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纪相同的年轻人,一个站在地上,一个倒挂在树上,彼此的距离不到两米。
最终,还是挂在树上的青年先说话了。
他把呱呱乱叫的乌鸦夹在腋下,主动伸出另一只手来,落落大方的同何心远打招呼。
“你好,我是赵悠悠!”
何心远赶忙把把自己的手小心翼翼的贴到了对方的指尖,生怕这位武林高手一使劲就把自己握碎了。
“我是何心远……那个,你要不要先下来。”
名叫赵悠悠的青年爽快的把乌鸦交到了何心远手上,叮嘱他抱住了,然后让他后退再后退,紧接着一个团身就从树上翻了下来。
何心远很给面子的“哇”了出来,若不是怀里还抱着乌鸦,他真会拍疼了双手来叫好。
因为在树上钻了半天,赵悠悠身上沾满了灰,他低头掸着身上的灰尘,嘴里碎碎念:“这乌鸦可真聪明,抓起来比麻雀费劲多……咦????”
他的动作顿住了。
何心远当然知道他为什么如此震惊,因为他自己也同样惊讶——这两个初次见面的大男孩,居然长得一、模、一、样!
与镜子里见到的镜像自己不同,站在自己对面的人完全复制了自己的面容,只是在身高、肤色、发型上有所差异。
赵悠悠比何心远高了不少,他穿着一身深色带条纹的爆款运动服,领口和袖口磨出了小球球,拉链敞开,露出了里面的POLO衫,脚上穿着一双带翅膀的运动鞋,看着十分的……刚健朴实。
而何心远一副学生打扮,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翘起的头发乱蓬蓬的,尤其他还背着双肩背包,透着一股书卷气。
赵悠悠看着何心远,何心远看着赵悠悠。
相顾无言。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
何心远心中的触动远比面上表现出来的多。几分钟之前,他还在被迫面对和父母毫无血缘关系带来的痛苦,而现在,一个真正血脉相连的人就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完全相同的面貌说明了一切,何心远使劲揉了揉眼睛,生怕面前的双胞胎兄弟只是他过度悲伤后产生的幻觉。
与内敛的他相比,赵悠悠表现的直白多了——只见赵悠悠突然高举左手,同时做了个鬼脸,然后又莫名其妙的原地转了一圈,接着扭了扭屁股。
何心远:“????”
赵悠悠:“啊……果然不是镜子啊……”
何心远哪想到他这么搞怪,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他笑,赵悠悠也跟着笑,两个长相漂亮的大男孩像是傻子一样对着笑啊笑啊,引得路人经过时都要多看一眼。
他们就这么笑了半天,何心远忽然停了下来。
他问:“赵……赵悠悠是吧?这么开心的事情,你哭什么啊?”
赵悠悠抹了一把眼睛,明明满手的泪水,偏要嘴硬:“我哪里哭了?你还是看看你自己,兔子都没你眼睛红。”
话虽然说的别扭,但俩人不知何时已经抱在一起。眼泪像是小溪一样顺着脸颊淌下来,冷风吹过来,两人的脸上都被冻出了显眼的“高原红”。
他们抱得是那样的紧,红嘴乌鸦被他们挤在正中间,很不甘心的嗷嗷大叫,它叫起来毫无章法,会什么词就说什么词,虽然发音不算很准,但隐隐约约能听出来“howareyou”“nicetomeetyou”的音调。
赵悠悠吓了一跳,忙问:“这乌鸦怎么还会说话?”
“很多乌鸦都会说话啊……这不是你的宠物?”何心远问。
“当然不是。我养我自己就很好玩了,干嘛要养别的东西。”
“我看你去抓它,还以为是你的宠物跑丢了。”
赵悠悠摇头:“我今天来医院看朋友,这乌鸦是一个老爷爷养的,我看到乌鸦往这边飞过来就帮他来抓。”
谁说乌鸦是不吉利的鸟?
幸亏有它,才能让他们兄弟相遇。
“你呢,”赵悠悠问,“你生病了?”
“不是……”何心远摇摇头,“我妈生了个女孩,我过来看看。”
赵悠悠原本搭在何心远身上的手一下攥紧了,他的表情一片空白,可眼睛里却带着光,里面挟着浓浓的渴望。
何心远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声音低低的解释:“……我也是被收养的。”
赵悠悠眼里的光就像燃尽的烛火,啪的一下就灭了。
一出生就分离,他们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可是真要开口时,却发现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挑挑拣拣,把自己二十多年以来遇到的有意思的经历说给了对方听,他们缺席了对方之前的人生,现在听到什么都觉得有趣。
何心远惊叹于赵悠悠的能文善武,听他讲寺庙里的生活和娱乐圈里的光怪陆离。
而赵悠悠呢则心疼于何心远的记忆损伤,他揉揉眼睛,又羞又恼的说:“我感觉一辈子没流过的眼泪今天都流干净了。”
他可怜兮兮的问:“你……你不会一会儿就把我忘了吧?”他拉住何心远的手,自作主张的说,“以后咱们就不要分开了,我天天在你面前晃悠,你会不会记得深一点?”
