿。

    他一步一步,如大病初愈,迟缓沉重。他朝着林密的地方走,心里在解释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伙们发现的。最后,他对自己说,可能是昨晚过河时就被伙们发现了,因为他们一直分散行动,加上天黑,伙们下不了手,就只好尾随到天亮。当判明他们六人的目的是侦察炮阵地时,就在这儿设了埋伏圈。判断使他有些兴奋,这说明炮阵地真在附近!他走路更加小心了,尽量一点儿响动也不弄出来。又走一段,他站在一蓬灌木后,把眼前的枝枝叶叶扒条缝,心里急剧地跳起来。

    山顶有敌哨。炮阵地果然在那边山坡上。他伸手摸摸口袋的笔、图,都还在。他感到有一片阳光透进了他的胸脯。往前移了移,找个安全处,仔细观察一阵,揣摸着:左边,山陡,树稀,不能通过;从右绕,沟太深,越走离炮阵地越远,更不为上策。最好是爬到山顶上,在敌哨的附近,就可以把炮阵地一收眼底。他朝前爬了爬,树响了,哨上的伙们把脸旋过来,注视着这边树林子,贼眼溜溜的。他趴在一块石头后,双方相距不足百步。好久,伙们就盯着这边儿不动。他想,看来我得等天黑爬上山,天亮描完图,再设法下来。

    二十四

    吴天进了一趟城,找了民政局,当天就骑回来一辆崭新的加重“凤凰”自行车。说是照顾给英雄家属的。竹子手头紧巴,他就出钱买走了,还安慰竹子说:“梁柱是英雄,好事一串一串来,耐着性,别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

    二十五

    有半晌,他就坐着等天黑。心里,好像总搁点儿啥东西,放不下。怕任务完不成?怕像那五位战友死得惨?都不是。他就觉得有种耐不住的烦。扶着枪,头勾着,伤腿伸展,好腿曲起来,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猛然,冷似的,心里缩一下,他感觉到了孤独。战友们都去了,头上是伙们的哨,孤单一人……他想起自己阵地上的猫耳洞,想起那烧焦了的战壕,想起那到处可碰见自己人的山、沟、河……进而,想到了娘、竹子、七姓窝,想起了那封没有看完的信。他打量一下周围,没异常,就取出了信,默默往下看:

    到底咋回事?你一个多月不写信,连村里人都替你揪着一把心。娘都快想疯了。干爹、天哥、光亮娘、翠娥娘……村里人都见天来问有没有你的信。

    两滴沮抑制不住地涌出来。一切都在寂静中。好像这亚热带森林的每一棵树木,每一棵杂草都在谛听着什么。他似乎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苍老、亲切的唤:“柱子——回来!该吃饭啦——锅里放了麻油哩——”那是母亲的声音。娃儿时,每到烧好饭,娘就站在村口,朝着村里这样唤。她总是把“油”字高高挑起来,拖好长。

    你是不是出事了?你给我说实话,我不会让娘知道的。伤了,就说伤了。残了,就说残了。只要你活着,缺胳膊少腿都不怕。成了瞎子也不怕。伤了我侍候,残了我养活,喂你吃饭,背你出门,一个娃儿我当成两个养。我要给你养老送终,叫你像好人一样活在世界上。可你要给我来封信呵,叫我知道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泪像破了堤的水,流进嘴里,流到心里。他被唤起一种似苦似甜的感觉,强烈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竹子……竹子……这一刻,竹子的面影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他把枪靠在肩上,两只胳膊强有力地交叉着,抱紧自个的肩,双眼呆滞地凝视着前面一块青山石。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固执地死望着一点。他感到心里有一架天平,一会儿这头重了,一会儿那头重了。他模模糊糊意识到,那天平一端是生,一端是死。一端是家、是娘、是妻小,一端是任务。他把生和死强烈对立起来想,如同他的处境已经到了不死必生,不生必死的地步。他觉得,这一刻想得极多,又似乎想得极少。泪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不流了,痕印干在脸上。猛然,他觉得胸中嘣嘣直跳,似乎心要蹦出来。脸上出了一层虚汗,像身体虚弱,突然干了重活;又像盲目中,自己拿了什么东西,明白不该拿时,已经被人当做小偷捉去了。随着心里怦怦地跳,他站了起来,腿有些麻,他就向前踢了两下。很从容,不紧不慢,又踢了一下。好像这一踢,把忧虑、茫然、迷惑全都踢掉了。他脸色蜡黄,露出孤独而犹豫的神色。他把双唇绷起来,成一条直线,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他回身望山顶,伙们还站在那儿。末了,他迟疑一下,终于起脚朝山下走去了。

