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因坦抚着她的肩头。他是笑不出来的。
“……你是不是要听睡了?”索锁轻声问。
“没有。你要不要睡?”彭因坦低声。
索锁手握住搁在他们俩身体之间,他知道那只手握的很紧。
“这会儿反而不怎么困了……你要困了就睡。”索锁说。
“我也不困。”彭因坦说着,手钻进被底,把她的手用力打开,“你刚说到哪儿了?”
“说到……开饭馆?博雅厨艺很好的。有时候会轮到她去厨房帮忙。她就爱带上我。她教我很多东西,那几年。她经常给我讲故事的……一开始她就是想找个人听她说话的。后来她告诉我,找个听她说话的人不容易的。第一脑子不能太笨,不然听不懂,也不能太精,她说了上句知道下句,没意思;第二不能话多,不然她说了上句接下句,能烦死人;第三不能嘴不牢靠、跟其他人太熟的,不然说句什么话,没一会儿就传遍了,更烦。我就很符合标准……她不太爱讲以前受过什么苦。她小时候受过的苦啊,还是后来姥姥跟我说的。她就爱跟我吹牛,自己以前有多厉害多厉害……她是挺厉害的。当兵的时候,是货真价值的兵。做警察的时候,立功受奖,都是那种普通人摸不到的……不过不能跟别人似的,挂着奖章上电视。她是缉毒警。但是她跟我说,做警察时间久了,尤其卧底的时候,看到听到的和做正常人的时候很不一样。经常觉得太孤独了,怕自己随时会疯了。她后来犯过一次致命的错误……就是因为她的错误,害死了好多人。那之后她就脱警服了。换了个城市隐姓埋名地生活。隔段时间就回来看看姥姥。有时候露面,有时候不露面……跟我说这辈子要说真对不起过什么人,就是姥姥了。算算刑期她比我还要早出狱的,说让我出来以后就找她,来给姥姥当丫头……她说我什么都不会,得一样样教。不然不是我伺候姥姥,她是给姥姥找了个祖宗呢……要是和她计划的那样好,现在就是完全不同的日子了。”索锁说着话,转身扭亮了灯。
彭因坦的眼睛被光线刺激了下,眯起来,看她掀被子要下床,问:“怎么了?”
索锁回头看着他,问:“我能抽根烟么?”
和彭因坦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不抽烟。这阵子都习惯了,竟然也不觉得很难受。她想过或许慢慢的就这样戒了也说不定……可这会儿真想抽一支烟。
彭因坦说:“抽吧。”
索锁抚了抚睡衣,似乎又觉得不妥当,问:“那你不舒服吧……我出去抽好了。”
彭因坦一把拉住她。她手有点儿凉。
“别折腾了。就在这儿抽……有烟吗?是不是没带?看看柜子里有没有,没有我下去给你买……”他说。
索锁看了他,没动。
“嗯?”彭因坦又问。
索锁停了会儿,忽然扑过来,抱住他的颈子。
她柔软的身体贴紧了他……彭因坦轻轻拍着她,听到她说:“不用了……不抽了。我会戒烟的。”
“慢慢儿戒。一下子戒断很难受的。”彭因坦猛的想起她以前说过自己吸过毒的事。从来没有当真过,可现在,他觉得她说过的话,其实都是真的……但他只觉得难受。“索锁,我们睡觉吧。”
“彭因坦,我的事,不能跟你全部说的……我家的事,可以全都告诉你。但是我的事,我跟你说了,对你来说不是好事。你明白吗?”索锁松开彭因坦,看着他说。
彭因坦摸摸她的脸,拉她坐下来,用被子围住她,说:“你跟我提过,一般人查不到你。我当时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我找人查过你,你的资料确实很干净,但跟你和我说的经历完全不一样。我想过有人给你重新置换了身份……我托人再查,除了因为你家的事受到阻碍,其实还是不能更深地查到你现在身份的背景。那么我想,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个原因。所有你不用告诉我,我可以大体猜到你为什么会获得这个身份,又为什么会被警方保护。我不怕。但是如果多一个人知道,对你来说多一分危险,那你不要告诉我。比起我是不是知道一些真相,你的安全更为重要。”
