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病根
方有青神色间黯然了一下:“多少……知道一些。孤儿寡母的,自是过得十分不容易。”
沈星河打量着他的神色:“洪家家主洪起予,对她们母女,是不是很不好?”
方有青眼里闪过一丝痛恨:“是……是很不好。”
沈星河试探地问:“如何个不好法?他,可曾打过小杞?”
方有青神情躲闪:“打是没有打……可是……”他苦起脸,“唉,反正,都是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了,洪起予也恶有恶报,早就死了!小杞一个姑娘家,再提这事,于她名声不好。大人,您还是别问了。”
沈星河隐约听出言中之意,心直坠了下去。当初,他不提姓名向白不闻咨询时,白不闻曾提醒他,对患者病因冒失的打探,会给患者带来再次伤害,甚至令心病加重,所以,他从来不敢探问。
但是如今,他能确认导致方小杞患上心病的人是洪起予,而于洪极有可能就是洪起予。并且,现逃窜在外,随时有可能对方小杞造成威胁。此事再也无法逃避,沈星河不得不把事情原委弄清楚,以作应对。
他暗中猜测,方小杞幼年在洪府为婢时,或许被洪起予虐打过,从而形成挥之不去的梦魇。而方有青的话,令沈星河猛然想到更可怕的可能,又不敢想,不敢信。
他用力攥紧了拳头,压着胸中起伏,说:“方兄可知道,多年以来,小杞患有一样心病。”
方有青愣了一下:“她怎么了?”
沈星河深呼吸一下,说:“她忍受不了别人触碰她,一点旁人看来无足轻重的接触,就会令她反应激烈,无法自控地本能反击。如果被人强行按住,便会昏厥过去。”
方有青惊得变了脸色,:“怎么会这样?”
沈星河直视着他:“我猜,她心病的病根,就是洪起予。”
方有青猛然明白过来,恨得跺脚:“洪起予这个老畜牲,这是毁了小杞一辈子啊!”
“她这个病,我问过名医,已得良方,数月以来,已大有好转。”
方有青喜道:“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沈星河眉间阴郁:“可是,这两日,又突然加重了。”
方有青惶然道:“那可如何是好?小杞这孩子太可怜了!”
沈星河踏前一步:“方兄,实不相瞒,我视小杞,胜似我命。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请你如实相告。我知道真相,才能确定该如何帮她。”
方有青稍稍犹豫一下,便咬牙下定决心,艰难地道:“洪起予,这个老畜牲,他,他欺侮过小杞!”
沈星河的心脏似被一只兽爪猛地撕裂。他脸上像笼了层阴影,表面平静得异常,问:“如何欺侮的?”
“有一次,我到柴房里搬柴,还没进去就听到隐隐的哭声。我从窗户破缝望进去,看到洪起予,从后边把小杞抱住,一双脏手在她身上乱摸!我听到洪起予对她说:若敢说出去,就把她们娘俩都打死!”
方有青咬牙切齿:“小杞被他吓得不敢大声哭,她力气小,也挣脱不得!那时候她才十岁出头啊,天天吃不饱长得又瘦小,那么小一个孩子,洪起予怎么下得去手!”方有青一旦开了这个话匣子,便怒不可遏地止不住骂。
沈星河默默听着,眼前似蒙了一层血红。
方有青滔滔不绝的话声似在耳边刮擦,又似远处滚雷的闷声:“我当时故意咳嗽了一声,惊动了洪起予,他暂时放过了小杞。但是,这种事绝不止一次。后来,她的阿娘定然有所察觉,想求洪起予放过孩子,话只说了半句,就被打了个半死!她们娘俩是洪家买来的奴婢,若是逃跑,一旦被抓回来,定然死路一条!可怜这娘俩,真是叫天天不应……”
沈星河感觉胸腔里那只兽爪已撕碎他的心脏,将五脏六腑挠得血肉模糊。
方有青叹道:“好在这种日子也没持续很久,不久之后,洪家起了一场大火,洪起予被烧伤,挣扎了两天就死了!”他摇头慨叹,“我的爹娘,也在那场火灾中丧生。洪起予作恶多端,他的恶行,又岂止小杞一事。这些年我一直在想,那场火灾,定是有人替天行道收这个恶徒的命,我爹娘等许多无辜之人,都是被洪起予连累啊!”
沈星河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压住心中岩浆似的翻涌,问:“方才你与小杞说话时,我在门外听到一点。你疑心纵火之人是白不闻?”
方有青猛地擡头:“是,我觉得像是同一人!”
沈星河面上平静,又问了火灾前后的细节,推测在火灾发生之前,洪家的所有人可能中了蒙汗药,这手段,与最近的邢府灭门案异曲同工。
他问方有青:“失火那日,小杞和阿娘为何不在?”
方有青回想了一下:“火灾前一日,她们住邻县的亲戚来报信,说家中年事已高的长辈突然病重,恐怕不大好,叫她们去见最后一面。她们便急忙告假去了,万幸避过了火灾。好在,那位长辈又缓过来了,后来又活了好几年。”
“原来如此。”沈星河了然。
那位长辈来得急去得快的病症,多半是白不闻使的手段。就如同凡心阁一案时,隔壁花楼里突然患病的姑娘们;如同琉璃岛那夜,易迁的腰;如同沈书允守灵时,突如其来的胸闷之症。
白不闻必是发现了母女二人在洪家的困境,使计将两人支开,一把火烧了洪府,令母女二人摆脱洪起予,获得自由。
从方有青屋里出来后,有人来报,派去于洪交待的“老家”调查的差役,已经回来了。差役带回了预料之中的信息:
于洪确有其人,但家中根本没发生过火灾,塌了一半的老房子仍在,村里人说,他不曾烧伤过。于洪一把年纪没能娶上媳妇,给父母养老送终后,家中再无别人。他跟村里人说,听说大安城遍地繁华,银钱好赚,便想去试试运气。多年前辞别父老离乡远行,再也没有回去过。
于洪身份有假,方小杞又强烈感觉他就是洪起予,沈星河相信她的判断。于洪,就是洪起予,洪起予当年必是诈死!
洪起予是如何将于洪的身份取而代之的,沈星河懒得去管,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个“病根”,必须拔去。洪起予,必须死。
夜色已深。沈星河佩弓带刀,挑选得力暗卫跟随。看上去有条不紊,其实皮下的血肉已化作恶鬼,化作凶神,张合着爪牙,快要撕破躯壳。
准备出门时,打算先去看一眼方小杞。她屋里的门关着,里面没有动静,沈星河以为她睡着了,便只在门口站了一站,转身想走。
有个婢女提着灯笼路过,福身说:“二公子,方姑娘不在,她刚刚出门去了。”
沈星河瞳孔蓦地一缩,回身拉开门,屋中果然已空无一人。
方小杞在屋子里并没有藏多久。她裹着被子背抵着床角,仿佛全世间都爬满了毒蛇猛兽,只要离开那个角落,就会被啃成一堆白骨。
她捏着手环,瑟瑟发抖了一阵,羞耻和悲愤渐渐涌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她还这么害怕?她小的时候无力反抗,但是现在她长大了啊。她不再是安西洪家柴房里,被按在魔爪下无法反抗的小孩。如今,她已经是大理寺官差方小杞了啊!
她为什么还害怕洪起予,那不过是个老畜牲!
杀了他。
只要杀了他,恐惧的根源彻底消除,她就再也不会害怕了。
方小杞眼眶赤红,胸中如有魑魅横行,耳畔如有盘旋鬼语。她紧紧握住雁翎刀的刀柄,一把掀了被子,出门而去。
沈星河过来找她的时候,已人去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