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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推理 > 西域列王纪(四方馆) > 第九章 公元629年的政变

第九章 公元629年的政变

    王妃走后,玄奘既然走不了,就安静地趺坐在地上,捻着念珠,默默诵经。好在这浴室地下有温泉,地面不冷。阿术却喜欢这温泉,他年龄小,也不在乎旁边的俩侍女,见玄奘闭着眼睛,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一个猛子扎进了浴池中。

    玄奘讶然睁开眼,却已经来不及阻止。俩侍女也没阻拦他,见这小孩游来游去的,居然充满了兴趣。

    高昌王宫小,浴室和寝宫距离并不远,王妃和麴文泰的说话声隐约传来。就听王妃道:“陛下,和龙突骑支谈得不愉快么?”

    “哼。”麴文泰不答,忽然间听得哗啦啦的杯盘落地声,他厉声喝道,“这茶中为何放了这么多的盐?你要咸死我吗?”

    王妃没有说话,突然一声惨叫,只听见咯吱咯吱的瓷器碎裂声,仿佛有重物踩在瓷器碎片上。麴文泰狞笑道:“你身上为何这么香?又要去勾引男人么?”

    “陛下——”王妃愤然喊了一声。

    “难道不是?”麴文泰怒喝一声,随即是人体倒地的扑通声,“若非为了高昌的体面,本王真恨不得划花了你这张脸!”

    “我这张脸,在陛下的眼里早已经污浊不堪了。”王妃的声音很奇怪,似乎从地面传来,带着些许压抑,吐字不清,“若陛下不满意,划了也就是了。”

    玄奘心中悲悯不已,宇文王妃所说,果然没有丝毫的夸张。刚见面时,麴文泰的虔诚、慈悲、仁爱当真打动了玄奘,可一个信佛的人,果真就是善人么?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自己还是没有一双透视众生的天眼啊!

    见他有想站起来的意思,两名侍女立刻向前,低声道:“法师请恕罪,您若是出去,我们也得扯掉衣衫。”

    玄奘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寝宫里的麴文泰忽然惊惶地吼叫起来:“疯子!你是个疯子——”

    王妃厉声惨笑,叫道:“佛祖说,秀莲生水中,不为水染污;我实为佛陀,不为世间玷。哈哈,没有人可以再玷污我啦!”

    “疯子——”麴文泰怒吼一声,砰的一声沉闷的巨响,似乎有一只脚重重地踢在了人身上。随即就响起慌乱的脚步声,急促远去。

    玄奘霍然站起,两名侍女忠于职守,戒备地盯着他,手抓在了衣襟上。玄奘急忙道:“王妃好像出事了,你们快去看看。”

    “不用看了……”两名侍女犹疑不定的时候,幔帐被人缓缓掀开,王妃披头散发地走了进来,她浑身鲜血,脸上更是鲜血淋漓,刚走了一步,忽然咳出一口血,摔倒在地。

    玄奘一跃而起,过去扶起她,心里猛地便是一沉。王妃凄惨地笑着,左脸颊上却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从颧骨划到了嘴角,整个人已经完全破相!

    她手上也是伤痕累累,纤细的手指和胳膊上,到处扎着碎瓷片,胸口洁白的衣襟上,还印着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王妃——”玄奘潸然泪下。

    王妃惨笑着:“法师,您是我的娘家人,更是我的同乡,能叫我一声公主么?”

    “公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玄奘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的僧袍,阿术走过来,默不作声地摘掉她手上的碎瓷片,给她包扎了起来。

    “也没什么事。”王妃听着这一声“公主”,仿佛很欣慰,毫不在意地道,“他把茶盏打翻在地,我去捡的时候,他踩着我的手,在碎瓷片上碾压。呵呵,法师您不用忧心,习惯了,也不觉得痛。”

    “公主!”侍女们呜呜地哭了起来,“您的脸……”

    “我自己用瓷片划的。”王妃平淡地道,“拿铜镜来。”

    “公主,您还是……”玄奘见她脸上烂肉翻卷,鲜血淋漓,心里难受无比,“不要看了。”

    王妃朝着侍女厉声道:“拿铜镜来!”

