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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一弦眉梢轻动,看了眼傅寻。
后者坐姿慵懒,似此刻谈论的话题与他无关,眼神落在玄关背景上,微微出神。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黄毛。
黄毛很享受被人注视的感觉,他低头呷了口毛尖,咧嘴一笑:“女方知道手里的鱼藻罐是假的后,差点疯了,打死也不相信好好的传家宝怎么就成假的了。
我们寻哥在文物鉴定上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不掺假。
摸着罐口的毛糙瑕疵,说‘这五彩鱼藻纹罐的瓷口工艺粗糙,釉色也来不及做旧,应该是刚出窑子没多久’。”
“提点到这份上,是个人都听懂了。
女方吧,其实早就有预感,觉得亮子不怀好意,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毕竟朝夕相对了两年多,房子买了,家人接受了,孩子也替他怀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就是养只乌龟,都培养出感情了啊。
何况两人一开始就是男女朋友关系,如胶似漆的。”
“寻哥人善,见女方这样,就帮她给铁爷打了个电话说情。
但人吧,该狠心的时候就要狠心些。
这不,女方压根不感恩,趁着我寻哥打电话的功夫,把勾云玉佩给顺走了。”
“顺走玉佩后,女方给亮子打电话。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亮子约我出来,说把利息先还上。
收完钱,又请我去‘人间红尘’泡澡堂子。
‘人间’的小姐按摩按到一半,他接了个电话,是女方打来的。
亮子当时以为我睡着了,接电话就没避着我。”
“女方和亮子说,她知道鱼藻纹罐被掉包了,但家里现在一堆烂摊子,她不想把事闹上台面,再让家人操心。
这可是传家宝吧,要是让她家人知道被亮子偷偷换成假的,估计都得气死了。”
“亮子觉得女方向着他,挺识大体的,再开口时语气也好了不少,搪塞她让她在家好好养胎,他和铁爷有旧交情,会尽快解决他家小舅子的债务问题。
但当时吧,亮子连机票都买好了,带了个出台的小姐要出国度假。”
“女方可能听出他想一走了之的打算了,就抛了个饵。
说她鬼迷心窍,从寻哥这偷了块玉佩出来,她可以不计较鱼藻纹罐的事,让亮子先回来,把玉佩卖了,换回鱼藻纹罐。
只要还掉了她弟弟欠的钱,剩下的都给他。
他要是想走,她也不拦着,等事情过去后找个机会和家里说清楚,他们就好聚好散。”
“亮子不傻,他担心这是女方为了骗他回去想的招,就让女方把照片拍给他看。
女方传了照片后,跟亮子说,这玉佩的价值起码是鱼藻纹罐的两倍。
只要他有本事把玉佩当掉,把钱弄过来,无论是坐牢还是寻哥发现追究,都她自己扛了。”
黄毛叹了口气,眯缝了眼,说:“有人善后,亮子当然心动,让女方带上玉佩来酒店找他。
以防万一,他特意开了两间房,隔着一条走廊,能互相对望。
我当时和他在隔壁房间,女方来后,他就搬了个椅子在门后观察。
一小时后,确认女方是单独来的,这才开门放人进来。”
“后头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这种阴损事亮子不可能让我听到。
女方大概在房间里待了半小时,我再听到动静,是隔壁房砸东西的声音。
我见势不对,立刻找前台投诉亮子那间房噪音太大打扰休息,让酒店的大堂经理上来看看。”
“女方是存了谈不妥就和亮子同归于尽的念头,包里带了把刀,给亮子破了相,伤口应该挺深的,都能看见骨头了。
女方也被亮子打得不轻,送到医院后已经半条命没了,孩子也没能留下。
我顾着送女方去医院,亮子就是那时候趁机跑了,至今没再见过面。”
曲一弦点头:“挺八点档电视连续剧的啊。”
黄毛讪笑,他摸着自己那头乱糟糟的黄毛,说:“生活么,就这样。”
还挺有感触?
曲一弦转着杯子,问傅寻:“我记得你说勾云玉佩这事涉及了命案,这话怎么说?”
