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巴国侯氏小桥老树绛都春柳暗花溟英雄刀周显亲亲我的野猪王子朵朵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推理 > 西域列王纪(四方馆) > 第八章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第八章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此时,玄奘正拉着阿术在井渠中奔跑。薛先生带着流人四下堵截,好几次都是险而又险地躲了过去。他们经过不少通风竖井,但离地面都有相当的距离,两人怎么也爬不上去。

    “不行呀,师父,咱们得找个竖井爬上去,否则必定被他们抓住。”阿术气喘吁吁地靠在井壁上,两人跑得浑身大汗,两条腿都在哆嗦。

    玄奘喘了口气:“把你怀中的井渠图拿来。”

    阿术掏出那张井渠图,玄奘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在一处明亮的竖井边仔细观看。阿术问:“师父,这井渠图上,并没有标注哪里有出口呀!”

    “贫僧不是要找井渠的出口,而是要找流人们的出口。”玄奘背靠井壁,把井渠图摊在双膝上,“阿术,你想,假如二王子发动叛乱,趁着高昌大乱,龙霜公主会怎么利用这些流人?”

    阿术想了想:“突袭!”

    “没错。”玄奘点头,“目标是哪里?”

    阿术大吃一惊:“难道是……高昌王?”

    “不错。”玄奘赞许地道,“龙霜月支为何要让他们秘密躲藏在这井渠中,并且囤积刀枪器械?只有一个原因,这条井渠,在王宫中有出口!”

    “对啊,师父!”阿术拍手,“麴文泰和麴仁恕都在王宫,这样一来龙霜月支才能趁着二王子叛乱,突然刺杀这两人。师父,难道您想找到那条出口?这可是大海捞针吧?”

    玄奘摇摇头:“不然,阿术,你要知道,无论何种计谋,越是精密有效,其间就越有规律可循。你看,王宫在王城的西北部,既然咱们确定那个出口在王宫中,就可以在西北方向搜寻。”

    阿术苦笑:“师父,这井渠之中,您如何确定方位?”

    玄奘指了指头顶的竖井,此时日光照在竖井井口的边缘,“现在大约午时了吧?你看这日照,日光照着的便是北方。”

    阿术疑惑:“师父,咱们往北走,那边可都是暗渠,没有日照。”

    玄奘笑了笑:“你再看这渠水,这井渠除了胡麻井渠、白渠、白地渠,其余大都是南北、东西纵横。水是从北面的天山引来,地势北高南低,那么南北流向的水流会湍急,东西流向会和缓。这样岂不是容易确定方向了么?”

    阿术敬佩不已,但还是有疑问:“师父,可怎么确定咱们是在哪个方位?”

    “向北走。”玄奘淡淡道,“你看这井渠图,城北部,东西贯通的大渠共有两条,南面是榆树渠,北面是北部渠。咱们径直往北走,碰上的第一条大渠,就应该是榆树渠了。”

    两人有了目的,就躲过流人们的搜索,往北偷偷绕过去。流人们是一直往南拉网式搜索,浑没想到他们居然主动进入自己的核心重地,双方交错而过。

    向北走了一里远,果然一条东西向的大渠澎湃而过。两人精神振奋起来,但井渠图上并没有地面建筑物的地标,尤其是王宫一带,简直就是空白。这不难理解,王宫地下的井渠,怎么可能摆在户部让所有人观赏?如此一来,确定王宫的位置就比较麻烦。

    这时周围一片漆黑,两人没有火把,无法看图。玄奘想了想,问阿术:“王城北面,是否有一条斜渠,从满水渠引过来,一直进入护城河?”

