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义于高粱役一战中惨败,不止随行宫女、轴重等均为耶律休哥所获外。在乘驴车逃命过程中,还股中两箭。此事对赵光义来说,不止是颜面无存,更是奇耻大辱。且此战过后赵光义箭疮每年盛夏都会发作,宫里群医束手无策,仅靠师公所炼丹药,辅以修习吐纳养生之术,方可解一时苦痛。
今年,赵光义箭疮似乎更为严重,除了必要的上朝之外,已不再接见大臣,大小事务也逐渐交于赵元僖,赵元僖俨然已成监国。
宫墙上方刚现出鱼肚白,我已收拾妥当,跨出院门,左拐右绕,已欢快地跑跳在两湖之间的青石路上。此时,两湖湖面云影绰约波平如镜,岸边翠树映在水中若隐若现,清风拂过,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心中大畅,步子越发轻快起来。
“小蛮。”背后专来赵元侃的声音。
我微皱眉头,停步转身,赵元侃笑意炎炎,衣襟当风缓步而来。我微扯嘴角,朝他微微一笑,敷衍一礼后方道:“小蛮见过襄王。”
他细辩了下我的神色,抑住笑,柔声道:“你很不耐?”我摇摇头,小声嘟囔首,“哪有不耐,……外间传闻你沉默少语言行谨慎,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说你健谈还差不多。”
他的笑终于忍不住逸出,边笑边摇头,“还用我再提醒一遍?”
我斜睨一眼他,“不用提醒,但我不会那么叫。我一介草民,哪敢叫当今皇子大哥?再说了,你不顾虑自己,我还要考虑一下自己,试想,一个民女张口闭口称襄王为大哥,知情的人知道是我打赌输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高攀皇亲,另有所图呢?还有,知情的人有几个人?加上王峰,才三人而已。”
“大哥”,我心中暗乐,你若知道了我的身份,不懊恼万分才怪,平白无故降了一辈。
他呵呵大笑,我敛了心绪,轻哼一声,转身欲走。却见赵光僖在前,王继恩在后,两人迎面而来。赵光僖虽笑容满面,两眸却闪着疑惑的光芒,身后随着的王继恩则是冷冷扫我一眼后,面容方转睛朝赵元侃献媚一笑。
在心中暗叹一声,怕是要错过和阿桑约定的时间了。
自随师公进宫,本来以为韩世奇、耶律宏光两拔人都已离去。在宫里枯待几日,极是无趣,师公看我郁悒不乐,嘱咐可以出宫玩耍,但必须按宫中开放宫门的时间进出,不得翻越宫墙惊扰侍卫,我满心欣喜的应下。谁知才出宫门,在皇城边上还未逛上半圈,就赫然发现咄贺一随在身后,心中半是惊诧,半是欢喜,另外,还隐着丝忐忑不安,不知耶律宏光回契丹没有?担忧若他没有回去,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向他坦白,说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慢慢走进了我的心房?还是说,每逢念及此事时,那儒雅淡定,但眸中却深蕴悲伤的身影总不期然掠入脑海?自己并没有完全拿定主意。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直觉告诉我,我不能伤了那看似从容豁达实则不然的白袍飘逸男子。我期期艾艾拐弯磨角问了半晌,咄贺一才算明白我的意思。他重重叹口气后才告知我,耶律宏光、韩世奇送娘亲到嵩山山麓,带着云狼二十骑中的十人同韩世奇一起回了契丹,而把另外十骑交于他,他把这十人分散安置在四个宫门外,我一出宫,便用信号通知他。我心中一松,油然自乐。但没料到还有一个惊喜等着我,咄贺一带着我穿街走巷走进汴梁城内一个寻常院落,手指伙房,我狐疑地走进去,入目处,满案子的粟粉饼,案子前站着凝神品尝的阿桑……自此后,我便每隔几日出宫一次,师公许是以为我小孩心性,倒未阻拦,只是交待,在外不可惹事。
我肃容对笑着的赵元僖敛衽一礼,“民女见过陈王。”
赵元僖若有所思笑看一眼赵元侃,似是无意看向我道:“小蛮姑娘与三弟似是极为投缘,多次见你们林间漫步笑语盈盈。方才三弟放声朗笑,而小蛮姑娘也是娇笑如花,我在殿前阶下都听到了。怎么,我一过来,你们都收声了呢?是不是本王扰了你们?”
我一怔,多次林间漫步,说什么鬼话?自我入宫,掰着指头数,在住处外的树林溜达了三次,谁知每次都恰遇赵元侃,更巧的是,每次均被赵元僖碰上。我还未回过味,赵元侃已接口笑对赵元僖道:“皇兄说笑了,臣弟也是才碰到了小蛮,这丫头伶俐古怪,讲了个笑话,臣弟抑不住才失了态。”
笑话,我又是一呆。我什么时候讲笑话了?这赵元侃说谎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有些气闷,皱眉看向赵元侃,赵元侃双眸明净清澈笑看着赵元僖,我心中‘咯噔’一下,猛然明白他为何这么说。遂笑涌满脸,娇声装憨,盯着赵元僖道:“你要不要听,很好笑的?”