    一名侍女哭着奔过去把铜镜搬了过来,放在她面前。王妃痴痴地看着铜镜中的容颜,忽然笑了:“法师,直到此刻,我才真的觉得自己很美。”

    玄奘和阿术对视了一眼,不禁有些忧心,难道是毁容之苦,让她的精神有些失常了么?

    王妃眼中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哽咽道:“法师,莲花生于水中,三十二瓣,瓣瓣美丽,总惹得有人把它摘到手中亵玩。可它若是碎了呢?残了呢?它自由自在,不染于污泥,不污于死水,是不是才是真正的美丽呢?”

    “公主……”玄奘泪水奔流,声音有些哽咽,却钦佩地凝视着她,“您真的很美,便如佛祖手指间那朵金婆罗花,世间众相,再也美不过您的风华。”

    王妃欣慰地笑笑,气息却有些虚弱。玄奘忧心地看着她心口那个脚印,那重重的一脚,只怕已经伤了她的脏腑。

    王妃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嘴里却呢喃着:“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

    麴文泰本想回后宫散散心,却被王妃疯癫的一幕吓坏了,一边往外走着,一边咒骂:“疯了!疯了!这女人真是疯了……”

    “陛下!”刚走了没多远,却见朱贵一溜小跑过来。

    “吼什么!”麴文泰一声怒喝,气得要一脚踹过去。

    朱贵急忙跪下:“陛下,龙突骑支又来了,说要带霜月支回国。”

    麴文泰怔了怔,想起麴智盛便头疼,挥了挥手:“让他自己去找麴智盛,他有本事带走,本王求之不得。”

    “可……”朱贵愁眉苦脸,小声道,“可三王子住在后宫。”

    麴文泰摇头不已,自己真是被那疯女人吓住了。也是,后宫之中,怎么能让焉耆人乱闯。他想了想:“你去请龙突骑支来吧,本王亲自带他去见麴智盛。”

    朱贵答应一声,急匆匆地走了,麴文泰回到正殿,整理了下仪容,命麴德勇调来一百名宿卫随身保护。他对麴智盛这孽子真是有些惊惧,那只恐怖的大卫王瓶他丝毫没有怀疑,原因很简单,他听说这王瓶的神异之后,也在想办法与魔鬼达成契约,却没想到被麴智盛领先一步。当日,他隐身暗处,亲眼看见了那魔鬼出现时的恐怖一幕!

    “若是焉耆人能逼迫那孽子用完三个愿望,本王岂非就可以得到王瓶了么?”一泛起这个念头,麴文泰的心顿时怦怦跳动起来。

    这时朱贵带着龙突骑支到了,龙突骑支带着十六名龙骑士,全副武装开进了王宫。麴德勇有些不满,低声道:“父王,这龙突骑支太过无礼,竟然带着这么多人进入后宫。”

    麴文泰冷冷一笑:“让他带着。哼,越多越好。”

    麴德勇不知道他心里的念头,也不敢再说。两国人合并在一起,谁也懒得搭理谁,径直跟随在麴文泰的身后,去了麴智盛独居的后殿。

    麴智盛后殿的大门这时畅通无阻,那日他为了迎接玄奘拆掉了土坯砖,也没时间再堵上。众人来到院子里,便听见宫室中传来欢声笑语,一听就是麴智盛和霜月支在打情骂俏。两人异常快乐,嘻嘻哈哈的,丝毫不顾忌。

    麴文泰看了看龙突骑支,笑了:“看来龙霜公主与我儿情投意合,颇有些乐不思蜀啊!”

    龙突骑支自然也听到了女儿的声音,脸上难看起来,当先走进院子。他刚进来,迎头就碰上麴智盛顶着一头甜瓜皮,衣襟上沾满了葡萄酒渍,狼狈地跑了出来,边跑边朝屋里喊:“霜月支,你使诈——”

    一眼看见这么多人,麴智盛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有些发愣。他不认识龙突骑支,但对他的服饰却不陌生,当即心中有些发沉,对麴文泰施个礼:“父王,这些是什么人?您为何带这么多人来?”