黄毛抢答:“还能怎么说,女方觉得对不起养育自己二十多年的父母,自杀了。
女方的弟弟和姐姐的感情深,送完姐姐最后一程,出车祸死了。
好好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被亮子祸害得骨肉离散,东零西落的。
只留下一对老人,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偿还那笔债务。”
“当时那个事,闹得南江满城风雨,论坛里还有人编了个五彩鱼藻纹罐的灵异故事,把这件宝贝炒上了天价。
大概四年前的六月吧,寻哥找到铁爷,让铁爷出面把五彩鱼藻纹罐收了回来,送回了女方家。”
黄毛说到这,忍不住啧了声,满目艳羡。
就是不知道他在羡慕傅寻出手大方,还是在羡慕女方家不用花一分钱就有傻大款帮忙赎回传家宝。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黄毛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口干舌燥。
一杯毛尖,被他囫囵灌进肚子里,他似还不解渴,起身从酒店的货品台拿了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喝掉了小半瓶。
铁晔见状,笑眯眯道:“姑娘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疑问倒是没有。
傅寻作为当事人之一,当年的情况他必定了解得更详细,细节方面可以等私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再推敲确认。
况且,这个作为合作背景,发挥的效益除了让她更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外并不会影响到大局。
铁晔这么问,是着急想知道她这里有关裴于亮的消息了。
她也不卖关子:“裴于亮六月底包了我的车去敦煌的三大典当行鉴定玉佩这事,铁爷肯定知道。
论消息,我可能不比你知道得更多,但胜在比较及时。”
她点了点脚下这个地方,说:“这里,算是我的地盘。”
铁晔含笑,兴致颇浓:“曲小姐这是在怪我不请自来?”
曲一弦见对方领悟她的意思了,开始补场面话:“岂敢,我不过是说我在西北行事会比你更方便而已。”
铁晔一直知道曲一弦不是什么小角色,起先是顾忌傅寻,后来是犹豫招惹了容易惹祸,这才僵持着。
她这会连敲带打几句话,更是坚定了铁晔对曲一弦不好惹的印象。
做他这一行的,想常青不倒,除了倚赖手段和人脉以外,交际也格外重要。
他本就不欲和曲一弦来硬的,见状,立刻释放自己的诚意:“这是自然,有曲小姐和傅先生帮忙,我一定不会擅自插手帮倒忙。
只是两位愿意帮忙,我也想了解下详细情况,需要帮忙时才不至于手忙脚乱连先出哪只手都不知道。”
有理有据,还不算乱来。
曲一弦满意,松口:“铁爷是想知道哪方面的情况?”
“别的我也没什么好关心的。”
铁晔把玩着杯子,目光从傅寻的脸上滑到曲一弦身上,停留了几秒后,他微笑:“我想知道姑娘对裴于亮现在在哪,是否有线索了。”
裴于亮既然能为一个勾云玉佩蛰伏这么多年,即使现在马脚频露,也并不容易抓到他的小辫子。
九月初他担心敦煌大会的严查会暴露他的行踪,所以匆匆离开敦煌。
九月底,勾云玉佩的消息从权啸那传出,整个古玩圈人尽皆知。
紧接着,沈芝芝在几日前失踪,又于今早被发现尸体出现在都兰古墓的墓葬里。
这些事情看似没有联系,但隐隐之间有条线将所有线索都串联在了一起。
这些事,都和权啸有关。
他看似只是袁野临时找托找到的一层关系,但细算下来,上面这几桩事情里哪件和他没有关系?
她神色如常,半点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情绪。
铁晔只看见她敛眉思索了几秒,微带笑意地回答道:“有。”
单这一个字,语气笃定,掷地有声。
铁晔大笑,也不问线索在哪,是什么,举了举杯,语气十分轻快:“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
接下来不管是出人出力还是出钱,只要傅先生和姑娘有需要,随时开口。”
他伸手,揽过坐在下首的黄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呢,明天就回南江了。
下半年了,事情多,耗在这耗不起。
人我留下几个,还住在这间房里,以便随时搭把手。”
傅寻适时地插话道:“人留着没什么用,她手底下一个车队,想用人也不会先劳烦别人。”
他和铁晔打了多年交道,但除了裴于亮以外的事从不交谈,更不用提交情了。
铁晔想要从裴于亮手里拿回钱,就必须得借他的势。
所以对傅寻,他忌惮,尊重,不敢造次。
傅寻既然开口,铁晔也知道自己留着人没用,非要坚持,只会无端讨人嫌。
他知道分寸,故开口道:“那就听傅先生的。”
……
等送傅寻和曲一弦离开,铁晔关上门,眉心紧锁,站在门后一言不发。
黄毛还为自己得了铁晔的器重沾沾自喜,还没来得及得瑟得瑟,见铁晔这个表情,赔着几分小心,问道:“铁爷,你是觉得这事不妥?”