    “嗯。”阿术道,“王城内的井渠,只有这一条斜渠。”

    玄奘笑了:“如果贫僧猜得不错,这条斜渠,定然穿过王宫!王宫地下,不可能做出太复杂的水系。而夏天酷热时,宫中的贵人都会到地下室避暑,因此才会引一条斜渠,使各个重要宫室都能够有井渠给地下室透气。好了,咱们直接找这条斜渠。”

    两人再往前走,却出现了通风竖井,井渠内又明亮起来,方位更容易判断,两人果然找到了那条斜渠。这条斜渠却有些与众不同,宽阔的渠道内,种植着不少葡萄,有些甚至搭着木架,覆盖了整面井壁。可以想见盛夏时节,累累的葡萄挂在井壁上的诱人景象。

    “只怕已经到了王宫的地下!”玄奘兴奋无比。

    话音刚落,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咄地插在了葡萄架的木桩上!就听见有人呼喝:“在这里!”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四五个流人刚走进这条斜渠,正呼哨着召集同伴。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水渠两侧的土台上狂奔起来。葡萄架嗖嗖地在身边掠过,跑了不多时,就见井壁上居然出现了一些窗户,甚至还有门。

    “师父——”阿术边跑边喊,“这些是不是王宫地下室的门?咱们踹破进去!”

    “不!”玄奘急忙阻止,“找最大、最奢华的那扇!”

    阿术一时没想明白,但身后利箭纷飞,嗖嗖嗖地从身边掠过,也来不及细问。两人奔跑中,前面的渠道突然拓宽,形成一座大池,水流奔涌,汇聚到池中。那水池奢华无比,周边镶嵌着拳头大小的鹅卵石,水中游鱼穿梭,顶上正好有一眼竖井通了下来,日光照彻,水波荡漾。周围掩映着葡萄藤,虽然叶子落尽,但古藤缠绕,极有韵味。

    两人没想到这地下井渠中居然有这等去处,不禁一怔,停了下来,顿时看见左侧的水池边上竟然有一座拱形的大门,也是以一尺长的砖坯建成,但这砖坯的表面竟然上着一层淡蓝色的釉,雕刻着细密的花纹,雄浑厚重。这时,流人已经追了过来,两人无暇细看,猛地一推大门,那胡杨木的大门居然没有拴牢,一推而开。

    两人都有些诧异,来不及细想,躲了进去,反身关上门。那门后面有巨大的门闩,玄奘刚摘下来挂上,门就被咚的一声重重撞了一下。玄奘念了声阿弥陀佛,心道,再差上半分,只怕流人已经闯了进来。

    这时,门外响起薛先生的声音:“法师,您是出家人,何必理会世俗中事?生命轮回,王朝兴废,在佛家的眼里,无非是生灭无常。您的路在西天佛土,何必扰乱红尘因果?”

    “阿弥陀佛。”玄奘沉默片刻,道,“行亦禅,坐亦禅,贫僧站在这门槛里,焉知不是站在西天路上?佛家护持世界众生,这刀兵一起,满足了你的贪嗔之念,却害了多少无辜众生!薛先生,你自然有你的骄傲,不愿拜服在大唐天子脚下,但你率领陇西薛氏跋涉十二年,死者十有七八,宁愿潜居地下做这乱臣贼子也不愿堂堂正正做人,贫僧不知道,你满足的究竟是你一人的骄傲,还是薛氏的骄傲!”

    “法师……”薛先生长叹一声,“您可知道,您回到地面,一句话就会使成千上万的人人头落地!我薛氏族人将被斩尽杀绝!”

    玄奘知道他这话绝非夸大,一场谋反,绝不会只有他们这几百人,自己一句话,当真会使这高昌国血流成河。他犹豫良久,不禁叹道:“薛先生,你还是速速离开这高昌国吧!只要你们愿意回归大唐,贫僧愿在麴文泰的面前一力承担,保你不死!”

    “法师,”薛先生凄然道,“当您走上这西天路的时候,您想过回头么?这条路,便是老夫的西天路!”

    玄奘沉默着,门外再无消息。

    “师父,这是哪里?”阿术这时正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大厅出神。

    玄奘转回身,才看清门内是一座空旷的大厅,四周是几根廊柱,上面雕着花纹。大厅尽头有两条台阶,左右对称地环绕而上。正中间的墙壁上,雕刻着一尊释迦牟尼像。玄奘先朝释迦牟尼像拜了拜,才道:“这里,恐怕就是国王陛下后宫的地下室了。”

    “我明白了,师父!”阿术恍然大悟,“原来您找最奢华的大门,就是要找麴文泰呀!”