    只走出两步,又站住。

    过了一会儿,又过一会儿……

    他又抬脚朝来时的方向走去,累极了的样子,疲倦的,极慢,每走一步,像要付出千斤之力。几步,回头望了一下,又站住,久久不动。最后,他坐下来,把枪揽在怀里,把头深深地勾下去。

    坐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日已落尽,余晖也没了,天色开始暗下来。他坐着,像泥塑一般。

    当天色麻黑时,他终于又站了起来,毅然走了。尽管那神态、步子,仿佛是走向刑场或墓地一样迟缓、沉重,还是毅然地走了。

    朝着来时的方向。

    枪提在手里,他走了,没有再回过头来。

    二十六

    县长和乡长去乡下看看,转转,检查三夏工作,回来时,路过七姓窝,顺道捎脚,把车停在山梁上。下山,过桥,进村,到了梁柱家。

    县长来了。天!真是天神进了破庙,庙主都不知如何施礼了。梁婆心里慌慌的,让座都忘了,还是竹子搬过凳,倒了水:

    “赵县长,张乡长,你俩坐。”

    县长没有坐。他四十几岁了,胖身子,团圆菩萨脸,一副平和相。他拉起梁婆瘦嶙嶙的手:“梁大娘,你是英雄的母亲啊!咱县上前线七个人,目前立功的还只梁柱一个。怪我们工作不细,还是吴村长到县上报告了好消息。梁大娘,你给国家养了个好儿子,这是咱全县的光荣,我代表全县人民感谢你!”

    县长很激动。梁婆不知如何是好了,嘴张了几张,末了说:“县长,看你多外气,说到哪去了。”

    乡长似乎挨过批,他用检讨的口气说:“我代表乡党委、乡政府,向你们婆媳二人赔个不是。梁柱同志参战以来,我本应好好照顾你们,可……唉,说到底,还是官僚主义作怪。说吧,家里有啥困难,说吧!”那口气,你想要启明星,似乎他也能上天给你摘一个。

    “没啥难,吃穿都不愁。”竹子红了脸,道。

    这当儿,村里人来了一旗子。县长来七姓窝,是有村史以来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空前,也绝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能来的都来了,挤在梁家院子里,像是开大会,把县长和乡长围在中间,不为别的,大半都是为了来看看县长长什么样。

    吴天进来了,他威严地推开人群,到正当中,对着县长、乡长各鞠了一躬,道:“县长、乡长,到我家里坐坐吧。”

    县长望着他,没言声。

    吴天挂着笑说:“你忘了?县长,我是吴天呀。在民政局碰见过你,你把那张《解放军报》拿走了。”

    “啊——”县长笑了笑,“是吴村长。我们顺路来看看,不坐了。”

    他握着吴天的手嘱托说:“你是村长,要照顾好军属、烈属。梁大娘是英雄的母亲,要特别关照她。”

    “那是那是那是。”吴天连连点着头,下巴都碰在了胸脯上。连县长都称他村长了,他自然感到自个是理所当然的村长了。“县长,你放心。春种秋收啥活儿,我们都考虑到了。不过梁婶和竹子……就是梁柱家里的,觉悟也都一丈老高的。上房漏雨多年了,墙也歪斜着,我们说把河堤上的树砍几棵,帮她们修修房,说了几次,她俩都不让。”

    梁婆懵着了,不知咋回事。竹子灵醒,拉了吴天一下衣襟,吴天过去给乡长递烟,顺势踩了她一脚。

    听了吴天的话,乡长、县长都抬起头,果真的,这三间土瓦房,老了,瓦缝透着天。

    县长当即表态:回去给民政局说一下,县上出钱出物,把梁家房子翻弄翻弄。

    吴天不让别人插话,立马接了话茬儿:“那可太谢谢县长了,只要有东西,工匠我们村里有。”