    麴文泰冷冷道:“这位便是焉耆王,霜月支的父亲,他来,自然是要接霜月支回去的。”

    麴智盛的面孔扭曲起来,阴沉沉地盯着龙突骑支。龙霜月支听得外面不对劲,急忙奔了出来,一看见龙突骑支,吓了一跳,规规矩矩见礼:“霜月支见过父王。”

    麴智盛一看见霜月支,脸上的阴鸷立时消散,拉着她诚恳地对龙突骑支施了一礼:“岳父大人,霜月支在这里很快乐。我并非如传言中那般掳掠了她,我们是真心相爱。请岳父大人不要拆散我们。”

    龙突骑支鼻子险些气歪了,怒道:“谁是你的岳父?小畜生,你掠我女儿,辱我焉耆,我与你势不两立!这笔账咱们以后再算,霜月支,跟我走!”

    “小畜生”这三个字着实刺痛了麴文泰,他暗生恼怒,却没有表示,冷眼看着。

    龙突骑支伸手去抓龙霜月支,但麴智盛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猛地一把拽住她,撒腿就跑进了宫室!龙突骑支没想到麴智盛会跑,一手捞个空,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撒腿就追了过去。没想到麴智盛早有计较,一把将龙霜月支推进宫殿,反手就把大门推了上去。龙突骑支只顾追,猛地见眼前一扇大门撞了过来,顿时魂飞魄散,急忙仰头,已经被大门拍了个正着。

    那宫门都是以红柳木包铜钉制成,龙突骑支这一脑袋正撞在一颗铜包钉上,砰的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地,脑门顿时鼓起个包,鼻梁骨也被拍得陷了进去,鲜血迸流。众人全被这变故给惊呆了。朱贵急忙上前扶起他,众人险些笑出来,眼前的焉耆王,脸被拍成了平面,额头上长出一只独角……

    “小畜生!”龙突骑支几乎疯掉了,使劲踢打大门,“你给我开门!老子砍死你!”

    “岳父,您不要逼我!”麴智盛却比他还愤怒,“您是霜月支的父王,那便是我父王。须知我不是怕您,我执晚辈之礼,以礼相待……我绝不会让霜月支跟您回去的,若是再逼我,休怪我翻脸无情!”

    龙突骑支摇摇晃晃地站着,只觉鼻子、额头无处不疼,随手往脸上一抹就是一手的鲜血。他愤恨地把血抹在大门上,喝道:“这就是你的以礼相待?我呸!小畜生,你今日不交人,我跟你不共戴天!来人!”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朝龙骑士们喝道,“给老子砸开!”

    龙骑士们面面相觑,他们倒不像龙突骑支那般身心受创,失去理智,在人家高昌国,砸人家宫门……行吗?但一看自家国王暴怒的模样,又见麴文泰没有反对,便大着胆子行动起来。宫中没有撞木,但砖坯倒不少,当日麴智盛运来一大堆砌门,都堆在旁边。龙骑士们一人抱着一块,嘿呦一声就砸了过去。

    王宫的砖坯规制与城墙一般无二,都是长一尺、宽七寸、厚达五寸,整块怕不下二三十斤,咚地砸上去,顿时大门摇晃,尘土飞扬。这些龙骑士都是焉耆国的勇士,膂力惊人,十六人每人一砖头砸下去,门轴崩裂,两扇大门摇摇欲坠。

    龙突骑支大吼一声,飞身一脚踹上去,大门轰然倒塌,伴随着一声巨响,重重地拍在了室内的地面上。龙突骑支手持弯刀冲进大厅,日光从穹顶上照耀下来,灰尘飞舞,他定了定神,却看见麴智盛和龙霜月支手握着手,并肩站在廊道深处,一脸绝望。

    “小畜生,”龙突骑支狞笑道,“看你往哪里逃!放开霜月支!”

    麴智盛悲哀地瞧着龙霜月支:“你父王来接你啦!”

    “父王,”龙霜月支紧紧攥着麴智盛的手,泪眼盈盈地哀求,“您放过我们吧!我是真的爱上了智盛,我不愿让两国的敌对阻挡我们相爱的心。您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我们宁愿离开西域,永生永世不再回来!”

    这位公主演戏的才华实在了得,这一番哭诉,便是铁人也被哭软了心肠,麴智盛更是涕泪交流,伤心不已。

    “你说什么?”龙突骑支有些糊涂,随即醒悟,温言道,“霜月支,你是受了魔鬼的蛊惑。从前你不是万分瞧不起这小子么?你是咱们焉耆人的宝贝,是大家公认的西域凤凰,他如何配得上你?你是受了这小子的威胁吧?不要紧,待父王斩了他,带你回家!”