赵元僖凝目盯着我,半晌后,直到我觉得笑容已僵,两颊麻木之时,他方笑道:“讲趣闻时,要分意境心境,讲的人、听的人才觉得好笑,才觉得有意思。小蛮姑娘,改日我有心情时,定当聆听。”我心中本来已快速地搜肠刮肚转了几圈,但一时之间尚未想出合适的笑话,他如此一说,我暗松口气,忙点头应是。他敛笑看向赵元侃,“父皇身子不适,不能理朝。西夏李继迁连接不断出兵扰边,契丹现在正收拢燕京汉人民心,明着虽不闻不问,暗里却支持西夏,边城数县已然告急,三弟此时还有心情说笑,本王心里很难过。”
赵元侃脸上虽现出歉意,但我却清楚地看见了他黑瞳深处跳跃的两簇火焰。
赵元侃道:“朝政就偏劳皇兄了,前几日臣弟在宫外定好了一幅字画,极是难得,臣弟今日若不去,……”
赵元僖眉宇虽还蹙着,但面上已有了丝若有若丝的笑,叹道:“唉,三弟,我们都是皇子皇孙,理当为国出力,为父皇分忧。可你与其他皇子相比,就是不同,不说幼弟们,就是与你一母同胞的元佐皇兄相比,也不同,元佐皇兄骑射丹青无一不精,能文能武。而你,自小就沉溺于琴棋书画中,对朝事却默不关心……”
假模假式,我在心中暗自鄙夷赵元僖。若论谋略胆识,你怎么能比得上你口中沉溺于琴棋书画的赵元侃。
日初升,一缕阳光洒了下来,瞬间,映红湖面。
我心中着急,匆匆向两人请退,“两位王爷,民女告退。”
赵元僖笑着颌首后看向赵元侃,赵元侃浅笑着道:“皇兄,臣弟也去了。小蛮,相请不如偶遇,走吧。”我点点头,两人一同举步前行。赵元僖在身后扬声道:“小蛮姑娘,赵道长为父皇的病痛费心了,改日本王必亲自面谢。”
我一怔,看向赵元侃,他脸上仍挂着淡淡笑容,恍若没有听懂赵元僖的话中含义。
我头未回,也扬声道:“师公的事与我无关,你要面谢,直接找他便是,若需我传话,我今日回来后,定会带到。”
赵元僖未出声,似是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番话。但王继恩轻喝的声音却自背后传来,“一个草民,回王爷话竟不回头,罪不……”王继恩话未说完,赵元僖冷声截口道:“小蛮姑娘乃是皇家贵客,不许无礼。”王继恩迭声应是。
赵元侃眉弯唇抿,压低声音道:“皇兄从未被人抢白过,你不害怕?”
我瞥他一眼,轻哼一声,道:“怕?我为何要怕。我既不是他的臣子,又不需仰仗他什么,更没有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师公出宫,我跟着也就走了。况且我说的是实话,他想面谢师公,自己寻师公便是,以师公在赵……皇上心中的份量,也不会失了他的颜面。两只狐狸斗心思,我却被无辜牵扯其中,笑话?我什么时候讲笑话给你听了?”
他淡淡看我一眼,唇边的笑终是忍不住扩大到整张脸,道:“狐狸?亏你想得出来,敢这么说本王和皇兄的,你是第一人。”
我笑看着他道:“只是……只是后面的那只锋芒早露,称他狐狸……有些抬举他。至于身边的这……狐狸,阴谋诡计全在盈盈笑脸下,被称之为狐狸,才是名符其实。”
他笑容隐去,面色转为淡定从容,目光淡淡自我脸上扫过,轻叹道:“看似娇憨,却原来也是心有七窍,我倒是走眼了。小蛮,你多大了?”
我心中一怔,细思片刻,心中懊恼瞬间烟消云散,笑着默而不语。直到出了宫门,身边道上无已侍卫,才笑道:“哪有男子擅问姑娘家年龄的?你久居深宫,莫不是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只是,小蛮心中有一事不明,你这……‘狐狸’既然隐藏得这么好,为何看人会走眼?这么冒险,你不怕吗?”
“这只”的“只”,试了两试还是未敢出唇。
越往前走,人越多。两旁店铺的伙伴们揉着惺忪睡眼掀板准备开始做生意,道旁勤快的摊贩早已搭好的摊子,卖力的吆喝着。家境稍殷实点人家有提着鸟笼子闲逛的,有出来买早点的。
悄悄回头看一眼咄贺一,示意不要跟太紧。咄贺一会意,步子稍慢了些。身边的赵元侃虽看似平和,但毕竟是大宋皇子,不能让他知晓咄贺一的身份,更不能让他知道有十人契丹高手暗中保护着我。
咄贺一身形慢慢湮于行人之中,我心中一松,回过头来,却见赵元侃凝目注视着咄贺一消失的方向,蹙眉不语。我掩饰地轻咳一声,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不怕我告诉师公?师公与皇上日日见面,你真不怕?”
他看看我,又回头看一眼,方缓步前行,边行边淡声道:“如你所说,你师公走了,你便随着去了,我有何俱?爷爷受禅时得遇陈道长至父皇已有数十年,爷爷及父皇均有意留于阙下,可赵道长为隐君子,不喜富贵、不恋繁华、甚至不沾俗世。只喜游于山水间,怡情自适。若不是父皇隐疾缠身,陈道长万不会踏入皇城一步。师公如此,徒孙也定非凡人。”
他分析的甚是,师公虽与赵光义日日见面,但宫闱中事,与师公何干?只是不解师公为何这么对待赵光义?