    玄奘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贫僧找它,是因为它必定是薛先生选定的目标!”

    两人谈笑着走上了楼梯,看来这里仅仅是一座消暑的地下室,别无他用,现在是冬季,里面寒冷无比,也没有人管理。上了楼梯,又是一扇雕花的金色大门,玄奘推了一下,不料手刚伸出去,那扇大门忽然无声无息地开启,一股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里面仿佛是一座宽阔的房间,蒸汽氤氲,隐约传来令人心醉的香气。

    “师父,”阿术怔住了,“这世上还有自动门?”

    “门当然是要推的,正如人在轮回中行走,只是前世的安排罢了。”门内有人轻轻地说。声音婉转,愉悦动听,竟然是个女子。

    与此同时,周围响起几声惊叫:“什么人?胆敢闯入王妃后宫?”

    玄奘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四名宫女将自己团团包围,而眼前却是一座一丈多宽的浴池,那浴池以汉白玉砌成,水面咕嘟嘟地冒着热气,上面撒满了鲜花。而在浴池中,却有一具曼妙的女体横躺在水中,蒸汽笼罩,只有黑色的长发披在汉白玉上,黑白相应,说不出的美艳。

    玄奘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暗暗叫苦,立刻捂着阿术的眼睛转回了身,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竟然闯入了王妃的浴室!更麻烦的是,王妃偏偏在洗浴!

    王妃咯咯直笑:“法师,阿术还是个孩子,与您不同。”

    玄奘更尴尬:“阿弥陀佛,王妃何等身份,岂能亵渎。贫僧不知王妃在此……实在……”他一向辩才无碍,这时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结结巴巴,惹得王妃笑得直不起腰。她在浴池中站了起来,赤裸雪白的身子上挂满了水珠,仰头一甩头发,在空中甩出一条水线。

    玄奘只觉头顶一凉,口中默念着阿弥陀佛,却不敢伸手去摸。

    王妃朝侍女招了招手,有侍女取了一件轻纱袍子,披在她的身上,跪在她身后帮她束好腰带,王妃才笑吟吟地道:“法师,您可以转过身子了。”玄奘身子动了一动,却没敢转过去,悄悄推了阿术一把。阿术会意,掰开他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朝身后看了看,大声道:“师父,她穿上衣服了。”

    “阿弥……陀佛……”玄奘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说了出来,顿时又结巴起来。额头上汗如雨下。

    王妃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阿术几乎直不起腰:“你这……你这孩子……实在太可爱了!”

    玄奘更是羞惭,转身不敢直视王妃,低声道:“阿弥陀佛,王妃,此地危险,您还是早些离去。外面埋伏有杀手,贫僧这就去面见陛下。”

    王妃不以为意,轻盈地转身,斜倚在一张软垫上,托着两腮含笑盯着玄奘:“法师,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我早想和您聊聊,却一直无缘,些许流人,法师不必担心。”

    玄奘心里一沉:“您知道?”

    王妃含笑不语,玄奘看着她的神情,顿时慢慢点头:“阿弥陀佛,原来王妃便是那位戴着黄金面具的女施主!”

    若非亲耳听到她的声音,王妃又未刻意隐藏,玄奘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交河城中,那个手持铁锤,力破楼板,在百名铁骑追杀下从容自若的黄金面具者,竟然是深居王宫中的一国之母!连阿术也呆住了,神情茫然。

    “您看出来了?”王妃嫣然巧笑,“不知法师还看出了什么?”