    县长这么大度,乡长当然不能含糊。走时,路过老木桥,看着桥面上缺了几块板,来回都不便,便说给七姓窝批两方木材,要把老桥修一修。全村人,千恩万谢,一下把县长和乡长送上前山梁,看着他们坐上吉普车。

    二十七

    他爬着过了古河道。极慢、极低,尽可能不让身边的茅草动。

    一弯钩月上来了,静静看着他。

    云也上来了。风是一丝一丝地吹。只一会儿,月去了,开始飘飘洒洒下起牛毛雨。地上黑起来,路都难辨清。

    进入大沟口,他先闪到一块巨石后观察了一阵子。那巨石,有半间房屋大,迎面有些平,上方有拳头大小两个洞,下面有碗口一个洞,当间凸起来,极像一张魔鬼脸。他看了看,快步朝沟里走。他心里很清亮,出大沟,过条河,再爬上山,就过了生死线,生就捏在手里了,死就扔在身后了。

    天全黑下来,黑到了做贼都嫌黑的程度。他走着,嚓嚓,声音极大,但传不出太远,就会被雨声淹没了。这时他不怕惊动伙们,夜色正适合他走路。

    “嚓!嚓!嚓!”他什么也不想,只是往前走,不停地走。

    走了多长时间,走了多远路,只管走。

    二十八

    吴天从民政局取回了一叠纸票儿,不倒张,揉起来哗哗响。昨儿,县长放了话,今儿一早,他就进城了。他说这号事得趁火烧饭,趁热打铁,过久了,夜长梦多,县长也忘了自个说过的话。

    梁婆、竹子,死活不要这笔钱。说不该得的东西得着了,心里不踏实,夜里睡觉都会觉得枕头高,睡不着。

    “这是政府的关怀呐,”吴天用钱抽着自个的手掌说,“你不要这钱,就等于瞧不起我吴天啦。下次县长见我问起来,我咋答?县长不说我吴村长没能耐?”

    还是不要。

    “算啦算啦!”末了吴天说,“县长都唤我村长了,我就得当起村长这个家。拿五百块钱做工钱,其余的是料钱,咱立马就动工。”

    来天,七姓窝请了木工、瓦工,组成了一支建筑队。叮叮当当,当当叮叮,开始给英雄梁柱家里翻弄新屋了。

    二十九

    他身上储存着生的欲望产生了无穷力量。什么时候雨住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东方开始泛出鱼肚白,他也不知道。就那么走,走。东方那轮火球跃上来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渴求已久,恨不得扑上去的感觉。他抬起头,热热地紧望着那太阳。直到日光使他双眼流泪,不得不闭上歇会儿。再睁开时,他猛然怔住了。前边有半间房屋大小一块巨石,成地瓜状立在那儿,迎面有些平整,上方有两个小洞,下方有一个大洞,中间高高地凸起,一张像魔鬼的脸……

    这是进沟口时碰见的那块巨石!

    他在这条沟里摸黑走了一夜,赶天亮又回到了这块巨石旁!

    他立马感觉肋上的伤口有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伤腿也同时疼得打战。而且饿了,心里慌乱无比。眼前一片昏花,直想往地上倒。

    他仍然没有走出生死界。

    三十

    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吴天是个有吃天吞地本事的人,率着人人马马,一天工夫,就扒了上房,掘了地基。正式破土起新屋时,放了一挂湖南浏阳的千响鞭。

    工匠、小工们干活,他去跑房料。

    缺砖少瓦了,他骑车到乡里砖瓦厂:“知道吧?七姓窝的梁柱,在前线成了英雄,报上都登了,县长、乡长亲自到梁家去慰问。眼下,梁家起屋,砖瓦不够,乡长让我来……”

    没灰了,跑到县办水泥厂:“听说了吧?梁柱立功上报了,英雄!县里照顾给英雄家三间房,眼下灰不够……”

    连买几斤铁钉,他也亲自跑到供销社:“我说海水不可斗量吧?真是海水不可斗量。王师傅,七姓窝梁柱在前线成了英雄,给全县人民争了光,县长都为这感到几分光彩哩,亲自指派我带人把梁家上房翻弄一下,你看这钉子咋会这么紧缺……”