心中疑惑还未及问出唇,赵元侃已轻叹道:“若不是赵道长念及五十余载的动乱混战在爷爷手中结束,百姓过上了安稳太平的日子,哪会每年下山医治父皇。……那年自高梁河回来,若不是你师公及时救治,父皇或许就会……就不会有后来一系列的惨事。两位堂兄不会……皇叔也不会……大哥也不会……”
他几乎每句话都说一半留一半,可我听得却是冷汗淋漓心惊不已。赵元侃的意思应是:若不是师公相救,赵光义于高梁河一役回宫后就会不治而亡。若赵光义死了,赵德昭、赵德芳、赵廷美就不会相继先后死去,赵元佐也不会被逼装疯。
话已至此,自己无法细问,更没有办法接口,遂闭嘴不语,垂首缓行。
晨风拂来,刚才涔出冷汗的脑门一片冰凉。不由得打个冷噤,身侧的他蹙眉道:“你到底是热,还是冷?说热吧,你打冷颤。说冷吧,你一脑门子的汗。”他抬手手臂,用袖子擦拭我的额头的汗,疑道:“你听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
我打开他的手,故作不解,轻声嚷道:“尊手拿开,男女授首不亲,你这么做有损我清誉。还有,什么明白了你话中的意思,你说话说的吞吞吐吐,说一半留一半,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哪会知道你的意思。”
他呆怔一瞬,重复了几遍“虫子”,然后呵呵大笑起来,引得过往路上纷纷侧目。我摇摇头,他究竟是不是寡言少语的三皇子赵光侃?我怎么越看越不像呢?
叹口气,欲提步前行。却发现阿桑站在对面,手臂挎着食盒,秀目怒视着赵元侃。赵元侃被阿桑这么瞪着,一头雾水看向我,似是不明白自己身姿英挺气态俊逸,怎么就招眼前的清丽小婢怒目相向了?我扯唇朝他一笑,向阿桑招手,阿桑狠狠剜了眼赵光侃一眼,才走过来,轻声埋怨道:“说是来吃粟粉饼,奴婢一大早便开始准备,结果左等右等不见你来,奴婢提了食盒顺着这条路走,心里总害怕你出意外。若你出了意外,不说奴婢担当不起,就说少爷,也肯定悲伤欲绝。”
当着赵光侃的面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这丫头,平日里挺聪警伶俐的,今日怎会这样?
她双眸流转,悄眼打量着赵光侃的神色。
心中霍然明白她的意思,瞪她一眼,轻笑着斥道:“死丫头,知道你心疼我,一大早起来为我做了粟粉饼,你不用说,我心里也清楚。身边的这位,是和我一起出来的,估计也没有吃过这种糕点,我们找个地方,让他尝尝鲜,品品我们阿桑的手艺。”
阿桑显然已听明白了我的暗示,似是一呆,自袖中掏出绢帕递给我,神色有些尴尬,“小姐,擦汗。”
阿桑虽是汉女,可生于契丹长于契丹,汉话虽说的流利,但声调却和咄贺一如出一辙,稍异于汴梁当地汉人。
赵光侃显然也明白了阿桑怒目相向的原因,朝我摇头轻笑,但眉间却隐蕴惊疑,应是虽然明白阿桑是南下的契丹境内的汉民,但是不解阿桑为何称我“小姐”,但事已至此,我亦无法解释。
三人慢慢向城外走去,心中开始还有丝忐忑,后细细思量片刻,猛然意识到根本不需向他解释什么,心里瞬间释然,于是,笑容越发灿烂,声音越发明快。阿桑本来缄口不语,似是担忧声调惹人怀疑,但最终经不住诱惑,也是笑语炎炎。赵光侃始终摇头轻笑,似是不解我为何这么容易开心,其实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自来汴梁,脑中的紧绷的炫一下子消除,想不快乐都难。
汴梁城外,护城河畔。柳荫浓密,河水湍急,微风一吹,随着阳光升起的暑气立无。
我吃着粟粉饼,笑着赞阿桑,“你做这个的手艺可是进步神速,快赶上我娘亲做的味了。”阿桑笑道:“那是自然,少爷临走时交待了,要我好好侍候你。若你最喜欢的粟粉饼都做不出,那回去时我还有什么脸见少爷。”
我心中一涩,眼睛余光不自禁瞥一眼装作赏景游玩的咄贺一一眼。
赵元侃望着河面,问道:“那位仁兄可是保护你的?”我一惊回神,忙看向他,他却依然看着河面,并未回头。
因为他,今日计划全部泡汤,这也算了,但他时不时口出惊语。我心中暗生厌烦,皱起眉,爱理不理地回道:“那是家仆,襄王不是预订了字画吗?请你自便,莫让民女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阿桑,收拾食盒,我们还照着原定计划,走。”话音未落,我已站起身,阿桑似被襄王名衔惊住了,手中拿着粟粉饼,呆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匆匆收拾下,随着我向城门走去。
背后的他急走几步,“请小蛮姑娘恕罪,是本王多事了。”
紫色衣衫,撩眉入鬓,面若寒霜,身后随着四个白衣女子,经过护城河桥,向城门走去。
我紧盯着眼前的女子,不可置信。她不是丧生在赵府吗?难道是我眼花?但这晴天白日的,自己怎会看错。
