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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好戏连台,还在城隍庙淘到一张老片翻录的碟片《太太万岁》,可是心口时时似有一只重锤般郁闷。

  不,不是为了老板或者阿陈,也不是为沈曹,而是为母亲。

  我总是有点担心,并且犹豫是不是该回家去一趟,反正辞了职,左右无事,不如陪陪母亲,替她撑腰也好。

  可是一个失业的女儿,又有何腰可撑呢?

  因而迟疑不决。

  晚餐挑了豫园,照着克林顿访华的菜谱点了四冷盘四热盘枣泥饼和小甜包,一心将烦恼溺毙在食物中。

  正犹豫着要不要与子俊商量一下回苏州的事,却听他说:“明天我又要走了。这次是一个月。带什么礼物给你?”

  “你会有什么好礼物?不过是花纸伞玻璃珠子。”我抢白他,话刚出口又后悔,赶紧找补,假装关心,“你不是说过最近会有一段假期吗?怎么又要走?”

  但是子俊已经受伤了,闷闷地说:“这次不是带团,是自驾车旅游。我报名参加了一个越野队,翻越神山。”

  “神山?在哪里?”我假装很感兴趣地说,“自驾车旅游是怎么一回事?”

  “是很过瘾的,要经过资格认证才能报名参加的。”子俊立刻又来了情绪,滔滔不绝地介绍,“我们各队员先飞到西安集合,租乘或自备越野吉普从丝绸之路起点出发,经历西夏王陵,内蒙额济纳旗的红柳胡杨沙漠黑水,再从敦煌经楼兰,过吐鲁番,天山天池,喜马拉雅山的希夏帮马峰和卓奥友峰,就到了神山岗仁波齐了,最高处海拔六千七百多米呢,然后从拉萨到青海,西宁,天水,最后回到西安。一路行程经过藏维回蒙哈萨克裕固族土族珞巴族等好多少数民族地区,保证可以替你搜罗到各种特色礼物。说说看,你最喜欢哪个少数民族的风格?”

  “给我带些别致点的藏饰回来吧。”我强笑,不感兴趣地说,“其实只要变成商品,哪个民族的东西也都差不多。”

  “锦盒,其实你从没喜欢过我送你的那些小玩意儿是吗?”子俊沮丧地说,“我总是不会买礼物讨好你的心。”

  我又后悔起来,唉,子俊的情绪太容易被鼓舞起来,也太容易被打击下去。明知道他是很敏感的,我又何必这样挑剔难以讨好呢?于是笨拙地遮掩:“谁说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接礼物的感觉。只要是礼物就好了,说到底,银质相框和玻璃珠链有什么区别?”

  眼看子俊脸色大变,我懊悔得真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嘿,真是不打自招,怎么竟把银相框的事也说出来了?这才叫越描越黑呢。

  然而大凡年轻女子不都是这样的么——忙不迭地为了一些人痛苦,同时没心肝地让另一些人为了自己而痛苦。

  我虽然没心肝,却也觉得歉意,忙替子俊搛一筷子菜:“吃饭,吃饭。”

  不知这顿饭吃得有多累。

  真不晓得那些花蝴蝶般周旋在半打男友间每天约会内容不同的女子是怎么应付得来的。真是人之蜜糖,我之砒霜。

  子俊还在罗罗嗦嗦唠唠叨叨:“我知道我是个粗人,老是弄不明白你,白认识了那么多年,可是你每次不高兴,我还是不懂得逗你开心……”

  我说:“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是你男朋友,让你开心是我的责任……”

  “我不是你的责任。”我再次温和地打断他,“子俊,别把我看成一个责任,这个词有时候和包袱做同样解释。”

  “包袱?什么意思?”子俊茫然,“可是锦盒,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一个包袱,你这么独立,有主见,连吃饭都要坚持我请你一次你便请我一次,我怎么会把你看成包袱呢?”

  “我指的并不是经济上,是指……”我颓然,决定用简单点的方式与子俊对话,“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你先要顾着你自己,然后再顾到我。”

  “我是粗人……”子俊有些负气地说,喘着粗气。

  我苦笑起来:“是,喉咙粗,胳膊也粗。”

  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呢?本来子俊和沈曹都是对我很好的,可是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在对我生气,反而要我低声下气地去劝抚。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又开始羡慕起那些可以随心所欲地指使男人为了她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天生尤物来,她们随便一句话就可以让男人笑,也可以一句话让男人哭,才不会像我这样动辙得咎。

  喏,眼面前就有一位这样的女子,坐在窗边台子上那位小姐,多么高挑美丽,她该是个幸运儿吧?

  子俊也注意到了,他说:“你认识那个女孩子么?她在看你。”

  “是看你吧?”我取笑他,“美女看的当然是帅哥,她看我做什么?”

  但是那小姐已经下定决心似地站起,并且朝着我们走过来。我反而有些紧张,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穿着一件低胸坠满珠片的晚礼服,披着真丝镂花披肩,好像刚参加舞会回来,走路时款款摇摆,只几步路,也荡漾出无限风情。脸上的化妆很严谨,走冷艳的路子,长眉高高飞起插入两鬓,眼影亮晶晶五颜六色——也许是我老土,其实只是一种颜色,但是因为闪,便幻成七彩。

  我有些看得呆住。

  她停在我身前,说:“打扰一下,你就是顾锦盒吧?我可不可以和您谈几句?”