索锁吸着鼻子,过来亲了他一下。
彭因坦摸摸她的头,说:“不要着凉了。我就在你跟前儿,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索锁又吸了吸鼻子。
她好一会儿没说话,似乎在发呆。彭因坦坐过来,低低身子看看她。
“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几年前监狱系统一个很大的案子……就是我蹲的那里。”索锁说。
彭因坦额头贴上她的,蹭了蹭,说:“不知道。这种新闻,多半不会大范围传播。回头搜一搜,问一问,也还是应该有点儿线索的。”
“嗯……”索锁忽然露出一丝微笑来。
彭因坦眯细一下眼睛,问:“你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索锁小声说。
“你想的是,彭近知的儿子怎么对这些事一点儿都不敏感,是吧?”彭因坦问。
索锁擡手摸摸他下巴,说:“有点儿。”
“我不太关心他的事。嗯……平常也见不到。见面也不怎么聊。工作嘛,互相都没有兴趣,更不会在家聊了。在家不谈工作,这是我们家的规矩。”彭因坦说。
“嗯。明白。”索锁说着,看看他,“我就是忽然想到了。”
“以后……”彭因坦想了想,“你愿意的话,带你见他。”
索锁低了头,没答应。
彭因坦问:“那案子是怎么回事来着?”
“嗯……我跟你说在监狱里挨揍的那么狠,你也应该猜得出来,那监狱的管理是有些问题的。虽然这些事哪里都不会完全避免,但是如果管理严格,还是可以及时被发现的。被调到博雅那里之后,我算是过了阵安生日子……就是头发很久都长不出来。博雅找偏方想让我重新长出头发来……可是医生说,这种斑秃,绝大部分原因是心理因素。博雅就说等出狱了慢慢儿养养就好的。现在看不出来我的头发有什么毛病对吧?偶尔也有一点点,姥姥给我梳头,说后脑勺大概有指甲盖那么大的秃……斑秃算什么,我爸爸出事的第二天,我全身变的一块块青紫,像被人掐出来的似的。我后来看了很多资料,说人突然之间受到打击的时候,会出现这种情况。精神和心理出现问题,身体一定会有表现……咦,说到哪儿了?”索锁转了转脸。
彭因坦看她被被子裹的只露出一点的小脸来。他伸手拂开她的刘海。现在索锁的头发很好,他想不出那时候头上一块块斑秃的狼狈样子……他就说:“说到哪儿算哪儿,累了你就睡。”
“嗯。”索锁靠了他一下,“后来我们监区新来了一个犯人。看着是很平常的一个人。不过她进来的当天,我发现博雅有点异常。我看出她有心事来,转弯抹角的问,她就是不说。问急了她让我滚远点儿。滚远点儿就滚远点儿嘛……我好几天没理她。就那几天,我发现新来的犯人有问题。”
索锁哆嗦了一下,彭因坦搂紧她。
“那天洗澡,我无意中拿错了盆。走出来才发现号码不对。返回去送的路上,毛巾里露出来东西。我把毛巾叠好了放回原位。进去的时候,那个新来的犯人正在我的脸盆旁边等着——她光着身子站在那,雪白雪白的。我脑子里都一片空白,就把她脸盆放下,拿了我的出来。她还说了声‘谢谢’。那天晚上我没睡着,可是也不敢乱动,怕人看出来什么……过了两天,博雅发现我情绪不对,问我怎么回事。我就告诉她了。我在新来的犯人脸盆里发现毒品。她特别冷静,问我是不是确定,然后还有谁看到,以及当时是什么情形。我都跟她说了。她让我小心一点,说那个新来的犯人,不是一般的人。虽然不是因为贩毒的罪名进来的,但是个大毒枭的情·妇,本名普通,绰号白茶花。白茶花自己也是个不小头目,博雅跟的那条线上,没有不知道的……我当时确实有点怕。以为进了监狱,就是到了最黑暗的地方,谁知道黑暗之中还有更黑暗。