阿桑诧异地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面上一惊,手中绢帕落在随风吹走都不自知,颤音道:“紫……紫漓。”阿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因为紫漓而入宋都汴梁,此次又见,心中自然惊恐莫名,汉语已结巴的不成句,但双唇依旧轻颤着转用契丹话喃喃自语:“是紫漓,……是那个恶女人。”
我疑惑地看向咄贺一,他显然也发现了紫漓,但显然并不惊诧,缓步走上来。
赵元侃静静打量着我们几人神情的变化,然后轻声道:“字画差不多送来了,本王先行一步。”我强自镇静,轻抿嘴角浅笑着轻一颌首,他微微一笑,背负双手,向城门缓步而去。
紫漓一行已入城门。
阿桑提着食盒远远站在一旁,但双眼仍紧盯着城门。
我盯着咄贺一,问道:“她不是死了吗?我们都是亲眼看到的?可你看到她的神情,似乎并不惊讶。”
咄贺一点头,“皇上令少爷出使西夏,与西夏王李继迁商榷今年夏秋的对宋政策,这是朝中机密的事,如此安排也是大王对少爷的信任,然而在最关键的当口,少爷却要只身前来大宋,大王和少爷自小要好,自然知道少爷心思,同意了。但是,这里面还有一层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咄贺一瞥了眼自身边缓步走过的一对年青人,举步走下青石路面,走到河边的草丛里,我随后跟过去,咄贺一接着道:“大王登基时还是孩童,现如今已是青年男子了,可朝事依然是太后说了算,大王并没实权,太后又极信任……信任韩德让,韩德让议的事,连大王都无法推翻。另外,武将又多是当年太后提拔起来的,并不买大王的帐,不说其他人,就说老爷,就只听太后一人的。”
又是朝中派系斗争,可悲的是这场战争是母子之战,不同于大宋皇室中的兄弟之战,赵匡胤、赵光义与赵廷美三兄弟;赵元佐、赵元僖与赵元侃三兄弟。
咄贺一口中的对宋政策,无疑就是攻打大宋。
耶律隆绪把这件事委派给耶律宏光,这么做意图很明显。一是可以让耶律宏光扬威,二是可以借机获得部分兵权。朝中若有臣子有微词或是不满,冲耶律休哥的面子,也不会多说什么。至于耶律休哥,即使明白其中的玄机,也不会多说什么,更不会去阻止,毕竟每个人内心里都会有舔犊之私。况且,契丹武将耶律斜轸、耶律沙等人惟耶律休哥马首是瞻,这些武将不反对,太后萧绰、韩德让即使心有不甘,但亦是束手无策。这么一分析,耶律隆绪与耶律宏光自小要好,只是一个说法,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因素,实则是另有深意。
只是,这和紫漓有什么关系?
鹰宫是东丹王耶律倍后人所创,其目的很明确。而紫漓妙龄之躯,本也不愿一生为鹰宫奔波。
想到这里,心蓦地一沉。双拳不由得紧握,急问:“你家少爷和她做了什么交易?会不会对我娘亲不利?”
咄贺一见我神色紧张,忙摇摇头,“少爷安排这件事时,没有料到夫人会入鹰宫。那日紫漓只是做了一场戏给大家看。这么做目的有两个,一是消除当时追捕夫人的中坚力量,二是那场激战后紫漓与少爷才有机会细谈。”
难怪那日紫漓神情颇为古怪,赵光义骤然出声,第一个出手的人居然是她。现在想想,她的意图无非是想让自己带来的十人俯背受敌,赵光义这么一叫,门口站着的鬼叔叔势必会被这十人发觉。
耶律宏光和自己同住翠景园,他何时和紫漓商议的这件事?自己竟然丁点不知。细细思索一会,依稀记起一个月夜,云狼二十骑之中的人曾到过耶律宏光房中,应是通信之人。
揪起来的心依然没有放下,遂皱眉,轻哼一声,道:“瓦解鹰宫也是可以扬威的,这虽不是明刀明箭战场上厮杀,但难度更高。以前没有料到娘亲会入鹰宫,现在知道了,你家少爷准备怎么做?”
咄贺一轻轻叹口气,道:“少爷在去嵩山的途中,将这件事的始末告知了夫人。至于夫人如何处置了紫漓?现在紫漓是不是鹰宫的人?奴才还真不知道。”
鹰宫刑法严苛,且对待反叛之人手段异常残酷,而刚才的紫漓毫发不伤,应该还在鹰宫。显然娘亲并未把此事说出,只是紫漓一心想离开,耶律宏光这条路走不通,她会不会找其他门路?
心中虽宽慰了些,但依然不乐。耶律宏光竟瞒着自己,遂轻哼一声,转身拔腿欲回去。
咄贺一叫住我,对我道:“小蛮姑娘,不要怪少爷。他这么做,一是因为他是契丹王族的大好男儿,为国尽力,是他的责任义务。二是老爷是太后一手提起来的大将军,一颗心自然向着太后,但太后终有一天会老去,大王必会掌握朝政,到那时候,大王会怎么对待老爷,又会怎么对待王府?你冰雪聪明,我不用说,你必会明白。少爷这么做,并不全是想扬威立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王府三代人及众多家仆着想。”
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出使西夏,并暗中协助西夏打击大宋,对耶律宏光及他整个家族来说,至关重要,可他还是陪自己来了大宋。
心中仍在唏嘘,咄贺一又道:“老仆肯求姑娘……”
我回身,盯着他,不解地问:“求我?”
