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城的城头上,麴文泰和张雄也听到了呜呜呜的号角声,两人心里一沉,知道三国联军马上就要发动进攻了。
张雄仔细观察着对方的阵势,长久不语。
麴文泰急忙问:“太欢,你看他们会怎么发动进攻?”
“不好说。”张雄摇摇头,“骑兵攻城机动性太强,很难预测到进攻的方向。但有一点,骑兵想进攻城池,必须下马。他们仓促而来,没有携带攻城的器具,现在造云梯肯定来不及,唯一能采用的,就是寻一些圆木来撞破城门。咱们城外没有民房,却有一些高大的胡杨。陛下,只要看他们在哪里砍伐胡杨,大体就能知道进攻的方位了。”
麴文泰正要回答,忽然愣住了。只见城外的军阵内,冒起一股浓烈的黑烟。这黑烟他当然不陌生,至少已经见过三次了,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浓!
“大卫王瓶!”两人失声惊叫。
“啊哈,大卫王瓶!”两人话音刚落,城楼上噔噔噔地跑上来一人,两眼放光地望着城下,一脸亢奋。
竟然是莫贺咄!
的确是大卫王瓶。
先是正在拉扯的三人惊呆了,麴智盛被这黑烟一冲,稍微清醒了一些,心中震骇,手一松,大卫王瓶咚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随后,龙霜月支、泥孰、龙突骑支等人,甚至他们身后的三国联军也震惊了,大家一时忘了冲锋,一个个垂下手里的弓箭,呆呆地看着这只传说中的神魔之瓶。
“霜……霜月支……”泥孰喃喃地问,“是你吗?”
他的话没头没脑的,但龙霜月支显然明白,也怔怔地摇头:“不是。你看这烟雾。”
众人凝视着冒起的烟雾,那烟雾极为诡异,颜色也与龙霜月支搞出来的不同,黑中略微带着血红色,两种颜色竟然纠缠在了一起,偏又泾渭分明。更奇的是,那烟雾似乎有生命一般,冉冉升起的时候,不像从前那样整团地冒出来,而是只有瓶口细细的一缕,上冲之时才慢慢变粗,直升上一丈的高度,偏偏又凝聚不散。此时那黑色的烟雾在外围裹着,而血红色的东西在里面翻滚扭曲,似乎一片混沌中生发出霹雳闪电,里面有东西正在组合、变形。
玄奘心中震慑,急忙跑过去将阿术拉了过来。那边朱贵也惊恐地将麴智盛拉开。
玄奘低声道:“阿术,刚才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阿术纳闷道,“我帮朱总管从他怀里夺王瓶,王瓶忽然变得滚烫,然后就……就冒烟了……”
玄奘第一次有些怔忡不安,眼睛里露出浓浓的忧虑,喃喃地道:“难道贫僧想错了么?”
但麴智盛看着那烟雾,却发疯一般地狂笑,大叫道:“阿卡玛纳,出来!快出来!”他边笑着,边指着面前的骑兵,“把这些人统统给我杀掉!杀掉!杀掉!”
三国联军的将士骇然后退,一时人喊马嘶,阵容混乱,好半天才算安定下来。黑烟仍在翻卷,但并没有魔鬼现身说话,龙霜月支松了口气,回头向骑兵们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或许是我的墨烟石还没用完吧!”
她话音未落,只听空气中猛地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啸,似乎有一股急速的风掠过大地。随即队伍最前面的一名骑士大叫一声,翻身栽下了战马,挣了一挣,就此毙命。
龙霜月支惊呆了:“不!这不可能!”
泥孰也脸色发白,跳下了战马,飞快地跑到那骑士的尸体边,细细查看起来。玄奘也过来翻看尸体。两人将尸体身上的铠甲脱下,查遍了全身,却没有发现伤痕。
“法……法师……”泥孰浑身颤抖,“这是怎么回事?他没吃过热那草啊!”
玄奘脸色难看,翻开尸体的眼皮,顿时手臂抖了一下。那尸体的瞳孔上,赫然有一个小米粒大的血点!
玄奘倒吸了一口冷气:“阿弥陀佛,这死状,贫僧见过!当日贫僧困在井渠中,被那些亡隋流人追杀,追杀者后来都是这般死状!”