    玄奘望着她的服饰,微微有些失神:“小袖、高腰、长裙……怪不得贫僧第一次见到您的服饰总觉得有些怪异,这是前隋服饰。原来王妃是前隋人。薛先生这些流人……”

    “他们当然是我的子民。”王妃微微轻叹,“我是前隋公主。”

    玄奘震惊了,刚要说话,隐约却听得前殿传来铮铮铮的刀剑出鞘声,随即响起沉闷的脚步声,甲叶拍打,人群呼喝,似乎有无数的战士正朝着前殿疾奔而去。

    一名宫女惊慌失措地跑进来禀告:“王妃,陛下宴请焉耆王时吵了起来,双方动刀子了。”

    王妃风轻云淡地撩了撩长发:“这只是开始,更精彩的剧目还要等上片刻。”

    刀声杯影,盛宴杀机。王宫正殿,此时已经是剑拔弩张,流血在即。

    麴智盛见到龙霜月支之时,焉耆王龙突骑支率领庞大的使团刚刚进入王宫,一百二十名龙骑士全副武装,随身保护。龙突骑支知道,在王宫中,这点武力根本无法保护自己,但他毫无惧色,挎着弯刀昂然走进了王宫正殿。

    不想进了正殿,他却有些发愣,等待自己的,竟然是一场盛大的国宴!

    高昌国的二王子麴德勇、六部长史、王族重臣尽皆在场,偏偏军方的将领尽数缺席,尤其是那位令人生畏的西域名将张雄。龙突骑支也不傻,很快感受到了麴文泰如此安排的善意。

    龙突骑支年过四旬,体格魁梧,满脸须髯,焉耆人号称龙族,龙突骑支也是西域最为好战的一个国王。焉耆国短短半个月之内接连受辱,不但出使大唐的使者被高昌人截杀,连自家的公主也被高昌的王子抢了,龙突骑支性情暴躁,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扔过来一封国书就是最后通牒——给不给公主?不给我就打!

    扔过来之后,他根本没等高昌回复,直接就联络了龟兹、疏勒两国,组成联军,陈兵边界,准备开战。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却接到了大唐僧人玄奘的书信,希望两国能体谅苍生之苦,体悟我佛之慈悲,和平解决两国纠纷。并邀请焉耆派遣使者来高昌晤谈,谋求解决之道。

    焉耆也是佛国,虽然信的是小乘佛教,却也不得不慎重考虑玄奘的提议,因为龙突骑支一直打算得到大唐的支持,取得玄奘的谅解就显得至关重要。因此龙突骑支才耐着性子,不顾两国正在爆发战争的边缘,竟然大模大样亲自率领使团来到了高昌王城。

    然而令龙突骑支没想到的是,这王宫国宴上,不该来的都来了,唯独该来的没来。他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光头的僧人。

    龙突骑支当即就有些恼了,质问麴文泰:“陛下,请问大唐高僧何在?”

    麴文泰苦恼了一日一夜,没想到还是躲不过,只好撒谎:“哦,玄奘法师昨日去了交河城。怎么?您没见着他?”

    龙突骑支愣了:“交河城?没见到。法师去交河城作甚,不是要来给我焉耆国主持公道么?”

    谁说是给你主持公道?我高昌才冤呢!麴文泰暗骂,但脸上却如春风般和煦:“呵呵,法师乃是人间佛子,他的禅机,你我世俗中人如何能猜破?来来来,先让本王为陛下接风。陛下乃品酒大师,看看我高昌的葡萄酒改进得如何!”

    龙突骑支哪里有心思喝酒,不咸不淡地吃了几杯,心里就有些怀疑,哪里有客人来了,邀约人却不露面的道理?这里面肯定有阴谋!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陛下,”龙突骑支放下葡萄酒杯,“既然大唐高僧不在,你我便敞开直言,你高昌屡次三番羞辱我焉耆,这笔账怎么算?”

    麴文泰惊讶了:“龙王,你我两国睦邻,我高昌如何屡次三番羞辱你了?”

    “哼。”龙突骑支冷冷道,“一个月前,是谁在莫贺延碛截杀了我国使者?”

    麴文泰更惊讶了:“莫贺延碛?龙王,那莫贺延碛可不在我高昌国内,你们使者在那里被杀,要么去找伊吾王,要么去找大唐皇帝,你找本王作甚?”