    吴天家里也准备盖新房。便宜的东西他总是多买点儿,照顾英雄家的物品,他尽着气力多要点儿,用不完,他就问竹子:“弟妹,这剩下的你还派啥用场哩?用不上就让我先借借。”

    三十一

    在一个山洞里,他喝了点儿雨水,吃了几块饼干。饼干上有血腥气。

    后来,他出来辨认辨认路线,就回去睡下。想睡,睡不着。地上极潮,水珠沿着洞壁往下落,留下一道道印痕。睡不着,就坐在冰凉的地上,把枪揽在怀里,靠在肩上,想心事。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依旧还是娘、妻小、家。这么不厌其烦地想着,等着天黑。末了,竟坐着睡去了。

    说睡去了,脑子还在想着家,说想着,也确实睡去了。

    三十二

    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叮当声在七姓窝上空流动着,和着汩汩的十三里河水声,组成一支和谐的曲。

    赵麦黄来梁家看了看,没说啥,哼了一段,走了。这次,他哼得很兴奋:

    东西南北中,

    征战一股风。

    打过蒋介石,

    砍过日本兵。

    老子是好汉,

    干儿是英雄。

    国家南门口,

    有个二罗成。

    三十三

    他离开洞,走了。

    他走得极累,远不像昨儿夜里那么劲足。枪挂在胸上有千斤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肋伤在雨水、潮气中浸久了,疼得针扎一般,每走一步,都要弯一下身子。可他极有信心,认定自个儿再也不会像昨儿夜那样迷路了。

    他就这么极慢地,却一下也不停地走。

    又是一个整夜,从他艰难的步履下滑过了。他没有再看见那个魔鬼似的巨石。

    终于快出沟口了。然而,就在他拐弯时,出了意外。他立马收住脚步,极快地端起枪,伸出去,在伸枪的同时,打开保险,右食指压在枪机上,成弓步站着。他只差开枪……

    对面岔路口,出现了一个人。和他同样,残了一条腿,拄着一根棍子,艰难地迎着他起来。低个,瘦嶙嶙的,胡子极旺,黑茬茬一片。那伙儿可能和他一样,是从他要回去的地方回来的,也同样走了一夜。对方穿的迷彩服或许是从哪位战友身上扒下的。他一眼就认准了他是特工队。那眼神、那脸相、那黑肤、那塌下的鼻梁、窝进去的眼睛。看见他的第一眼,他就想开枪,可是他没开。他没想到对方的动作竟也那么快,眨眼间,就丢掉了棍子,马步站立,把乌黑的冲锋枪口对准了他。

    四只眼睛,似四个愤怒的火球,相互死死地盯着,燃烧着。谁也没说话,十步之隔,也用不着说话。一切都在眼神里、枪口上。他知道对方是什么伙,对方也知道他是什么伙。就这么无声地相对着,谁也不让自个的眼睛眨一下。都生怕对方的枪声会响在自个眨眼那一刻。他们这么默然而对,谁也没有、谁也不会首先扣动扳机。都明白,只要一方枪响,另一方的子弹也会随之飞出枪膛。无论谁先开枪,倒下的都是两个人。他还想:如果枪响了,就有可能从哪个不知道的洞子里钻出几个新的伙。即便他打死了对方,自个还活着,也难以回去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累。他想对方的眼睛也一定累极了。

    忽然,他看到对方的枪口歪了一下,仅仅歪去几厘米,马上就又复原了——又对准了他的胸口。他看清了,对方的胳膊上也有伤。他懂了,这样对视下去,对方是熬不过自个儿的。这是求生的毅力赛,胜的将是他。

    果然,对方的枪口又朝下耷拉了几厘米。虽然马上再次复原了,但比上次耷拉的时间长。他感到对方的目光柔和了。似乎歪了两次枪他都没射击,使对方放了一些心。他想:说不定这伙和自个一样,家里有老娘,有妻小,都在等着他回去。