    “不,父王!”龙霜月支嘶声大叫,“我是真的爱他。”

    龙突骑支充耳不闻,盯着麴文泰:“姓麴的,你若是不管,我便要强行抢人了。若是这小畜生有个损伤,莫要怪我!”

    麴文泰淡淡道:“他既然是畜生,在你眼中无非猪羊一般,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龙突骑支一愣,听出了麴文泰的愤怒,但他自己更恼怒,当即哼了一声:“来人,请公主回国!”

    十六名龙骑士冲过去就要强抢龙霜月支。麴智盛朝着龙霜月支惨笑一声:“霜月支……”

    龙霜月支深情地凝视着他,扑进他的怀中,幽幽道:“我不会怪你的。”

    “都是他们逼我——”麴智盛喃喃道,忽然反手一把扯下了身后的帷幔,日光下,黄铜铸就的大卫王瓶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被供奉在佛龛之上。瓶身上的花纹如同一股诡异的眼波在流动。

    龙骑士们顿时一怔,龙突骑支深吸一口气,沉声喝道:“大卫王瓶!嘿,老子今日倒要看看,它究竟有什么魔力,来人——”

    话音未落,只听咄的一声,一支利箭射在了他的脚下!龙突骑支一惊,猛然间就听见回廊外响起嗖嗖嗖的箭羽破空之声,兵刃交击声、惨叫声、嘶吼声、人体中箭声、兵刃坠地声乱作了一团。原来,外面的庭院中突然出现近百名黑衣蒙面的战士,对值守的宿卫发动了突袭,宿卫们只有一百人,对方一轮利箭就射杀三十多人,随后发动攻击,麴德勇虽然勇武,猝不及防下也抵敌不住,只好退进了宫中。

    麴文泰惊呆了,喝问:“发生了什么事?”

    回答他的是杂沓的脚步声,二层三层的楼梯上脚步奔响,日光的暗影中,奔跑着无数的战士,刀光凛冽,箭镞生寒,上百名战士控制了二层三层的楼梯,张弓搭箭,对准了大厅中的众人。麴文泰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麴文泰大声喝问。

    “他们是你的敌人,同我一样。”回廊外,响起一声冷笑。

    麴文泰霍然回头,只见黑衣战士的簇拥下,一名清癯老者陪同着自己的王妃缓步走了进来。他们身后,竟然是玄奘和阿术!

    宇文王妃脸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从颧骨直达嘴角,她没有包扎,鲜血仍在流淌。不过她的手掌倒被一条杂色的僧袍包裹了起来,外面还渗着鲜血。

    麴文泰脸色难看:“你……这是怎么回事?”

    王妃咯咯冷笑:“陛下,你还不明白么?我造反了。”

    麴文泰呆住了。龙突骑支和麴智盛也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想到,高昌王妃竟然造了反!尤其是龙突骑支更是叫苦不迭,自己这么倒霉,竟碰上了高昌政变!

    “为什么?”麴文泰厉声问。

    “为什么?”王妃嘶声大笑,“你问我为什么?一个大隋公主,一个深爱你的女人,十八年来被你无休无止地凌辱折磨,你我之间还能剩下什么?当你按着她的口鼻,把她溺入水中时,你是否问过为什么?当你用皮鞭在她身上抽出斑斑血痕之时,你是否问过为什么?当你将她送进突厥人的大帐,你是否问过为什么……”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震惊的原因倒不仅仅是麴文泰对王妃的虐待,更让他们惊惧的是——自己听到这种可怖的宫廷秘辛之后,会不会被高昌王灭口!

    麴文泰额头渗出了冷汗,脸上终于现出惊惶之色,他嘴唇嚅动,苦笑地凝视着玄奘:“法师……难道您也造了弟子的反吗?”