    龙突骑支怒极,看了看一旁的麴德勇,麴德勇只作没看见:“陛下,人在做,天在看。您既然邀请我来了,若没有丝毫诚意,还有什么可谈的?”

    “龙王。”麴文泰毫不动怒,淡淡地道,“事涉两国邦交,截杀他国使者乃是非常严重的指控。您若是有证据,这场官司哪怕是打到突厥王廷,本王也自然奉陪,但若是没有证据,凭您这般污蔑本王,我高昌却要和您理论到底!”

    龙突骑支倒还真找不到证据,要真有证据他也不用来了,截杀使者无异于宣战,直接开打就是了。他只是没想到麴文泰这老家伙脸皮竟然如此之厚。但是从麴文泰的话里,他却能听出来,高昌根本没有解决的诚意。那他们邀请我来做甚?

    龙突骑支越发不安,稳定下心神,冷笑道:“截杀使者之事我们自然有证据,不过看着您的脸面,不便公布而已。此事暂且不提,霜月支被掳一事,不知您如何交代?”

    麴文泰烦恼无比:“此事本王已经在国书里详细讲明,但无论如何,这是我高昌之错,本王必定会归还公主,严惩孽子。龙王认为如何?”

    “这就是你的诚意?”龙突骑支勃然大怒,“您的长女嫁给了统叶护可汗的长子呾度设,若是她出嫁前,我儿子将她掳走,藏在王宫中月余,您来要人,我告诉您,我们会归还公主,严惩孽子。您同意吗?”

    麴文泰还没说话,麴德勇勃然大怒,怒喝:“大胆!放肆——”

    西域王宫并不禁止带刀,有些脾气暴躁的重臣立刻抽出了随身的刀子。龙突骑支冷笑:“您看,我只是这么一说,你们就怒不可遏,拔刀相向……”他猛地将酒杯摔在了地上,怒吼道,“可你们高昌人,却实实在在干出来了!”

    酒杯啪地摔碎,震动了所有人的神经,宫殿里立刻乱了套,高昌的王宫宿卫纷纷拔刀,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包围了正殿。焉耆人也不甘示弱,龙骑士们冲进大殿保护使团,而一些脾气暴躁的使者更是抬脚便踹了面前的矮几,拔出腰刀。龙突骑支端坐不动,他这时倒沉静了,面带冷笑,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

    麴文泰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子,喝道:“成何体统!都给本王退下!”

    麴德勇一见父王暴怒,急忙让宿卫撤了回去,大殿里的局势也缓和下来,众人互相怒视着,纷纷坐下。麴文泰问:“龙王,那么以您之见,这件事如何解决?”

    “释放霜月支,麴智盛交由我焉耆处置!”龙突骑支冷冷道,“除此以外,丝路南移,经交河城往南直抵焉耆王城。”

    麴文泰终于忍不住怒气,呵呵冷笑:“真是好胃口!赔掉一个女儿,换来一条丝路!本王不妨告诉你,此时公主就在后宫,若是你想要,便接了她走!那孽子本王自然会处置,但如何处置轮不到你焉耆人说话。丝路南移更不可能,你们三国联军若能灭了我高昌,我麴文泰的一切你都可以拿走。战场上赢不了,一切都是空谈!”

    说完,他站起身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大殿。龙突骑支也知道这个条件麴文泰不可能答应,丝毫不意外,冷笑一声,一脚踹翻了几案,带着使团扬长而去。

    一场谈判刚刚开始便宣告破裂。

    寝宫之中,王妃仿佛陷入悠远的回忆:“我娘家姓宇文,法师一定听说过这个姓氏。”

    玄奘自然听说过。从南北朝乃至隋唐年间,这是第一等的显赫姓氏,北周国姓。到了隋朝,宇文述受到隋文帝和隋炀帝两代帝王宠信,宇文氏一族权倾朝野。在大业十四年,宇文述的儿子宇文化及弑杀隋炀帝,可以说隋朝就是断送在了宇文氏的手里。