    猛地,对方毅然把枪口指向了地面。这是在求和。

    这一求和的举动,使他有些震惊。他迟疑了一下,也下意识收回了枪,朝后退了一步,把小路让出来。以枪为杖,拄着站在了路边。

    对方看他一眼,也以枪为杖,拄着走来了。一拐一拐,惊疑地望着他。他彻底看清了。伙的年龄不会比他大多少,眼睛有些小,圆圆的,个头仅有他的额头高。他看着伙一步步走过来,枪当棍子拄在右手里,有种异样,如同在监狱里蹲久了,一出狱就急于想干一件什么事。手心有些热,像是出了汗,还有些痒,像有个蚂蚁在爬动。他想,若伙是和我一样魁,我就一枪托砸在伙的脑壳上。再说,是伙主动把枪放下的。

    当伙和他擦肩而过时,他猛然看到伙那双小眼里顿生出异光来。是一种凶光。他心里惊一下,忙往后边退。刚退一步就感到头上有股风,接着,伙的枪托从他眼前飞下来,差点儿砸着他。他头懵一下,忙蹲下身子,顺势拿起枪,用枪托朝伙的伤腿抡过去。伙趔趄一下,嘴张开了,想要叫,没出声,他就朝伙的头顶又砸了一枪托。

    伙像装满了小麦的布袋一样栽倒了。

    他觉得很轻松,像干完了出狱后想干的第一件事。拄着枪,想走,猛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回身拾起伙的枪,拉开枪栓一看,伙的枪里压根儿没子弹。

    原来如此!

    他狠狠地骂了一声:“奶奶的熊!”

    三十四

    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房垒平座了。上梁时,吴天请人写了两副对联,分别贴在两架梁上。

    左联是:

    上梁不忘县政府

    起屋感谢乡党委

    右联是:

    军保民,和平度日月

    民拥军,放心家中事

    三十五

    他终于远远看见了连里的阵地。

    以往执行任务归来,只要一看到自己的阵地,他就有一种放声大哭才能表达的欢乐,可是今儿,他没有。

    今儿,他有的是一种灵魂的错位感、失落感,一种无可挽回的过失感。

    当这种感受被他自己明确为军人最忌讳的那两个字——“怕死”时,他的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我怕死吗?”他不承认。“我不是那号人!”“我绝不是那号人!”

    “那么你能算个英雄的男子汉?”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

    半晌时分了,日光斜斜射过来。山上的林子把日光撕成碎片儿,扔在树木下。他软软地坐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脚踩着不知何年落下的枯叶,眼望着一米外的一棵大树。树上有枪眼,圆圆的,已经结疤了,但没有复原。也许永远不会复原,永远是个圆圆的伤疤。他望着,感到心上有个洞,无底的深,慢性的疼……

    三十六

    县广播站广播了一篇通讯稿,题目是《前方后方共英雄》。没过几天,地区日报上头条发了这篇通讯,改了题目,叫《前方儿子报国恩,后方婆媳感党情》。县长看了这篇通讯,很高兴,为此,专门参加了一次民政局的办公会议,作了重要讲话,讲话中说:“要从七姓窝入手,以宣传梁家婆媳为开端,一年内把本县建成拥军模范县!”

    三十七

    他是被人扶回连里的。当晚,就被送进了二线医院。

    在这离前沿阵地二十里的医院里,炮声依稀可辨。几天时间,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头上竟有了白发,眼窝深深地陷进去。他二十五岁,一个护士却说:你有三十了吧?他反反复复想着回连时全连那惊喜的目光和离开时全连那怀疑、冷漠的目光。

    在连指挥所里,他如实汇报了战况,最末一句话是:“一个人……实在无法接近炮阵地。”

    那会儿,全连干部都在指挥所,一片沉默,没有半点儿声息。他以为大伙都沉在悲痛里。谁知,过了半晌,连长却平和、冷静地说:“陈小三活着回来了。他留在敌人那儿一条腿,爬回来的。炮阵地他侦察得很清楚,门数、方位、坐标,都很准确。你……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

    走出指挥所,战友们都在看着他,所有的目光都变得一个样儿,就是一个字——

    冷!

    几天时间,如同数十年,他眼窝深深地陷进去,头上开始有了白发。二十五岁,有个护士却说:你有三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