话音未落,只听空气中又响起一声呼啸,随即又有一名骑兵掉下马身亡。众骑兵大骇,随即又是一声声凄厉的呼啸,骑兵们犹如割麦子般纷纷倒毙,三国联军顿时大乱,人喊马嘶,一片惶恐。
没有人看见凶器是哪里来的,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纵然这些骑士再勇武,再无畏,面对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无法与之搏杀的对手,也不禁心惊胆战。
“稳住阵形!稳住阵形!”龙霜月支也乱了方寸,方才,她细细观察了每一个人,想寻找真相,却没有丝毫发现。这个以智慧著称的公主,禁不住涌出一股无力感,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当初麴文泰的困境。
高昌城头上,麴文泰、张雄和莫贺咄三人也看得瞠目结舌,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影影绰绰看见不停有联军的骑兵摔下马来,然后联军阵容大乱。
张雄突然道:“陛下,这是咱们反败为胜的良机啊!”
“你是说——”麴文泰也猛地醒悟。
“臣虽然不知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联军士气已经不稳。臣已经聚集了一千精锐铁骑,若是此时出城冲击敌阵,必然能大破之!”张雄慨然道。
“好!”莫贺咄也兴致勃勃,“张雄,你若敢出击,老子的一千附离兵也助你一臂之力!不过,击溃联军之后,大卫王瓶需得交给我!”
张雄和麴文泰面面相觑,麴文泰到底是西域枭雄,当然知道这一千名附离兵的威力,略一思忖,便知道国家生死事大,也不在乎这大卫王瓶了:“好!大设,请命人马上出击!”
张雄和莫贺咄二人急忙跑下城楼,召集自己的骑兵。张雄是早就有备,莫贺咄也早就把附离兵聚集在了一起,打算城破时保护自己逃跑,此时正好两军合在一处。张雄命人打开城门,一声怒吼,两千铁骑犹如奔腾的铁流呼啸着杀了出去。
城门口距离三国联军的军阵不过一里多远,恰好是骑兵最适合的冲锋距离,人力和马力都到了巅峰,有如两把锋利的匕首,直插入三国联军之中!
龙霜月支和泥孰早就知道不妙,拼命收拢队伍,可联军的骑兵一直在纷纷倒毙,直到整个军阵恐慌地后退,距离大卫王瓶足足有七八十丈远,才算离开了死亡的漩涡。然而这一来,已经埋下了致命的祸患,战场之上,不管什么原因后退,都会引发一连串的反应。同伴的死亡,未知的恐惧,阵形的混乱,士气的颓丧,早已让气势如虹的联军骑兵成了一群待宰的羔羊。
张雄和莫贺咄突然冲杀出来,两者之间距离太短,联军士兵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这两股铁流狠狠地撞进了军阵。骑兵间的对决,靠的就是机动力和速度,一方固守在原地,被另一方高速冲进来,整个军阵会顿时崩裂塌陷。张雄和莫贺咄戎马一生,深深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撞入军阵后丝毫不停,继续保持着马匹的冲刺速度,一边用手中的弯刀屠杀着联军战士,一边率领骑兵往来奔驰,将密集的军阵搅得支离破碎。
战场瞬间成了人间地狱,惨叫声、呐喊声、刀剑碰撞声、锋刃入肉声、铁骑奔驰声、人体马匹倒地声、利箭呼啸声,一声声震动了大地,满目的黄沙眨眼间便被鲜血浸泡成泥泞的血地!
“不!”龙霜月支被一群骑兵保护着,虽然无事,但看着眼前的惨象,禁不住心如刀割。她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自己如此缜密的计谋,明明已经把高昌逼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只消自己轻轻一挥手便会永远消失于这个大漠,为什么突然之间,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呢?那个大卫王瓶里的魔鬼,明明只是自己设计出来的假象,怎么会突然又发挥了魔力呢?
龙霜月支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战士像绵羊一样被屠杀,心中激怒,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掉下了战马。
“公主!”她身边的骑兵大骇,急忙跳下马把她抬了起来。龙霜月支牙关紧咬,却是昏迷不醒。
这时泥孰披头散发地杀了出来,一看见龙霜月支昏了过去,急忙冲到她面前:“把公主交给我!快随我冲杀出去!”