    “我是周朝上柱国大将军宇文庆这一支,祖籍洛阳,闺名玉波。说起来与法师还算是同乡。”王妃幽幽地道,“大业四年,文泰和先王去张掖朝见炀帝,随着皇帝来到长安,又随他去远征高丽。炀帝对文泰极为喜欢,极力笼络他,希望打开西域通道,大业八年,甚至将我册封为华容公主,许配给了文泰。婚后,我就随着文泰来到了高昌,文泰对我言听计从,在我的劝告下,发起汉化改革。没想到推行了不到一年,就激发政变,一家人逃亡突厥,颠沛流离,直到六年后,才平定叛乱,返回高昌。”

    宇文王妃泪水缓缓流淌,低声吟唱:“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玄奘默默地听着,内心也不胜凄凉。玄奘精通儒学,自然听得懂,她唱的是西汉细君公主的《黄鹄歌》。细君公主身世凄凉,是西汉和亲的第一位公主。她是汉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年幼时,刘建因谋反自杀,她的母亲则以连坐被斩,长大后,汉武帝为了联合乌孙国抗击匈奴,将她封为公主,嫁给乌孙王昆莫。昆莫年老,两年后去世,他的孙子岑陬即位。乌孙习俗是收继婚制,岑陬要继承昆莫的所有妻妾。细君公主无法接受,向汉武帝要求回国。汉武帝不允,命她嫁给岑陬,细君只好再嫁。一年后便忧伤而死。

    “汉之解忧公主、王昭君,隋之安义公主、义成公主,还有我!哈哈——”宇文王妃大笑,“什么强汉、大隋,统统都是懦夫!它们的赫赫声名,锦绣江山,便是出卖了我们这些弱女子换来的么?”

    玄奘无法回答,叹道:“王妃,前隋已亡,您的使命也结束了。贫僧看来,国王陛下对您很是宠爱,何不就此享受人伦之爱、夫妻之情?”

    “他对我很好?”宇文王妃惨笑一声,“他真的对我很好!在法师的眼里,文泰是个什么样的人?”

    玄奘不知她为何要问这个,想了想,道:“陛下性情沉稳,仁义慈悲,广布仁德于国内,百姓富裕而和乐。”

    宇文王妃嘲讽地看着他:“这就是法师您眼中的麴文泰么?可却不是我眼中的麴文泰!”说话间,王妃唰地扯开了身上的衣衫,光裸的脊背暴露在玄奘面前。

    玄奘大吃一惊,急忙转脸,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心中禁不住一沉,王妃那洁白的胳膊和脊背上,竟然纵横交错,到处都是陈旧的瘀青和鞭痕!

    “阿弥陀佛!”玄奘厉声道,“请王妃自重!”

    宇文王妃嘶声大笑,缓缓套上衣服,嘲弄道:“法师看清了么?这些鞭痕,这些烙印,这些拳打脚踢的瘀伤!这就是你眼里仁义慈悲的麴文泰!一生广造佛寺,布施僧侣,他的仁德和善政让你称颂不已的麴文泰!”

    玄奘难以置信道:“这些……是他打的?”

    此事真是耸人听闻,连一旁的阿术都吃惊无比。毕竟,一国王妃那是何等身份?象征着这个国家的体面,却被凌辱到这种模样,一旦传出去必定举国哗然,西域诸国都会震惊。

    “法师以为,作为王妃,还有别人敢动我一根指头么?”宇文王妃冷冷道,“麴文泰根本就是一个懦夫,一个伪君子,一个虐待狂!他敬佛,拜佛,佞佛,护佛,只是为了营造他虚伪的面目,他内心狠毒残暴,当年平定叛乱,一日之间夷平六十名叛乱者的九族,三千多人人头落地,从八十多岁的老人到还在吃奶的婴儿,一个都不放过!他强大却又懦弱,慈悲却又残暴,意志坚定却又朝令夕改。他在每个人的眼里都是一张不同的面孔,他在法师您的眼里是个仁君,在我的眼里是个虐待狂,在大王子的眼里冷酷凶狠,在二王子的眼里背信弃义,在三王子的眼里冷漠无情,在大臣的眼里喜怒无常,在百姓的眼里慈悲仁义……法师,您能想象我在嫁给他的十八年里,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玄奘彻底惊呆了。宇文王妃的衣襟没有拉好,隐约露出一条暗褐色的鞭痕。玄奘实在无法想象,那个对自己毕恭毕敬,对佛法虔诚崇敬的国王,居然能挥动鞭子,在自己妻子的身上狠狠地抽下去。