咄贺一郑重地点头,“夫人入鹰宫并不是好的选择?紫漓仍可做少爷的内应,只是,若你不开口,少爷不会动鹰宫。”
自己并不想让娘亲入鹰宫,也不想让王府之中慈爱的阿奶有什么意外,咄贺一的提议是可以考虑的。但这事关娘亲,必须思虑周全,方能实施。
咄贺一见我默着不语,脸上现出丝失望,轻声道:“这事少爷不知道,全是我的主意……”
我赶快摇头,截住他的话,“我也觉得可行,但具体细节,要进一步商定。这不是急的事。”
咄贺一笑涌满脸,一直点头,我笑问他,“你家少爷许了紫漓什么?”咄贺一笑着回道:“少爷许诺她,如果她暗中除去追捕夫人的鹰宫力量,并做以后契丹瓦解鹰宫的内应,会在契丹给她一重新的身份。”
如已所料,自由仍是她最渴望的。
今年赵光义的箭疮似乎很严重,师公的脸色越发沉肃,待在赵光义寝宫的时间也愈来愈长。就连偶尔遇见的进出后宫的太医、臣子也都是面露惊惶眉头紧锁。与此同时,大宋朝堂内朝臣似乎已分成了两派,一帮人倾向赵元僖这个准皇储,而另一派是平时里不看好赵元僖的人,相反,赵元僖也不满意这些人。于是,这派人一边仔细打探赵光义的病情,一边把手伸向赵元侃意图拉拢。赵元侃不知是怎么想的,依然如往昔一般,人前依旧沉默寡言,似乎对朝堂上的事并不上心。但是,他却不再出宫,只往来于自己寝宫与皇上寝宫之间,偶尔也会来找我闲谈,只是言谈之间再无畅怀大笑。
朝堂上的变化,自然引来了一系列的变化。
侍卫太监宫女们一反往日里的八面玲珑眉笑嘴抿,而是面色凝重脚步匆匆,彼此之间眉目传话,你摇头他颌首,这边皱眉那边使眼色表达着他们才懂的意思。这些事与我关系不大,我丝毫不加理会。可宫禁异常森严,再也无法自由出入皇宫,这个变化令我心中极是不爽。
既然出不去,只好在宫里四处闲晃。
一阵风拂过,吹得道旁树桠相撞,已略显枯黄的片片叶子便在半空中打着旋,飞着舞着慢悠悠飘落下来。
叶子刚刚落于地上,旁边的小太监便已麻利地扫去。
我停下步子,指着他身后放落叶的箩筐,道:“那些叶子莫要倒在别处,就直接倒在树根周围即可。树生叶、叶养树。用这些落叶作肥,滋养着树,明年枝叶方能长得更繁茂。”
那太监看我一眼,恍若没有听到,若无其事撇过头垂首默立。
我心微愠,还未及再次开口,身后随着的王峰便轻声提醒,“小蛮姑娘,皇宫大内,皇上妃嫔常走的道上秋不能有落叶,冬不能有积雪,总之,要四季洁净。就连这道边,也不能堆积落叶,我们莫要管太多。他们身份低,活也得极是艰辛。你的吩咐,他不敢做……你不是要去找襄王吗?我们快走吧。”
王峰说的不错,品阶低的宫女太监们生活艰难。可狗眼看人低也确实是宫女太监们的通病。
这不,王峰口中“襄王”二字刚说出,那小太监已麻利是转过身子,赔着笑道:“王公公说的不错,姑娘,不是奴才不做,是不能做。”
我一阵无语,王峰沉着脸怒视一眼那小太监。
“照小蛮姑娘说的话做。”身后却传来赵光僖的声音。
王峰迅速转身请安问礼,默立的小太监也飞快抬头,谦恭应下,“奴仆谨尊王爷令。”
我闲闲地转身,敷衍一礼后,道:“王爷必定朝事缠身,民女实不敢耽误王爷的时间,民女这就退下。”王峰面露惊色,使劲使眼光,示意我言语之中不可放肆。
他微微笑着,道:“小蛮姑娘可是要去找我那三弟?”我看着他点头不语,他笑容未变,续道:“本王原想遣人给三弟传话,你既然这会儿过去,就代本王传个话。”
居然又是传话,上次对象是师公,这次是赵元侃。还有完没完,心情本就不佳,这会越发烦躁。
朝他敛衽一礼,懒懒地道:“传话时语调、口气不同,意思便有所不同,传的话自然也就有了代为传话之人的意思,所以,陈王还是自己派人过去,较为稳妥。民女不敢耽误您的时间,先行告退。”
说是不敢耽误他的意思,实是不想耽误自己的时间。此话说的极是无礼,王峰双眉蹙成一团,身子躬得越来越低,双手搓着,似是不知放在哪里才算妥当。正往树旁堆积落叶的小太监也悄悄抬头,一脸震惊。
我的话显然在陈王的意料之中,他面上没有丝毫怒色,相反朗声大笑,“小蛮姑娘纯真率直,有江湖儿女的飒爽英气。退下吧,你并没有耽误本王的宝贵时间,相反,本王倒希望你能常常‘耽误’我的时间,希望我们之间也如你和襄王一样。”
王峰懊恼神色一收,身子一点一点的直起来。堆落叶的小太监似是一愣,手中箩筐一松,“啪”地落地,瞬息之后,方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于是,脸色马上煞白,“扑通”跪下,捞起箩筐,俯在地上,不敢起身。
陈王心情极是愉悦,随手一扬,王峰笑对小太监开口道:“陈王恕你无罪,快些收拾完,下去吧。”小太监迭声应下。
自己心中对陈王的印象并非如此。
我心生歉然,遂抿唇浅笑,道:“并非民女有心不敬,只因陈王国事缠身,恐无闲暇接见民女。”
他笑容隐去,静静盯了我好一会儿,忽地又灿然一笑,刹那时,我竟觉得眼神纯真无比,是“纯真”,这感觉没有错,但只是一瞬,便已隐去。
他笑意浅浅,轻声道:“人都是善于隐藏的,每一张面具下都有一个不同的心思,好好分辨,莫做了有心人的棋子……”
“子”字落,他已在几步开外。我默立着,思索着他话中的意思。
“好好分辨,莫做了有心人的棋子。”赵元僖要自己分辨什么?谁是有心人?自己不经意间做了别人的棋子了呢?还是赵元僖那一恍而逝的表情,那是他面具下真实的心情显示吗?