“不是。”
这事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傅寻要追回勾云玉佩,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既然有同样的诉求和目标,就不用担心傅寻会反水。
这点判断能力,铁晔还是有的。
他往客厅走了两步,转头问黄毛:“我们当初收到敦煌来的消息,调查曲一弦,到最后追到敦煌守在酒店里……你不觉得像是有人故意一步步引我们过来吗?”
黄毛智商不够,绞尽脑汁也没联系到这些事里的关联:“这不是……按部就班,您自己做的选择吗?”
“是啊。”
铁晔摸了摸脑袋,暗骂了一句:“可我还是觉得我是被傅寻这小子给耍了。”
当初他从傅寻那得到裴于亮手里有他勾云玉佩的消息开始,他就知道,傅寻这是顺道借他的手,做自己的事。
毕竟他也得了方便和好处,不出意外,等勾云玉佩再次有消息后,傅寻作壁上观,等着他掘地三尺把裴于亮挖出来后,渔翁得利即可。
但自从曲一弦搅进来后,事情不一样了……
铁晔甚至生出自己仍在傅寻算计中的念头来,难不成他把他引到敦煌来,就为了帮他说清裴于亮这件事的前后始末?
……
嘿,这兔崽子!
敢情他在傅寻心目中,就是一张嘴啊。
……
离开酒店时,已经是下午四点。
敦煌和南江有近两小时的时差,明明该是傍晚日暮斜影时,偏偏敦煌的天光明艳,像刚过午时的下午,微风徐徐,气温凉爽。
这么轻松地解决了一件事,曲一弦有些意外。
但更多的是放松。
没有什么比腹背受敌更受煎熬的事了。
她上车后,先看手机。
手机屏幕的消息提示栏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未读消息。
曲一弦松了口气,给袁野打电话。
袁野很快接起:“小曲爷,你和寻哥谈完事了?”
曲一弦事先和袁野交代过,她下午和傅寻有很重要的事要处理,可能不能及时回他的信息,让他自己机灵些。
她嗯了声,问:“你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我现在到七里镇了。”
曲一弦又问:“姜允呢?”
“在我边上呢。”
他把手机递到姜允面前,“你快吱一声,让曲爷知道我没欺负你。”
姜允没搭理他,手机更是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推开:“干嘛呀,你挡着我玩游戏了。”
袁野委屈:“曲爷你听,你不在她有多嫌弃我。”
曲一弦听到姜允的声音就安心了:“我在傅寻会在进敦煌城区的必经之路上等你会合。”
袁野哎了声,说:“那见面再聊。”
“好。”
挂断电话,曲一弦开车,绕开敦煌城区的公路,抄小路抵达和袁野约定的地点。
车厢内太安静,为了避免独处时的尴尬,她随手拧开广播频道听路况分析。
中间插播广告时,她状似无意的问了句:“黄毛说那个五彩鱼藻纹罐是你四年前的六月份托铁爷出面追回来的?
我没理解错的话,那会你刚从可可西里回南江吧。”
傅寻对这个时间记忆深刻,几乎不用确认,脑子里很快临摹出当年的场景。
裴于亮前几年跟着铁爷做事,结识了不少权贵,五彩鱼藻纹罐又是被他偷偷脱手的,他不见了踪影,五彩鱼藻纹罐的去路很难查清。
他费了不少功夫,用了不少渠道把东西追回来,迫切得很。
生怕错失良机,又不知道要等多久。
“当年的事与我无关。”
他澄清:“她来找我时,已经知道五彩鱼藻纹罐被裴于亮换走了。
她是来求我出面,在铁爷面前作假鉴定。
她想把鱼藻纹罐抵押给铁爷暂解困境,等家里缓过这口气,她会想办法补上那个窟窿。”
“我的职业道德和信仰都不允许我假鉴,这也是我傅家的第一条门规。
我只答应了帮她和铁爷要几日宽恕,只是没想到她走投无路之下,会选择这种方式。
帮她追回鱼藻纹罐是为道义,力所能及之下,能帮且帮。”
安静的小路褪去了城市的繁华,那窃窃嘈嘈的电流声也似在这刻远去,车厢里,安静又温柔。
“得到鱼藻纹罐的消息是在可可西里当志愿者的最后一星期,这一周内,伏叔一直在替我周旋。
确定可以交易那晚,是你进可可西里的前一晚。
我立刻离岗的原因,除了撤离的时间是规定好的以外,还因为那天清晨,有架飞机在拉萨的机场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