    这话不伦不类,但玄奘却心酸无比,摇头道:“贫僧只是王妃的俘虏。”

    麴文泰松了口气,怔怔地想了半晌,才道:“玉波,我自知亏欠你甚多。大业八年,你初嫁之时,你我琴瑟和鸣,敦伦恩爱,难道我真的不曾爱过你么?可是,短短一年里,那个骄傲的世子,高贵的青年,他被你毁了!你让我改革,我便改革;你让我驱逐突厥,我便驱逐突厥;你让我镇压异己,我便镇压异己。我知道你是为了隋朝皇帝交付你的使命,我爱你,我钦慕汉家,我愿意去做,哪怕迎着全体高昌人的反对,哪怕迎着阴谋与背叛,政变与杀戮,为了你的欢心,我毫不动摇!可是,你不懂政治,更不懂人心,当我们挥出手中刀,斩下敌人头时,便再也无法收手了!在那场政变中,正是你的仁慈,你的无知,才让他们有机可乘,攻占王城!玉波,是你毁了我!毁了高昌!”

    麴文泰声嘶力竭,声泪俱下,凄厉地惨笑着:“玉波,是你让我亡了国!是你让我成了丧家之犬!是你让我像狗一样托庇在突厥人的帐下!让我丧失尊严,信心溃散,豪情意气荡然无存!玉波,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王妃浅浅地笑着,但脸上的伤疤与鲜血却让她的微笑变得狰狞:“是啊!你我自从失国逃亡,就这么互相憎恨,爱没了,情没了,一切都没了。任人凌辱也罢,折磨也罢,糟践也罢,我原本已不在意这个躯壳了,可是我还有恨。一年的爱,十七年的恨,文泰,你让我如何释怀?”

    麴文泰泪如雨下,只是喃喃地道:“冤孽!冤孽……”

    “文泰,你这便走吧!”王妃凄凉地道,“大隋已经亡了,爱情也亡了,你死之后,恨也消亡了。就让我们的孽缘,始于政变,终于政变。也许,这才是佛祖安排的因果。”

    王妃默默地回头,无力地挥手:“杀了他。”

    旁边的薛先生举起手,正要砍下去,玄奘忽然疾步跑了过去,挡在麴文泰面前,张开双臂护住他:“阿弥陀佛,公主三思!”

    薛先生有些为难,王妃却一点也不意外,淡淡地道:“法师,其实我很想杀了您。杀了您,高昌才会与李唐彻底决裂,成为我亡隋流人的一方净土。可您是大德高僧,杀僧的重罪我承担不起。这辈子,我下到泥犁狱中,有无数的罪孽等着我,理也理不清,我不愿再增加罪孽了!您不要逼我。”

    玄奘却笑了笑,脸上涌出怜悯:“公主,贫僧求的是佛,对贫僧而言,刀锋箭镞皆是佛。若是您能得解脱,贫僧死又何妨?但是贫僧想告诉您一句话: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为何不可得?因为你得到的,只是虚妄。往事如一盏灯,灯灭了,眼前晃动的只是灯影而已。秀莲生水中,不为水染污。既已为秀莲,何必惹尘缘?”

    “既已为秀莲,何必惹尘缘?”王妃轻轻念着,似乎痴了,幽幽叹道,“他不死,我如何洗掉身上的污垢?”

    玄奘含笑问:“他若死,你如何洗掉身上的污垢?他不死,你身上又如何有污垢?”

    王妃悚然动容,眼波迷离,陷入沉思。玄奘轻轻松了一口气,麴文泰这时才觉得冷汗已湿透重衣,可便在这时,忽然庭院中响起杂沓的脚步声,随即传来轰轰轰的巨响,四面八方的窗户尽皆被撞木冲破,无数的宿卫军破开门窗,弓箭对准了亡隋流人!

    众人全愣住了,眼见得一场政变可以妥善解决,没想到局势陡然一变。

    朱贵带着张雄大步走了进来,宿卫军将亡隋流人团团包围。朱贵急忙跑到麴文泰面前哭道:“陛下,您没事吧?现在好了,老奴偷偷跑出去通知了大将军,这些逆贼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陛下,”张雄一脸羞惭,“臣请罪。若非朱总管知会,臣真是万死难赎。”

    “太欢!太欢……”麴文泰感受到朱贵和张雄的忠心,眼睛不禁湿润了,这时才彻底放下了心,他冷冷地盯着王妃:“让你的人放下武器!”

    王妃却不理他,只是问玄奘:“法师,您说得对,他死与不死,与我并无干系。他只是莲下的污泥,池中的死水。”

    麴文泰眼睛里露出深深的痛苦,咬牙喝道:“杀了她!”