王峰微不可闻轻咳一声。
我敛了飘忽的思绪,暗忖:自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掺和宫闱之事,不介入皇权斗争,又怎会做别人的棋子?
这么一想,心中倒是一松。未行两步,转念又想:赵光义病情日益严重,颇有不治的迹象。而目前有能力争储的无非是陈王赵元僖及襄王赵元襄,陈王虽呼声很高,但以自己的判断,襄王冷静沉着,远不是赵元僖可比的。另外,目前与赵光义接触最频繁的人,乃是师公,赵元僖有这样的猜测,也实属正常。只是,赵元侃与自己闲谈时,从未问过师公医病的事,也从不涉及宫中事。他真的另有所图吗?自己还真不敢确定。
思来想去,心中竟没有了计较。
日方正中,阳光虽明亮,但却不再灼人。我停下步子,望望将至的宫门,犹豫一瞬,还是欲转身返回。
她肤色白腻,光润晶莹,薄唇抿起,脸上虽带着微微笑意,但眸中的沉郁哀伤却凝结不散。
我一怔,不知她是何时跟来的?又或是她根本就是在附近等自己?她步履太过轻盈,我思绪混乱,未顾及身后,但王峰竟也没有发觉。
她一袭素袍,身上依然无珠翠玉金
那日湖中相遇后,虽心中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自己和她有着至亲的血脉联系。但娘亲红颜白发的样子总在心间闪现,因此心底深处,并不想见到她。
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开口,更不知从哪里说起。她浅浅笑着,亦默着不语,只是面色极其柔和,静静打量着我,双眸慈爱宠溺尽显无疑。
王峰眉锋微挑,面上隐着为难之色,带着问询觑我一眼,我轻一颌首,他轻轻点头,然后知趣地远远退到一边。
微风拂来,垂着的青丝飘忽在眼前。她笑着抬起手臂,用手指夹住,欲帮我捋至耳后。我向后退一步,两臂同时抬起,把脸颊两边的头发理好。
她笑容一顿,尴尬地微微一笑,“这个月内,有两次你远远地看见我,就绕路而行。你不想见我?”
在心中暗叹一声,不答反问:“你在这等我?有什么事?”
她道,“也不算刻意等你,元侃住的这座宫殿原本德芳也住过一阵子,我时常在这附近转悠,想想过去的事打发日子。这些日子,你也常来这?”
原来‘塍宇宫’赵德芳也住过。
我点点头,“最近宫禁森严,没办法常常出宫,气闷的紧,前来寻襄王玩,和娘娘您一样,也算是打发时间。”
她眉头一攒,但瞬间舒缓,声音虽轻,但言辞中透着冷肃,“‘玩’,从古至今,宫中不会有皇子会没有目的的玩闹。打发时间的方法有很多,作为女子,刺绣作画抚琴,无一不是好的选择。”
看来不止是赵元僖有这样的想法,眼前的‘阿奶’同样有。
我展颜一笑,但声调已冷,低声道:“民女本为山野草民,自小避世深山老林中。不懂得什么江山社稷权位斗争,只想真心对待每个人,也想得到同样的真心对待。至于刺绣作画抚琴,民女想做时,不需别人交待,不想做时,别人交待也没有任何用处。”
她面色一黯,垂睑叹道,“为了你娘亲,也要好好保护自己。元侃是你什么人,你心里清楚,但元侃却不知你是他什么人,若惹出了……该如何收场?”
惹出什么,她没有说出来。但意思我却清楚地知道是什么,但襄王儒雅倜傥,岂会对自己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有意思?但她有一句话说得极对,“为了娘亲好好保重自己”,这是正理。遂歉然浅笑道:“蛮儿心中知道,阿……不用担心。”
她抬起头,眸中神色极是欢愉,目光定在我身上,嗓带颤音,道:“再叫一声,蛮儿。”
刹那间,她脸上愁苦尽去,顿时欢喜无限。
我心中一软,压低声音又叫一声,“阿奶。”
“小丫头果真口风甚严。”她的目光越过我,冷冷地朝塍宇宫宫门看一眼,轻哼一声,声音又略高一些,冷笑着继续道:“陈抟乃世外高人,想不到也会为一已之私,年年入宫邀功讨好。”语毕,不屑地冷笑数声,然后拂袖而去。
转过身子,皱眉盯着那素淡的身影,对自宫门缓步而来的赵元侃恍若不见。
他走到跟前,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两人默立许久,他笑着安慰我说,“这是先帝的皇后,性格有些怪僻,她若说了什么,你莫要在意。”
此时的自己已是黯然神伤,不想再开口说话,遂“哦”一声,向他道别,道:“我回去了。”
他温言道:“这就回去了?隐约之中似是说你口风甚严,她刚才问你了什么?”
我脑子里已是杂乱无章,来时的好心情也亦荡然无存,但她既然不想让别人怀疑我,我理应不辜负她这份心,遂接口道:“没有任何缘由被人训斥,心情很不爽。所以,不太想说话。”
他微笑着轻摇头,但仍追问:“她问了什么?”
我仰起头,望着他:“问的莫名其妙,我亦不知从何说起。对了,师公为皇上医治病痛,她为何说师公是为一已之私?”