博雅说她虽然不愿意想起以前的事,但记性太好了,有些人的脸,看过照片都不会忘……博雅说当然她能记住别人的脸,自己的脸也很可能已经被人记住。她那天还说她虽然已经知道这个监狱很有点问题,却不知道原来大毒枭的触角都伸进来了。这出乎意料。她让我老实呆着,不要轻举妄动,尤其不要单独行动……白茶花那段时间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我都不觉得她注意到我。博雅也很平静,就是没事的时候开始一个人坐着发呆。就在我以为这事大概可以盖过去的时候,我们的厂房里发生了火灾。厂房仓库起火,仓库里全是棉纺织品,有一点火星就会出事。当时我跟博雅还有几名狱友整个小组都在里面引发了……博雅把我给推出来之后,又冲进去救人。最后,她自己没能出来……”
索锁闭上了眼睛。
她好像是在梦呓,说话声音越来越低。
彭因坦不太敢惊扰她,让她自己慢慢醒过来……她轻声说:“你能想象吗,那种地方出点事……居然会出那么大的事故……我从来没想过……真的,彭因坦,20岁以后的人生,简直就是一个又一个颠覆,一个又一个幻灭……我绝不相信那是意外。但是你能信吗?我什么都没说。博雅姐姐没什么亲人。她的东西被收拾好也只有一点点。说是连寄都没有地方寄……后来就封存在那里了,跟她骨灰一起。隔了段时间,听说她的朋友把她的骨灰收走了……我在监狱里照常过我剩下的刑期。她们说我没良心。博雅活着的时候对大家都很照顾,大家都还在难过,就我从她的死里恢复的最快……我当然要恢复的快。我得活下去啊……博雅的床空了些日子。要有新人来,我跟管教干部说,我想睡那个床。管教干部同意了……白茶花睡在那个床的上铺。有天晚上,我一睁眼,白茶花在我床边……她是刚上完厕所准备上去,瞪着眼睛看我……灯光很强的,就是她的眼睛特别的亮……她就说了一句话,说:没想到你还挺毒的……我翻了个身继续睡。她就爬上·床了。那之后,我们继续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管教干部说有人来探视我。有人探视我当然是不见的,但管教干部说,是我四表叔。‘四表叔’这个代号,博雅和我提过一次。那是她做卧底时候的行动代号。我就去见了……不和你说那些细节了。没意思的。反正,仇,我替博雅报了;她当年犯的错误,我替她弥补了;案子破了之后,监狱的内幕也爆出来,成了那年一个很大的事件,促成了一段时间的监狱系统整顿……我换了个身份,带上博雅的东西,写了一封伪造的信,去Q市找姥姥了。”
“伪造的?”彭因坦问。
索锁停顿了片刻,说:“人家说了这么多,你就抓住这个重点了?”
“嗯。”彭因坦应着。
“博雅说让我出狱以后照顾姥姥是事实,我也答应了她。剩下就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方式让姥姥相信我……好在我很熟悉博雅的笔迹,下功夫模仿了很久。”索锁说。
“你这个小骗子。”彭因坦捏住她的鼻子,左右拧着。然后他过来,扑到她身上。隔着被子,他都能感觉到索锁在发抖。他连被子拥抱住她,低声问:“想要我不?”
索锁擡下巴蹭了蹭他的,轻声说:“不……你就抱抱我行吗?”
彭因坦钻进被子里去,很使劲儿地把她给抱住了。
索锁轻声细气的说:“彭因坦,我现在想……这个世上还是有因果报应的哦。”
“你不是不迷信吗?”彭因坦摸摸她的脸。索锁的脸有点儿凉。
“遇见你,我开始迷信了。”索锁低声说。
“怎么讲?”彭因坦问。
索锁含糊地说了句什么,他再问,她就不吭声了。过一会儿,他就听见她呼吸沉下去,轻轻叫她一声,她也不应,原来是已经睡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