兄弟俩久别重逢,磕磕绊绊的手拉着手往住院部走,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
倒是被赵悠悠夹在胳臂肘下面的乌鸦一直在蹬腿,特别不老实。
赵悠悠有个师弟住院了,年纪轻轻得了癌,好在发现的及时,还是早期,过几天就能动手术。他们师门的人亲如一家,赵悠悠带着其他几个师兄的捐款过来,让他安心养病,保持乐观心态。
看望完师弟,赵悠悠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医院走廊里一阵鸡飞狗跳,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将近半米长的大乌鸦在走廊里横冲直撞,吓得护士们花容失色,就连医生都被它撵的四处乱跑。
走廊尽头是VIP单人病房,有个坐轮椅的老头翻倒在门旁,一直在呼唤乌鸦的名字。护工赶忙把老先生从地上抱起来,赵悠悠眼尖,看到轮椅把手上拴着一条鸟脚链,另一端就挂在乌鸦的腿上。
看到这里他还有什么不明白,赶忙追着乌鸦跑出了住院楼,一直追到了医院中庭里。
乌鸦其实非常聪明,小时候学过的课文《乌鸦喝水》里,说乌鸦可以通过往瓶子里投石子,让水位上升,从而喝到水。很多人误以为这是一篇寓言故事,就像《龟兔赛跑》一样,把乌鸦拟人化了。其实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实验,乌鸦的智慧不亚于鹦鹉,某些品种的乌鸦还能口吐人言,只是大多数人都觉得乌鸦不吉利,养的人非常少,更无从得知它的伶俐了。
这只红嘴乌鸦想必是从小和人生活在一起,所以并不怕人,反而雄赳赳的,何心远把手套贡献出来套住了它的嘴,要不然被那尖利的红嘴叼上几下,绝对要留下一串血洞不可。
兄弟俩把乌鸦送回去的时候,走廊里已经恢复了安静,刚才乌鸦大闹时,大家在惊慌上打翻了不少东西,现在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有护士看到了他们怀里的乌鸦,提醒道:“动物不能带进来的……”
旁边的护士拉了拉她的衣角,对兄弟俩说:“郑老先生在最后一间。”
他们到的时候不凑巧,病房里争吵的声音太大,透过虚掩的门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说是争吵也不尽然,完全是一个中年人在声嘶力竭的吼,郑老先生只轻声回应几句,不知是身体累,还是心累。
中年人全身上下都透着阔气,说话时一直在用吼的:“爸!我把你送过来是让你养病的,不是让你来养鸟的!”
老先生说:“这房间这么大,又没人陪我说话,我把鸟接过来陪我说说话不行吗?”
“这儿这么多护工呢,你找谁说话不行啊?而且我不是每天晚上都给你打电话吗?你非要把那只破乌鸦弄过来,一天到晚跟叫魂儿似得,你能休息好吗?”中年人气急攻心,“而且刚刚它是不是把你轮椅弄翻了?”
“我就知道他们给你告状了……”
“不行,你在这儿我不放心,明天就转院,去省医,再不行就去上海……美国那边有特别好的靶向药,下个月签证就能下来。”
老先生倒是看得开:“别瞎花钱了……晚期了,在哪儿都一样。”
中年人怒气冲冲的说:“爸,你别这么顽固行不行?你儿子现在是大老板,早不是三十年前的打工仔了,现在你儿媳和孙子都在那边,他们都特别希望你过去安心看病。”
老先生淡淡的问:“我要去美国的话,你能把我的乌鸦也弄过去?”
冥顽不灵的老头子让中年人怒急攻心,他真不明白为什么他父亲非要和这只乌鸦绑在一起。
“爸,咱们现在谈的是你的命!你要养只狗养只猫我都能理解,你养什么乌鸦啊?这么不吉利的玩意,一养就养二十年,你是不是有病啊?”
“对啊,我是有病啊,我癌症晚期啊。”
“……”
中年人气的说不出话来,干脆摔门离开。
在他出来之前,赵悠悠眼疾手快的把何心远拉到了一旁,生怕触中年人霉头。
待屋里安静下来,赵悠悠一手拽着何心远一手夹着乌鸦进了病房。
见到主人,好不容易老实下来的乌鸦顿时炸了羽,吱哇一阵乱叫,那声音就像是崩掉的琴弦或者是年久失修的发动机,多听一秒都能耳聋。
倒是挺喜欢乌鸦乱叫的郑老先生乐呵呵的,像是叫孩子一样招了招手,那乌鸦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从赵悠悠的铁钳之下挣脱,跐溜一下就钻了出来,委委屈屈的扑进了主人的怀里。
乌鸦大的像是一块遮天蔽日的黑布,飞的速度又快,咚的一下撞到了老先生的胸口,把原本坐在床上的主人撞的仰躺了下去。
护工吓得不得了,赶忙冲过去。老先生本来就因为癌症的折磨面色苍白身体瘦弱,被乌鸦撞了一下子更不得了,躺在床上缓了半天才说得出话来。
他先委托护工把乌鸦拴在窗户前的鸟架上,接着请兄弟俩坐下,拿出别人探望时带来的水果请他们吃。
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病房,不仅有电视空调冰箱,还有会客的沙发。想必老先生的儿子一定是为成功的商人,才会如此财大气粗。
但老先生从面相来看,却不像是个有钱人,他皮肤干瘪而粗糙,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像是刻在了他的额头上。他很和善的递苹果给他们吃,何心远注意到他的手指布满老茧,指甲变形发黄。何心远肄业后一直在乡下的畜牧站当助理,老先生的外貌很像是他平常接触的老农,而不是一个富商的父亲。
老先生笑着感谢他们带回来了自己的乌鸦,又仔细看了看他们的面相,说:“看我这老眼昏花的,现在才看出来你们是双胞胎。”
何心远和赵悠悠刚相认,最喜欢听人家夸奖他们长得一模一样,那滋味真是要多得意有多得意,要多痛快有多痛快。
老先生又问:“你们两个,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啊?”
这问题可把他们问住了,两人下意识的看向了对方,异口同声的说——
——“他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