他觑我一眼,“父皇本想把你师公留于阙下,但你师公坚决不受,这事我曾给你说过,你心里应该知道。父皇心中极是推崇你师公,便增葺华山云台观,亲书‘华山石室’四字作为赆仪,你师公虽不愿,但皇恩浩荡岂容推辞。云台观占地几百亩,观外风景如画,观内琉金生辉。”
他看一眼我的神色,续道:“可修好后,你师公并未归观,终年云游四海,行踪不定,父皇的病今年复发的早了些……”
我不屑地冷笑着嘲讽,“这么说来,倒不是我师公贪恋俗物。而是有人不放心师公,想用一座道观来锁住师公的双脚,只是违恐误了自己的病。世人糊涂,颠倒了黑白。”
他无奈摇头,睨了眼左右,轻声训斥道:“自你入宫,言语之中对父皇颇为不敬。你是吃准了皇上正依仗陈道长,别人不敢对你怎么样?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照理说,你第一次入宫,言得行止应该谨小慎微,可你却不是这么回事?还有那次你从龙亭跃下来,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你刚刚进宫不到一刻钟时候。你不知道害怕吗?你身后大殿是大宋论政之所,大殿里坐的是大宋天子。另外,你言语不敬时,你眼前的是他的儿子,你不怕以‘大不敬’治你的罪?”
若想用这条来定罪,早应该用了,还会等到现在。
我朝他伸了下舌头,笑着道:“你都说了自我入宫便是如此,而本人身体康健,更无牢狱之灾,一直安然无事。岂不证明眼前的这个人不会治本人的罪。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怕。”
他嘴边浮起一丝笑,面上却极绷得极紧,“小心隔墙有耳,到时候,本王也护不了你。”
我坏坏一笑,瞥一眼左右,“不帮我,本姑娘保证会把你拖下水。”
他仰首呵呵大笑,“拖下水……”
我后退一步,用手支颐,闲闲地打量着他。见我神色有异,他敛了笑,沉吟一会儿,话题一转,问:“开宝皇后问了父皇的病?”他仍在追问这件事,这不像平时的他,难道,他觉察出了什么?
此时在这事掩饰,还不如大大方方承认。遂点点头,看着他。
他面色极其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狐疑之色,这么看来,他应该没有觉察到什么。
“都是熟客了,还要本王面请?”他没有再次追问,当然也是问无可问。
心里隐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思绪纷乱,又想不出问题出在哪?此时去他的宫里,不知还会被他瞧出什么,倒不如回去静思或是休息,理顺思路,还要好好谋划一下,怎生想个法子出宫。
几近一个月未出宫,不知咄贺一、阿桑他们怎么样了?契丹那边有什么消息?心里更迫切地想知道,韩世奇今年有没有收粮?
于是,扯出笑对他轻摇头,掩饰地叹道:“突然没有了心情,先回去了,王峰,我们走。”王峰一愣,但仍快速颌首走过来随着身后。
他嘴边依然噙着丝笑,瞥我一眼,“到了宫门,还准备回去?没心情?唔,让本王想想,怎么做才能让小蛮姑娘心情愉悦呢?”他若有所思低头默一瞬,后笑看向我,“估计只有一个办法。”
我向前凑凑身子,涎着脸,希望他说的是我心中渴望的。
他悠闲地向宫门踱去,我赶忙紧走几步,满心希翼他能许诺带自己出宫。他是皇子,应该有出宫令牌,也应该有出宫的机会。
已经快至宫门,他仍不开口。我愤而停步,嚷道:“不想说,就不要说出来。故意吊人胃口,小人行径。”他两颊略红,状似不安,我轻哼一声,得意地笑盯着他,“倘若现在说出来,本姑娘铁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他的脸更红,我心中大乐,促狭地斜睨着他。
他有些不对劲,他不像是……而像是正在偷笑,正在强忍着偷偷嘲笑我。
我怒极转身,喝道:“王峰,回去。”王锋又是一怔,悄悄打量一眼赵元侃,又瞅一眼我,慌忙垂首应下。
“明天,或是后天本王会出宫一趟。”背后传来他懒懒的声音。
“王峰,也好几日没有来塍宇宫了,这会儿正值午饭时间,咱们在此叨扰一顿。”我满腔愤懑
一下消失于无形,笑着停下步子,身后随着的王峰欢声应下。
赵元侃朗声一笑,背负双手,傲然跨入宫门。
廊外翠林静幽,廊下溪流潺潺,廊子更是全一色雕花红木,走在其中,煞是赏心悦目。
廊子里迎面而来的宫婢太监们一脸惊诧,均悄眼打量着赵元侃的神色。而赵元侃却似无觉,依然笑意炎炎。
两个清丽小婢躬立一侧,头虽微微垂着,但双瞳却滴溜溜地在我们两人身上打转。待越过两人,我皱眉压低音嘟囔,“你这张脸以前是面上无一丝情绪,怒时不发威,笑时不露齿,而现在却是面上笑若暖风,口中妙语连珠。小心点,莫把你宫里的奴婢太监们吓破了胆,以为他们的王爷不正常了。”
他微怔一瞬,然后仰首大笑起来。我掐指一算,自见面起他已大笑了三次。
廊子尽头,一个圆形拱门。门前两个侍卫挺立着。
我们两人过了拱门,丝缕馥郁桂花香萦在鼻端。我以手掩住口鼻,向四周寻去,不知是哪种了桂花树?
他笑问:“你数什么,还需要掰着手指?”
我仍在寻桂花树,身边的他轻咳一声,我收回目光,看向他,“我掐指算算,你今日大笑了三次。真是奇了怪了,你今日为何这么喜形于色,难不成有什么好事?说出来让我也分享一下。还有方才那两个宫婢,眼神火辣辣的,好像极仰慕爱恋你。”
他停步,脸上笑容隐去,目光停在我脸上,“我大笑了三次?”我点点头,肯定地回话,“我确定是三次。你刚才没发觉你宫里的宫婢太监面露惊诧,瞠目结舌的模样?”