    宿卫们刚刚将弓箭对准王妃,却见她转身凝视着麴文泰,眼里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麴文泰突然觉得有些不安,还没想明白,脖子上猛地一凉,背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道:“父王,杀不得。”

    麴文泰艰难地扭回头,顿时呆住了,只见麴德勇手中横握弯刀,森寒的刀刃搭在他的脖颈上,冷酷的脸上充满讥诮。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这场政变当真是一波三折,诡谲难言,谁能想得到,王妃发动政变的背后,居然有二皇子参与!

    玄奘瞥了龙霜月支一眼,见她神情丝毫不乱,嘴角甚至挂着浅浅的微笑,禁不住低低一叹:“公主,这番风波,想必也在您谋划之中吧?”

    龙霜月支凑到玄奘耳边,低声道:“法师,承让了,且接着观瞧好了。”

    麴智盛一直记挂龙霜月支,见她与玄奘低语,急忙问:“霜月支,你没事吧?”

    龙霜月支露出小女儿柔弱的情态,依偎在他的怀中:“三郎,我好怕。”

    “不怕!不怕!我会用大卫王瓶保护你!”麴智盛慨然道。

    这场景看得玄奘一阵恶寒,对这位公主更是悚惕不已。

    此时的麴文泰,也是目瞪口呆,脑袋里一团糨糊,王妃反对他他能理解,两人之间恨了十七年,发展到今天这地步,他丝毫不奇怪,可是德勇……

    “你为何要这么做?”麴文泰呆呆地道,“你是我最爱的儿子,是我最亲的人……为何要背叛我?”

    “因为是你在逼迫我!”麴德勇平静地道。

    “我逼你?”麴文泰暴怒起来,目眦欲裂,“我将一个父亲的爱交给你,将王宫宿卫交给你,将右卫大将军交给你,将我的生命和整个王城的安全交给你!待我死后,我还要将高昌的王位交给你!德勇,我还有什么没有给你?你居然说是我逼你?逼你背叛,逼你谋反?”

    王妃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伸手挎住麴德勇的胳膊,讥讽道:“你还把自己的王妃交给了他。”

    “你们……”麴文泰这才明白两人的关系,极度的屈辱几乎使他疯掉了,“狗男女!”

    麴德勇似乎有些羞惭,但王妃却昂然道:“我们不是狗男女,我们只是一双被你逼到了绝境的可怜人!十七年了,我日日受你折磨,若是没有德勇,你以为我有勇气活到如今吗?”

    “我没说你!”麴文泰怒不可遏地呸了她一声,盯着麴德勇,恨不得咬掉他的血肉,“我在问他!老子究竟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从小你就是我最宠爱的儿子,我将所有心血都耗费在了你的身上,依高昌规制,王位由嫡长子继承,可是我屡次三番想废掉仁恕,扶你做世子。你说,我究竟什么地方对不住你?”

    “你对得起我?”麴德勇也愤怒了,朝着他大吼,“我和大哥原本情同手足,一文一武,配合默契。我自幼的梦想就是做个大将军,帮助大哥征战沙场,我没有要做高昌的国王!可是你,自从我在乱军中救了你之后,你信口开河,说要将高昌王位传给我——”

    “我没有信口开河!”麴文泰也大吼。

    “正是因为你没有信口开河,才把我逼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麴德勇眼眶发红,“是你这一承诺,让大哥视我如仇敌!可你复国之后,却又食言,借口臣民反对,立了大哥做世子。可是父王,你知道吗,我已经回不去了!大哥故作洒脱,其实心胸狭隘,我与他争过王位,一旦你百年之后,他势必不会放过我!又是因为你的承诺,让一大批军中将领将我视为奇货,推着我往夺位这条路走。父王,我今日谋反,完全是你造成的!”

    麴文泰呆住了,傻傻的不知说什么是好,喃喃地道:“我……我确实是要废掉仁恕,立你的。”

    “父王。”麴德勇惨然道,“您越是这般说,越是把我往谋反的路上推啊!大哥是汉学渊源,我与突厥人关系良好,您的国策朝三暮四,举棋不定,您投靠突厥时,想废掉大哥,传位给我。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您又转念想投靠大唐,随即反悔。您让我如何适从?您只是告诉我耐心、耐心,可我的耐心恰恰是被您一点点地磨灭了。这次您迎来了玄奘法师,高昌国人人都知道,您已经下定决心向大唐示好,传位给我已经彻底不可能了。可是这些年里,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已经拴在了我的马背上,以大哥的手段,他日一旦登基,这些人势必要被清洗殆尽。父王,这都是跟随我鞍前马后,死人堆里厮杀出来的同袍兄弟,我只能殊死一搏,为他们,为我自己,搏一个大好前程!”