骑兵们急忙把龙霜月支交给他,泥孰将她放在自己马背上,在一群骑兵的保护下拼命往外冲杀。
在修罗场之外,玄奘惶惑地注视着这场惨烈的屠杀,脸色惨白,他紧紧搂着阿术,默默地念着佛号,心中生起难以言喻的悲哀。他旁边,是朱贵护着麴智盛,被面前的惨烈厮杀惊得发呆。大卫王瓶就在一旁,烟雾也慢慢地散了,两人无心管它。
“快走!”四个人正看着,忽然军阵里响起一声大吼,玄奘急忙望去,只见泥孰浑身是血,狼狈不堪地提着一把弯刀,保护着龙霜月支冲杀了出来。
龙霜月支此时仍然昏迷不醒。泥孰奋力两刀,将两名高昌骑兵斩下马,策马冲出了包围,朝着北面火焰山的方向落荒而逃。
“泥孰!”麴智盛大怒,“放下霜月支!”
他四下看了看,跑过去牵来一匹无主的战马,翻身跳了上去,朝朱贵吆喝:“伴伴,把大卫王瓶给我!”
“哎,好好。”朱贵答应一声,吃力地抱起大卫王瓶。
麴智盛用缰绳把王瓶捆在马背上,两腿一夹战马,泼剌剌地朝泥孰追了过去。
“师父,我也去追!”阿术飞快地跑到一边,牵了一匹马跳上去,纵马也追了过去。
“阿术!”玄奘焦急不已,这时朱贵也找了一匹马,打算去追麴智盛,玄奘不由分说夺了过来,翻身上马,朝着阿术追了过去。
“哎哎,法师,您怎么抢我的马!”朱贵跳着脚追,但玄奘已经去得远了。
朱贵焦急不堪,四处乱寻,终于找到一匹马,刚骑上去,猛然一支利箭呼啸而来,正中马颈,那马长嘶一声,翻身栽倒。朱贵扑通跌了下来。还没等他爬起来,就见莫贺咄大呼小叫着:“麴智盛,给老子停住!你父王答应老子了,那王瓶是我的!”
他率领十几名附离兵从军阵中杀了出来,朝麴智盛追了过去。
朱贵呆呆地看着战场,此时三国联军已经彻底溃败,五千骑兵战死者将近三千,战场上层层叠叠都是人尸马尸,惨不忍睹。剩下的人在龙突骑支的率领下仓皇而逃,张雄苦追不舍,竟然以不到一千人追得龙突骑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追的追,逃的逃,方才还如修罗地狱般的战场,眨眼间已是寂静无比。此时是正午时分,阳光照耀着满地的鲜血,有些人刚刚死去,鲜血仍在汩汩流淌,寒冷的空气里,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天上不知何时盘旋着大片的秃鹫,这些猎食者即将享受一顿难得的美餐,耐心地等候着,等候着战场上的呻吟者、挣扎者最终毙命的一刻。
朱贵默默地看着,忽然长叹:“这场局终了的时候,到底谁才是那陷坑里的猎物?”
这时王城城门大开,马蹄声震动大地,却是麴文泰眼见大胜,率领大军出城了。朱贵整了整衣袍,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朝着麴文泰的方向迎了过去。
玄奘策马狂奔,很快就追上了阿术,两人循着麴智盛奔行的轨迹,朝着火焰山的方向追了过去。
高昌城外是连绵的葡萄园,再往北就是通往火焰山的荒凉沙碛,走十几里就到了火焰山下,二人顺着河谷进入新兴谷,就开始在西岸狭窄的山路上飞驰,向着河谷深处走去。两侧的火焰山在暗淡的烈日映照下,通体火红,有如两座烧红的熔炉,使人心神恍惚,只怕瞬息间就化作了飞灰。
山路曲折,两人都看不见前面的麴智盛,更看不见泥孰和龙霜月支,然而山谷内蹄声回荡,倒也不虞追丢了。
“阿术,”玄奘瞧着阿术紧张专注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大卫王瓶,对你就那么重要么?值得你不惜生命也要得到它?”
阿术愣了愣:“师父,您知道了?”玄奘默默地点了点头,阿术露出羞愧之色,“对不起,师父,我骗了您。”
“无妨。”玄奘笑着摆手,“贫僧便如那和尚手里的木鱼,只要能让你心愿达成,随意敲便是了。”
“师父,我……”阿术眼圈红了,“师父,这世上从未有人像您对我这么好。”
玄奘长叹一声:“你还是个孩子,等你长大后便会明白,对你最好的是你的亲人。他们才是这世上最关心你的人。”
“亲人么……”阿术怔怔地想着,泪水滚滚而落,他拭拭泪,似乎下定了决心,仰起头看着玄奘,“师父,我骗了您,我不是撒马尔罕人,我是波斯人!”