他摇摇头,若有所思看我一会儿,目光移开,平视前方,淡淡地问:“你这个徒孙,陈道长极是疼爱,想必是爱屋及乌,估计那个徒弟也极得老人家的重视。陈道长云游四海,踏遍周围列国,能让他看上眼的定非凡人。你随着陈道长入宫,宫外奴婢家仆依然守着,家世在契丹也应极为显赫?”
正在谈论他的笑声,他却忽然探起了我的身世。
空气氲氤的桂花香味越发浓烈。我停步皱眉,后悔地埋怨道:“前几天没有这么浓,早知就不进来了,薰得头有些难受。”
自己虽刻意转移了话题,但显然并未奏效。
他看向西北方向的殿阁飞檐,道:“桂花树是三妹宫中所栽,她极喜欢这种浓郁的香味。她的‘馨宇宫’紧挨着我这里,因此,每到这个季节,这里的桂花香味就浓一些。把我精心培育的墨兰的幽香也遮了下去。小蛮,你对父皇的不敬,是不是源于你是契丹人?”
他怀疑自己不只是契丹人,而且是极有身份的契丹人。
不过这也难怪,阿桑身形较契丹女人纤细,赵元侃必早已看出阿桑是燕京的汉家女,这点还不足以令他猜测自己身尊份高。特别是咄贺一眼窝较汉人深,身形虽比耶律宏光稍矮一些,可相较汉人,依然高大魁伟的多,一眼便可看出是道地的契丹人。而这地道的契丹人竟是自己的“家仆”,也难怪他会搞错。
自己本来担心他怀疑其他,如今他既然有这想法,就令他误会下去也好。
我不承认亦不否认,笑道:“皇子皇孙果真非一般人可比,从一些小事上便能瞧出端倪。”
他面色似是一黯,但瞬间隐去,笑着道:“应该不会一一应验?”
我不解,“什么会一一应验?”
他笑容淡了些,“你不会是契丹皇族中人吧?”
我一怔,未及开口,他又道:“小小年纪便气质华美,举手投足贵气天成。还有你口中所说家仆,应是兵士出身,且受过专门的训练。那男子眼神犀利,行动敏捷,行事进退有度,放在军中,应该算是难得的将才。”
皇族中人,他猜对了一半,自己确实算是皇族中人,不过,不是契丹,而是大宋。
他默默盯着我,嘴角笑容僵在脸上,黑瞳之中两簇跳跃的火焰慢慢熄灭,面色也越发黯淡。方才阿奶的话映入脑中“元侃是你什么人,你心里清楚,但元侃却不知你是他什么人,若惹出了……。”
我打个冷噤,慌忙撇过头,不敢对视他的眸子,他……他似乎喜欢自己?按骨肉血缘上论,自己应该叫他一声皇叔。
原来自己的皇叔好似对自己有了好感。脑中这个想法吓住了自己。
我心中掠过一丝尴尬,低下头,不敢看他,轻声道:“我只是普通的契丹女子,至于那家仆,是未婚夫婿府中的人,他留在汴梁只是暗中保护我,没有其他目的。”
“未婚夫婿”四字出唇,我脸上一阵火烫,耶律宏光会是自己的未婚夫婿吗?会是自己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吗?娘亲会同意吗?他府中阿奶,夫人会认可吗?另外,现在眼前重要的是,这么说,赵元侃会不会相信?会不会阻止他呼之欲出的情感。
半晌静寂无声,我悄悄抬起头,却见他双唇血色褪去,一时之间面如死灰。
风渐起,万里碧空慢慢暗淡下来。我抬头望天,太阳早已被灰黑天幕下的乌云遮住。一会儿工夫,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急落下来。
调头而回?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反正他又没有亲口说出他喜欢我,只当不知道好了。
“身子都湿了,傻站着做什么?这离书房最近,我们先去那避雨。”他淡淡地笑着,面上没有一丝异常,犹若刚才的那一幕从未发生。恰好这也是自己心中所希望的,因为不知在宫中还能住多久,若没有这么一个可以闲谈诉说的朋友,真不知道怎么捱?
我一笑,提步在雨中向前轻跃,仍不忘笑着怪他,“还说呢?是谁莫名其妙呆站半晌,我陪你淋了半天雨,你倒还有理了。”
背后的他轻叹一声,“莫名其妙……。”他呵呵笑起来。
我心中的郁悒一下散去,暗忖:原来是自己自视太高,以为自己人见人爱,原来却不是,是自作多情了。心事既无,一身轻松。
一夏干燥,入秋初见雨露,人在雨中,衣衫虽已湿透,仍觉十分清爽。另外,方才的一腔气闷乍散,心中一阵高兴,不由得提气飘在半空,左脚轻点右脚,在空中翩盈转过一圈,黑发飞舞,接着落下的雨滴,我忍不住轻笑出声。
漫天细雨之中,赵元侃仰首站着,默默注视着半空中的我。
我一怔,身形下坠了些。他剑眉微蹙一下,瞬间舒展,笑着上前,但出手臂,仰首道:“手臂借你。”
他笑容满面,双瞳之中蕴着暖若初春的绵绵情意。我心中“咯噔”一下,他实在难以理解。
双足距他的手臂越来越近,我心中不安越发强烈。遂一个翻转,人已轻飘飘落在他身前三尺。
他轻摇头,笑着揶揄道:“本王的手臂不是什么人都能踏的。”我思量一瞬,未及开口,突觉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过来。他已敛笑,肃容向前走去。我转身过去,一侍卫抱着两把青竹油伞,面色惶恐,匆促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