    麴文泰一脸惨然,看了看玄奘,又看看张雄,忽然问:“太欢,本王……真是这样么?”

    张雄沉默片刻,无言地点了点头:“陛下,二王子臣所知不多,但大王子的心思臣还是知道一些的。当年您推行汉化改制时,大王子年龄已经大了,他正是在您的熏陶下,才决心学习汉学,最终满腹锦绣。可是,您很快就抛弃了汉家制度,投靠突厥,对大王子百般厌弃。大王子曾经一度想丢弃儒学,讨您欢心,可是您依赖突厥时崇尚突厥风俗,依靠中原时崇尚汉家文化,大王子无所适从,生怕丢掉王位,所以这些年来对朝政三缄其口。”

    麴文泰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麴德勇道:“大将军,让你的人放下武器!否则,便是你逼杀了陛下!”

    张雄汗如雨下,看了看麴文泰。麴文泰身子无力,颓然倒了下去,麴德勇这时正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刀刃顺势一割,划破了肌肤,险些一刀割掉了他的脑袋。麴文泰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害怕,张雄更害怕,忙不迭地让士兵们放下武器。

    麴德勇命张雄带人退出宫室,赤手站在院里。自己从怀中掏出一只号角,呜呜地吹了起来。沉闷的号角声震动宫廷,远远的,就听见四面八方都响起沉闷的脚步声,奔跑中甲叶碰撞,一队队的战士全副武装控制了整个王宫。竟然是高昌最精锐的中兵!

    兵部制度方面,高昌沿用南北朝,分为五兵:中兵、外兵、骑兵、别兵和都兵。但具体到这么个小国,五兵功用却与中原不同,中兵顾名思义,就是保卫王宫,人数虽少,但最精锐,一直被麴德勇掌控;外兵则是其他各郡的驻军;骑兵高昌只有一支,也驻扎在王城,由麴德勇掌握;都兵则是驻扎在高昌王城的主力,一向由张雄统率;别兵就不值一提了,相当于后备军。

    而麴文泰自己,其实只掌握着三百人的贴身宿卫。由此可知麴德勇的权力多大,麴文泰对他信任到了何等程度。

    张雄一听脚步声,就知道上千人的中兵全体出动,立刻就弃了抵抗的念头。麴德勇得意扬扬,让薛先生的人撤退,换上自己的中兵,将麴文泰、玄奘、龙霜月支等人控制了起来,然后问王妃:“玉波,你的人可以退下了吧?”

    王妃笑了笑:“这是你的王宫,你的王国,流人只是托庇于你。既然你已经控制了大局,他们自然可以放下武器,做个良民。”

    说完挥手命薛先生带着流人退出大厅。

    麴德勇很满意:“玉波,你对我的好,哪怕我做了国王也永志不忘。”他凝视着王妃受伤的面孔,忽然有了些心疼,轻轻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道,“你为何那么傻?咱们筹谋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成功,你何苦毁了自己的容颜?”

    王妃凄然道:“德勇,以色侍人,终有衰时。正是这张脸带给我一生的凄凉,毁了它也好。你成功之后,我便去皇寺出家,永伴青灯古佛吧!”

    “玉波,这是什么话!”麴德勇勃然作色,“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你我相互扶持,难道我爱你,便是为了你这张脸吗?我不介意你的过往,不介意你受到的羞辱,因为我知道你的珍贵。按照突厥风俗,收继婚制,你便是我将来的王妃!”

    麴文泰气得暴跳如雷,怒喝道:“狗男女,你们还要不要脸?”

    麴德勇冷笑:“我祖父之前,高昌便是收继婚制,他也曾娶了我曾祖父的后妃,我恢复旧制,有何不可?”

    麴文泰哑然无语。

    麴德勇召来一名将军,冷冷道:“奉陛下旨意,查世子麴仁恕勾结外臣,意图谋逆,着即赐死。去吧,用一杯鸩酒,送我大哥体面地去地狱!”