“我知道。”玄奘笑着。
阿术顿时惊呆了:“这您也知道?”
玄奘点点头:“当初我埋葬你叔叔耶兹丁的时候,发现他身上有帕提亚和麻里兀等国的关防过所。帕提亚和麻里兀都在撒马尔罕以西,靠近波斯。所以你们必定是从波斯出发,经过帕提亚和麻里兀等国,再经由撒马尔罕,到达西域。”
阿术这下真的震惊了:“那……那您为何……”
“为何不揭穿你么?”玄奘笑了笑,“你还是个孩子,在这异国他乡,孤身一人,想要隐瞒自己的身份,贫僧又怎么会揭穿呢?阿术,你的确有个父亲么?”
阿术露出浓浓的思念:“嗯。”
“那么,贫僧的承诺依然有效。”玄奘道,“我会将你送回家乡,送到你父亲身边。”
阿术苦涩无比:“可是,师父,我却不能回去。”
玄奘惊讶无比:“为何?”
阿术犹豫半晌,才道:“师父,我跟您说实话吧!我叔叔耶兹丁,其实是波斯皇帝的密使,他不远万里来到西域,负担着皇帝的秘密使命,就是要护送那大卫王瓶前往大唐!”
玄奘一怔:“那大卫王瓶是波斯皇帝要送到大唐的?”
“没错。”阿术道,“具体原因我并不清楚,我还小,有些事叔叔也不会跟我讲。来的时候,叔叔向皇帝许下了誓言,哪怕死后不得葬入寂静之塔,也要完成使命。我的家族在波斯是个望族,父亲正是要让我见识丝路的繁华,以后接手家族的生意,才让叔叔带我一路东来。没想到叔叔却……”他声音哽咽,擦了擦泪水,“师父,大卫王瓶在叔叔的手中失落,我必须帮他找回来,然后送到大唐!”
玄奘皱紧了眉头,似乎思忖着什么,半晌才道:“当初在伊吾,也是你暗中潜入驿馆去刺杀麴智盛吧?还杀了他的三个守卫?”玄奘问。
“是我。”阿术坦然道,“但是我不想杀人,只想拿走大卫王瓶,我用砖头砸了他们的后脑勺。”
玄奘哭笑不得,这孩子当真是人小鬼大,竟然敢闯进驿馆,还把身经百战的王宫宿卫给整得灰头土脸。
阿术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生气了,不禁有些忐忑,侧过头望着他,道:“师父,帮帮我。”
“阿术。”玄奘想了想,道,“佛家讲因缘生灭,此灭故彼灭,此生故彼生。这大卫王瓶既然来到高昌,自然有它的因,还会有它的果。这些事情是你所无法控制的。你还小,不要去承担你无法承担的责任。正如高昌王城即将破灭之时,多少勇士手中有刀,胯下有马,却依然看着城头的烟火垂泪泣血,而无法阻止。阿术,我不希望你为了这个邪物而徒然牺牲。”
“师父。”阿术低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可这是我的使命。失落了大卫王瓶,我的生命就再也没有意义了。师父,我想完成使命,然后站在波斯的阳光下。”
玄奘没有再说什么,心中暗暗感慨。
这时,两人已经追进了天山深处,山路上已经有了白皑皑的积雪,湿滑无比,两人放慢了速度,小心谨慎。正奔行中,玄奘忽然勒马停住。
路已经到了尽头。前面是一座低矮的山岭,泥孰牵着龙霜月支的手,就站在山峰上,两人的马匹则留在了山下。或许是因为前面无路可走了,两人眺望着前方,有些惶惑。而在山脚下,麴智盛正抱着大卫王瓶往上爬,距离两人已经不远了。
阿术大喜,跳下马来:“师父,快走!”
玄奘急忙阻止:“等等,阿术,你有没有发觉这山岭有些古怪?”
阿术诧异地看了看,似乎有些不解。玄奘指着周围:“你看,这里是天山深处,隆冬积雪,大雪铺满了所有山峰,为何这座山岭却没有一点积雪?”