    “麴文泰的第一任王妃是突厥人,便是麴仁恕和麴德勇的母亲,她早亡,后来又娶了一名嚈哒遗族的公主,便是麴智盛的母亲。二十年前,这位嚈哒公主也死了,突厥人让他再娶突厥女子为妻,但麴文泰作为高昌的世子,极为自负,愤怒于突厥的压榨,打算脱离突厥,投靠大隋,于是便经炀帝赐婚娶了我。”宇文王妃淡淡道,“炀帝那人早有定论,虽然好大喜功,却极为现实,我也好,安义公主、义成公主也罢,每个和亲的公主都负担着使命,影响国王,亲善朝廷。第一年,我们志同道合,感情和睦,他待我也极好,我一直以为在异国他乡找到了真正的爱情,我耗费无数精力,帮他汉化改制,甚至不惜动用宇文家族的关系资助高昌。但很可惜,他推进改制过于粗暴,我这时已经完全站在了高昌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屡劝他戒急用缓,但他不听,终于激起了叛乱,我们一家人狼狈逃亡到突厥……”

    玄奘和阿术默默地听着,大殿里悄无声息,水池里的温泉咕咕地冒着气泡,四名侍女看来是王妃的心腹,听着她讲述往事,眼睛里泪痕隐隐。其中一名年龄大的侍女轻轻走过去,捶着王妃的脊背,柔声道:“公主,莫要再说了。您的苦楚,谅来法师可以体会。”

    宇文王妃摇头轻叹:“这世上,佛说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可有和亲公主的苦么?尤其是那亡国的和亲公主!当年,我们流亡突厥,受尽了欺辱,麴文泰哀求我取得皇帝的援手,支持他复国。可是您知道,先是杨玄感造反,又是第三次征伐高丽失败,各地反王纷纷造反,陛下巡幸雁门,几乎被突厥人擒拿,他自顾不暇,哪有工夫顾得上一个和亲的公主?随后就是隋末大乱,北方除了长安,几乎都落入叛军手中,连陛下自己都跑到了江都。大业十三年,薛举在陇右造反之后,我和朝廷连音讯都断绝了。那些年,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啊!麴文泰的骄傲和自负受到惨重的打击,脾气日发乖戾暴躁,认为我是不祥的女人,日日鞭打、凌辱,他打我的耳光,揪我的头发,用火红的铁箸烧灼,冰天雪地中用冷水泼我,让我险些冻毙,更将我按在池塘中几乎窒息……大隋亡国后,他更对我彻底死心,为了求得突厥的宽恕,甚至将我送上突厥贵族的卧榻……”

    她凄厉地惨笑着:“法师,这人生八苦,哪一苦能与我相比?”

    侍女们跪倒在地上呜呜痛哭,王妃厉声喝道:“哭什么?你们的眼泪哭干了,等我死后,又有谁会为我哭泣?”

    “所以,你便蓄养流人,企图发动叛乱,杀死麴文泰?”玄奘叹息不已。

    “杀他?”王妃傲然道,“我若要杀他,一杯鸩酒就让他下地狱了。我所为者,只是那无可依靠的家国,皇帝和父亲赋予我的使命。大隋亡了,可它的公主还在,它的子民来到异国他乡还有个人可以依靠。原本,薛先生这些流人都是托庇于东突厥的义成公主,非但流人,义成公主甚至将炀帝的萧皇后迎到突厥,把齐王杨晾的遗腹子杨政道立为隋王,将上万流人送给杨政道,建立朝廷,并且数次鼓动处罗可汗和颉利可汗攻打李唐。只是前些年李唐曲意收买东突厥,她日子不好过,才让薛先生等人投奔了我。”