    那名将军躬身道:“遵命!”随即带着一群中兵迅速前去搜捕麴仁恕。

    玄奘悲哀地道:“二王子,手足相残,你想入阿鼻轮回么?”

    麴德勇冷冷道:“大唐皇帝陛下若没有手足相残,如何来的这宝座?”

    玄奘想上前阻止,却被中兵们用刀剑逼着,丝毫动弹不得。麴文泰叹息一声,泪水喷涌而出。

    麴德勇满意地看着整个局势都在自己掌控之下,但在处理焉耆人的问题上,他却有些犯难。

    “龙王,不知你们焉耆是否理解我的苦衷?”麴德勇含笑问龙突骑支,笑声里,却带着杀机。

    龙突骑支在西域摸爬滚打一辈子,虽然性情暴躁,却如何不明白,当即笑道:“贵国政变,与我焉耆何干?我只是来和高昌王谈判,既然高昌王换人,只要我焉耆的条件能满足,自然恢复两国友好关系,全力支持高昌的稳定。”

    麴德勇心中一动,沉吟道:“你们的条件,霜月支嘛,自然是要送还的。麴智盛……却不能交给你们处置。”他朝麴智盛瞧了瞧,露出一丝歉意,“他到底是我亲兄弟,麴氏王族,不能让外人折辱。我们便在高昌行刑,一刀斩了。至于丝路南移,原则上我可以同意,至于具体细节,等高昌安定下来,我愿亲自去焉耆商议。您看如何?”

    龙突骑支被这巨大的惊喜击中了,脑子竟然有些迟钝。他来谈判,本就是漫天要价,只等着高昌人还价,但没想到一场政变,居然兵不血刃,拿到了丝路控制权!只要麴德勇愿意去焉耆谈判,就表明他有着十足的诚意,龙突骑支如何不答应?当即慨然表态:“陛下,您继承高昌王位,非但是高昌万民之福,也是我焉耆国的福分。您必定能得到我焉耆最诚挚的友谊。只要陛下一句话,我焉耆三国驻扎在边境的大军,愿意为了高昌国的安定付出最大的努力。”

    麴德勇也被巨大的惊喜击中了。有了焉耆、龟兹、疏勒等三国的鼎力支持,莫说高昌国内的反对势力,便是整个西域,又有谁动摇得了自己的地位?麴文泰和张雄面如死灰。

    两人达成盟约,龙突骑支不愿再掺和这场政变,当即大踏步走到龙霜月支面前,一把抓住她:“霜月支,跟我走!”

    龙霜月支紧紧抱着麴智盛的胳膊,一脸惊恐:“父王,我不……智盛,救我——”

    玄奘和阿术冷眼旁观着龙霜月支的表演,有些不解,到了此时,她的计划可以说已经实现大半,为何还要把这场戏演下去?

    “放开她!”麴智盛两眼顿时通红,嘶声大吼。

    龙突骑支脸色铁青,唰地抽出弯刀,一刀劈了过去,吼道:“小畜生,老子就在这里斩了你!”

    刀光如雪,眼看就要将麴智盛斩于刀下,玄奘大吃一惊,急忙冲过来挡在麴智盛的面前:“阿弥陀佛!陛下手下留情——”

    龙突骑支大吃一惊,他可没胆量斩杀一位大唐来的高僧,硬生生收住了刀。龙霜月支急忙提醒:“三郎,大卫王瓶!”

    麴智盛醒悟了,趁机拽着龙霜月支跑到了大卫王瓶的后面,脸上露出疯狂之色,抽出小刀割破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入瓶口的大卫六芒星封印上。

    众人都被他这古怪的举动惊呆了。只见麴智盛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恶狼,表情狰狞,嘶声大叫:“谁敢夺走霜月支,我要他永世不得超生!”

    龙突骑支露出嘲弄之色:“装神弄鬼,这破瓶子吓唬得了——”

    话音未落,他顿时一脸愕然,只见大卫王瓶的瓶身忽然发生了诡异的变化,鲜血注入之后,一条细细的血线迅速在镂空的纹理间蔓延,那血线仿佛有生命一般,瓶身散发出一层蒙蒙的红光,内胆和外层之间,云蒸霞蔚,一股黑气四下盘绕,仿佛一条恶龙挣扎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