阿术这才注意到,这座山岭果然没有雪,光秃秃的石头和植被裸露着,也没有什么大树,只有低矮的野草。更奇的是,不少野草都绿意盎然,似乎严寒隆冬丝毫侵袭不到这里。
两人这么一耽搁,就听见身后的山谷中传来急促沉闷的马蹄声,两人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山路上,一队十余人的骑兵正疾驰而来。虽然看不清面孔,但从装束上却能分辨,竟然是莫贺咄到了。
“走,先上去再说。”玄奘当机立断,拉着阿术往山上爬去。
两人越爬越感到怪异,只觉越往上走,温度越高,到了后来,竟然浑身闷热,似乎地下有一座巨大的火炉烤灼着山岭。
这时,麴智盛已经爬上了山岭,他把大卫王瓶放在地上,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气喘吁吁地望着龙霜月支,一脸温柔:“霜月支,不要怕,我来救你了。”
“呸!”泥孰大怒,抽出弯刀指着他,“麴智盛,莫要以为我怕了你!”
麴智盛踢了踢脚下的大卫王瓶,狞笑道:“泥孰,如今大卫王瓶已经证明了它是真正的魔物,也证明了霜月支不曾骗我,你还纠缠着她作甚?”
泥孰又急又怒,但看着大卫王瓶,眼神中却充满了恐惧“你……:
你疯了吗?霜月支的确只是在骗你,她没有爱过你!”
“放屁!”麴智盛大吼,唰地抽出弯刀,搭在了自己胳膊上,“她到底爱不爱我,咱们就让大卫王瓶来评判吧!”
说着,他就要一刀割下。玄奘和阿术恰好此时爬上了山岭,急忙叫道:“三王子,不可莽撞!”
玄奘一边喊着,一边跑到麴智盛身边,这时玄奘才赫然发现,泥孰和霜月支的身后,竟然烈火熊熊,仿佛整座山都在燃烧,巨大的热浪扑面而来,整个人犹如置身火炉之中!
他仔细一看,原来这山峰的后面,竟然是一座巨大的天坑,坑里面布满了火红的石炭。那石炭裸露地表,堆积如山,也不知何年何月,竟然自行燃烧起来,将整座山峰烧得通红,昼夜不息。玄奘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昨日王妃拜求自己,将她和麴德勇的尸体合葬在天山峡谷里的火焰熔炉中,原来便是此处!
玄奘跑到麴智盛身后,便被那股热浪吹得无法再前进,前面的泥孰和龙霜月支,实在是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麴智盛见玄奘上来,立刻将弯刀指向了他,冷冷地道:“法师,你把我害到了这种地步,还不够吗?”
玄奘诚恳地道:“三王子,贫僧是佛徒,断然不敢有害人之心。贫僧来到这里,是不想三王子铸下大错!”
“我会铸下什么大错?”麴智盛冷笑。
玄奘指了指龙霜月支:“你再催逼一步,难道要让她跳下火焰熔炉吗?”
麴智盛似乎这时才注意到,龙霜月支的身后是燃烧的煤田,顿时吃了一惊,急忙扔下弯刀,一脸焦急:“霜月支,你……你怎么跑到这种危险的地方?快回来!快回来!”
泥孰鼻子都气歪了,心道,这还不是被你逼的吗?这时又假惺惺的,到底玩什么花样?
龙霜月支对麴智盛了解甚深,知道他哪怕行事再荒唐,也都是一片赤诚,忍不住苦涩地一笑:“三王子,我究竟有没有骗你,你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对么?”
麴智盛见燃烧的煤田烤得她头发都有些焦枯,焦虑无比,哀求道:“霜月支,你骗不骗我都不打紧,你先……先过来这边好不好?那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啊!”
“危险么?”龙霜月支扭头看了一眼脚下燃烧的煤田,凄凉地笑了笑,“三王子,自从在交河城外,我骑着马从赭石坡上一跃而下,就已经把命赌进了这场局中。我随你前往高昌王宫,密谋覆灭高昌,身边到处都是敌人,一个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我能活到今日,已经是侥幸了!”
麴智盛痛苦地凝视着她,说:“霜月支,他们都当我疯了,都当我傻了,其实我没有疯,也没有傻,法师他们一直让我相信你是在骗我,来到我身边是为了灭亡高昌。我不愿相信,为什么?不是我糊涂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而是我想留着你和我最美的回忆。真的,霜月支,你在我身边这一个月,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也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回忆。你既然终将离我而去,为什么我不能留着这段回忆来陪伴自己?为什么我非要让自己面对真相?”