    玄奘对她这种行为倒不认可,劝道:“王妃,隋末乱世十七年,如今人心思定,大唐国力恢复,蒸蒸日上,何苦再收拢流民,与大唐为敌呢?那里,到底是你的故乡。”

    “法师,我并非要掀起战乱。”王妃幽幽地出神,“想我们这些亡国公主,在这世上无依无靠,看见了亡隋流人,就像看见了自己的亲人。若是能为他们在高昌国寻找一块根基,无论做什么都我愿意。”

    玄奘苦笑:“一招错,全盘错。贫僧一直以为劫持我的人是龙霜月支,那些流人也是她所豢养,没想到中间竟然出了这样的岔子。”

    宇文王妃咯咯直笑:“法师一向洞彻天机,如何却在这件事上出错?”

    “因为……因为……”玄奘苦笑,“贫僧一向对龙霜月支悚惕太深,一见那纵马挥锤的女中豪杰之态,便先入为主认成了龙霜月支,谁能想到王妃也如此豪迈。”

    “宇文家的女儿又如何会有儿女之态!”王妃冷冷地道。

    “是啊!”玄奘也感慨,“如今贫僧才明白,王妃早已有心谋反,暗中蓄养流人。那龙霜月支的智谋当真深不可测,竟躲藏暗中,故意吸引王妃劫持贫僧,搅动这高昌风云,从而坐收渔利。贫僧虽然应了她的赌约,但此局还未开始,已经逊了她一筹。”

    宇文王妃见玄奘如此推崇龙霜月支,显然很不舒服,哼了一声:“那个妖女也配指使我么?你前往交河城那日,她来见我,故意诱劝我出手,我也无非是想借助她转移外人的目标,才故意应承了她而已。何况,劫走你对我百利而无一害。”

    玄奘想了想:“如今看来,王妃也是想故意引起高昌动荡,两位王子夺嗣,从而利用流人掌控时局么?”

    王妃嫣然笑道:“法师是个聪明人。没错,我就是要麴文泰一无所有,让他孤独地坐在王座上,整个西域无可依靠,举目茫茫,就像一个和亲的亡国公主。”

    玄奘还要再说,忽然一名婢女惊慌失措地跑来:“王妃,陛下回来了。他……他心情仿佛极为不好。”

    王妃的身子猛地一颤,洁白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颗粒。

    “阿弥陀佛。”玄奘道,“王妃既然说出了这等机密大事,想必不会再放贫僧离开了吧?”

    王妃笑了笑:“法师,您还是在这儿住上几日吧!风平浪静之后,我自然放您西去。”

    玄奘苦笑:“贫僧一介僧人,怎能居住在王妃的后宫之中。”

    王妃斜睨着他:“这里只有一道门,您若是敢出去,本宫就扯烂衣衫,向麴文泰哭诉说你强奸了我。”

    玄奘呆住了,他看看阿术,似乎没有听懂。阿术的小脸憋得通红,想笑,急忙伸手捂着,憋得辛苦无比。这招对玄奘的杀伤力太大,他十岁出家,十三岁剃度,自幼研读佛经,虽然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对人间的机巧诡诈、谋略权术一眼便能看破,却从未碰上过这种无赖女子,更没遇见过以自身名节来威胁的,一时间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法师不信?您可以走出这宫殿一步试试看。”王妃伸手去脱衣服,脸上神情却平静无比,“我已经是不洁之人,被无数突厥贵族玩弄过,法师乃人间佛子,清净白莲,能与法师一起被人羞辱,倒是我的福分。”

    “阿弥陀佛……”玄奘这回真无奈了,想当年崔珏的十八泥犁狱他都来去自如,号称谋僧的法雅,对他都无可奈何,如今碰到这位王妃,他却当真没了一点办法。

    王妃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有说不尽的凄凉。她从靠垫上起身,袅袅婷婷地离开了浴室。白衣如雪,恰似一朵零落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