“可是,”龙霜月支有些吃惊,“可是我对你的感情都是假的!”
“假的吗?”麴智盛温柔地笑了,“让法师说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在佛家看来,眼前这个世界都是虚妄,可在我看来,脚下的蚂蚁也在真实地生活着。霜月支,便是你欺骗我,在演戏的时候,不是也在用心地演吗?你难道不曾将自己当作那个爱我的人,难道不曾让自己沉浸在爱我的情绪中吗?”
龙霜月支听着,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她慢慢回忆着自己在高昌王城时与麴智盛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霜月支,如果你对我真正用了心,那就是爱呀!这辈子,你可曾对别人这么用心过吗?”麴智盛幸福地笑着,慢慢向她伸出了手,“来吧,霜月支,如果你想走,那便走吧!我只当你离我而去了,但我仍然相信我们爱过。”
龙霜月支也有些迷茫了:“那是爱吗?”
“是。”麴智盛肯定地点头。
“不是!”泥孰大吼,“霜月支,你的智慧哪里去了?你的聪明哪里去了?他是在蛊惑你!”
麴智盛愤怒地盯着他:“泥孰,我问你,你是爱她的吗?”
“是!”泥孰毫不犹豫地大声道。
“我也是。”麴智盛点了点头,“那么,到底是你爱她深?还是我爱她深?”
“我!当然是我!”泥孰大声道,“三年前,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当年焉耆王答应了我的求婚,要把她嫁给我。是我觉得她年龄尚小,我爱她,疼惜她,才约定三年之后再娶。你为了所爱的人,愿意忍受等待她三年吗?”
“很好。”麴智盛凝定无比,走到了泥孰身边,两人面对面怒目而视。
“泥孰,”麴智盛有些凄凉,“我今生是注定要失去霜月支啦!但我相信,我爱她一定比你多,今日,我们下个赌注!”
“啊哈,他们在这里!”这时,山坡上传来了莫贺咄的声音,玄奘和阿术扭头看去,只见莫贺咄率领十几个附离兵也爬上了山坡,呈半包围状,将他们团团围住,一个个弓箭上弦,箭镞对准了众人。
麴智盛扭头看了莫贺咄一眼,没有理会,冷冷地盯着泥孰:“咱们赌的就是,到底谁最爱霜月支!”
“如何赌?”泥孰问。
“你让霜月支到一边去。”麴智盛语气平静。
泥孰有些诧异,麴智盛把手中的弯刀一扔,嘲讽道:“怕我伤害你吗?两个男人的事,何必让女人夹在中间?”
突厥战士最受不得这种羞辱,泥孰脸色铁青,轻轻把龙霜月支推到了一边。龙霜月支低声道:“泥孰,别跟他赌。”
泥孰也把弯刀扔掉,傲然道:“我,阿史那的子孙,狼祖的后裔,如何会惧怕一个小小的赌约?麴智盛,你要怎么赌?”
“大卫王瓶就在这里。”麴智盛指了指旁边的王瓶,“我,麴智盛,今天就向阿卡玛纳许下最后一个愿望:咱们携手跳下这火焰熔炉,谁爱霜月支多一些,大卫王瓶就让谁活下来!”
玄奘等所有人都愣住了,连山腰处的莫贺咄也被吓住了。这个高昌王子疯了,真的疯了。那燃烧的煤田便是扔下一块钢铁也能熔成水,何况一个大活人?只怕把大卫王瓶给扔下去,阿卡玛纳也得完蛋。
“你……你他妈疯了!”泥孰看了看身后的火焰熔炉,擦擦脸上的热汗,一时无语。
“哈哈,我疯了吗?”麴智盛哈哈大笑,回头朝着龙霜月支凄凉地一笑,“霜月支,我是为你而疯。”
说着他大吼一声,合身扑了上去,抱着泥孰的腰,滚下了山崖,泥孰躲闪不及,两人翻滚成一团,朝着火焰熔炉跌了下去。
“啊——”玄奘和龙霜月支同时发出一声惊叫,扑过去抓两人,但谁也没来得及,两人已经滚下了山坡。玄奘和龙霜月支到了悬崖边,身子险些栽下去,幸亏这时阿术跑了过来,伸手拽着玄奘,玄奘又拽着龙霜月支,虽然阿术人小力气小,但这么稍微一借力,便没掉进去。
龙霜月支站稳后,立刻丢开玄奘,冲到山崖边往下看,这才暂时松了口气。此处的悬崖并非笔直的,而是呈八十度的陡坡,山坡上有不少突起的石头,此时,泥孰两只手紧紧搂着一块突出的岩石,麴智盛却抱着他的腰,脚下明明有借力的石块,却不踩,两条腿乱蹬,拼命把泥孰往下拽。泥孰一张脸憋得通红,那灼热的岩石烧得他的手吱吱冒烟,却死也不敢撒手。
“麴智盛,咱们有话好好说,你赶快上来!”龙霜月支急得花容变色,急忙解下腰带垂了下去,玄奘也趴在她身边,帮她拉着腰带。即使趴在山崖上,他们也被煤田那股燃烧的热浪冲得两眼睁不开,头皮都似乎烤焦了一样。
泥孰两只手抱着岩石,眼见得腰带垂在面前,却不敢松手去抓,嘴里憋着一口气,更不敢开口说话。麴智盛全身悬空,听到龙霜月支的声音,喃喃地道:“霜月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你上来跟我说好不好?”龙霜月支焦灼无比,却没有一点办法。
“那就是,为你而生,为你而死。”麴智盛声音哽咽了,“霜月支,我是真的爱你,但这辈子我没有福气陪伴你了。这个泥孰,我知道你并不爱他,只是你父亲贪图他的权势才把你嫁给他的,那我就拖着他一起死。让你自由自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放……放屁。”泥孰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随即就手一松,险些脱手,吓得他赶紧抱紧了岩石。
龙霜月支眼泪喷涌:“智盛,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吗?你拖着泥孰一起死,你固然清净了,可他死后突厥王廷迁怒于我,你让我怎么承受?”
这一节麴智盛却没想到,不禁有些愕然,犹豫片刻:“法师,麻烦您告诉统叶护可汗,就说泥孰是死在我的手中。请他不要为难霜月支。”
“三王子,”玄奘道,“泥孰是突厥十姓部落的主人,即便统叶护可汗能谅解,可你难道要贫僧挨个去劝说十个部落吗?快上来吧,你的心,公主已经看到了,相信你们定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她不爱我。”麴智盛失声痛哭,“我即便等到天山的雪全部融化,交河的水全部流干,也无法让她爱我。”
这时,泥孰已经撑不住了,手掌慢慢地往下滑,他不敢说话,只是仰着脸祈求地望着龙霜月支。龙霜月支凄然道:“麴智盛,你真的要逼死我吗?好,你想死,我就陪你一起死!”
说着,她松开腰带,霍然站了起来,飞身向下跳去。玄奘大骇,急忙扑过来拽住她,将她拖在了山崖边:“公主,千万不可!阿术,拿好腰带!”
阿术赶忙趴在地上,抓住腰带。
龙霜月支两条腿坠在下面,手臂却被玄奘拉着。麴智盛在底下喊:“法师,霜月支怎么了?”
“她要往下跳!”玄奘喊,“贫僧快拽不住她了。”
麴智盛大骇,声音都颤抖了:“法法法……法师,麻烦您千万拽紧了,别让她掉下来。霜月支,你别吓我好不好?”
龙霜月支神情凄凉:“智盛,泥孰,我不知道我爱谁,但我知道,这世上最爱我的只有你们,你们死了,我何必苟活?我的局已经了结,那就让我这条命也随之而去吧!咱们三个人死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不好!”麴智盛大哭,“霜月支,你上去好不好?”
“你死,我必死。”龙霜月支道。
“我……”麴智盛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火焰熔炉,一脸留恋,仿佛那里是天堂,“法师,我求求你拽紧了。霜月支,我不死了,你也别死好不好?我求求你了,你要真爱泥孰,我放你们走!只要你一辈子幸福,让我怎么样都行。”
“好!”龙霜月支道,“你放了泥孰,你们一起上来。”
麴智盛长叹一声:“我会放了泥孰,但我就不上去了。霜月支,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了。祝你和泥孰一生幸福吧!等你们孩子大了,带他来这里看看我,我就满足了。霜月支,再见了。”
[1]石炭,即煤炭。在西域使用得比较早,东晋道安法师所著《西域记》记载:屈茨(即龟兹)北二百里,有山。夜则火光,昼日但烟,取此山石炭,冶此山铁,恒充三十六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