  “当然,请坐。”我如梦初醒,其实是跌入云中。

  子俊满眼惊奇地看着我们,兴致勃勃。这个好事的家伙,才不管要发生什么事,反正只要有事发生,他便莫名兴奋。

  这世上有两种人,有故事的人,和看故事的人。而凡是不大容易有故事的人都喜欢看别人的故事。

  这位黑衣裳的小姐显见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骄傲华贵地笑着:“我是DAISY。”

  我点头,注意到她介绍自己时用的是“我是DAISY”而非“我叫DAISY”。通常这样讲话的人多半应该是名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应该知道DAISY是谁。

  可是偏偏我孤陋寡闻,并不知道有哪位明星叫作DAISY,并且喜欢摆这样一副埃及艳后的排场。

  子俊这个没骨气的家伙已经忙不迭地递出名片去:“我叫裴子俊,挂牌导游。”

  “导游,一个永远在路上的职业,多么浪漫。”DAISY小姐风情万种地笑,向子俊抛去一道眼风。他立刻晕眩,眉毛眼睛都错位。

  我暗暗有气,并且对这位喜欢气势凌人的DAISY小姐毫无好感,故意冷淡地回应:“我是顾锦盒,这你已经知道了。”

  别说我小气,争一时口头之利。谁叫我不知道这位可能是名人的DAISY的大名,而偏偏她知道不是名人的我的名字呢。敌暗我明,这种感觉实在让人不舒服。

  这时候邻座有小小的骚动,接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大惊小怪地天真着:“哎呀,原来您就是DAISY小姐,难怪一进门我就觉得眼熟呢!您本人比电视上还漂亮!我能和DAISY同一个饭店进餐,这可真是,真是……”他在口袋中掏来掏去,大概是想掏出个签名本子,但是这年代又有谁会把纸笔随身带着的呢?

  DAISY显然经惯了这种阵仗,居高临下地笑着,像启发小学生一样提示:“签名不一定非要写在纸上的。”

  “啊,对,就是,就是。”于是那男人又开始解西装扣子,大概是想把里面的白衬衫脱下来。

  我失笑,这可真有些恶俗了,这位FANS看上去总也有四十出头了,竟然还想模仿狗仔队疯狂追星?这可是在公共场所呀。

  DAISY大概也觉得了,再度提醒:“这领带好别致,是今年最新的款式呢。”

  那老FANS受宠若惊:“DAISY小姐这么高品味,也觉得这领带好?对,对,要不就签在领带上吧。”他呼噜一下子把领带生扯下来,整张脸胀成通红。

  我看着DAISY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支派克签字笔来,龙飞凤舞地将名字签在那条领带的内侧,然后巧笑嫣然地奉还,整个过程犹如一场戏。

  这时候倒又不觉得子俊有多么没出息了,他的表现至少还是一个正常男人的惊艳,不会像那老FANS般失态失仪。但是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DAISY名头有多大的缘故。

  DAISY,我苦苦地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却仍然没有印象。

  扰攘一回,那老FANS心满意足地归了座,DAISY坐下来,淡淡一笑,并没有发出诸如“没办法,到处遇到这种事”的感慨,由此反而可以看出她的确是经惯历惯。

  我不由对她多了几分敬意。

  DAISY这才开始正式自我介绍:“我是个MODEL,不常回国,平时到处飞,有空时多半耽在伦敦,我喜欢那里的雾。”

  我心里有了分数,却仍然不说破。但是脸上已经不能控制地挂下来,我看到自己放在桌子下的手,竟然在轻微地发抖。

  阿陈说沈曹另结新欢,这便是真相了吧?

  子俊却全然不知,只由衷地欣喜着:“原来你是国际模特儿,可惜我不常看服装表演,而且就算看,也分不清台上的人谁是谁。说不定我看见过你表演的。”

  DAISY有些失望于自己引起的轰动效应不够明显,进一步说:“我和沈曹是多年的拍档,听他说起你……们。”

  多年拍档?这么说,我才是新欢,人家反而是旧爱?

  子俊更加莫名其妙:“沈曹?这又是谁?”

  我苦笑,努力控制着使自己的口角平淡:“沈先生是我们公司的客户。”

  输就是输,已经不必在名头上与她一竞高低。

  DAISY对我的不战而败似乎颇为意外,态度明显松懈下来,笑笑说:“我看过你的照片,认出来,就过来聊两句。不打扰二位用餐了。认识你很高兴。”

  “别客气。”我与她握手,她的手细腻温软,力度恰到好处,以至松开许久,还有一种温度依恋在手心。

  根本她的一言一动,容貌身材,无不是照着完美标准刻划出来的。有些人,天生是上帝的宠儿,她便是了。

  看着她完全消失在门外,子俊还震荡不已,不能置信地说:“我竟然和国际名模握手,嘿这可真是飞来艳遇。”然后他回过头来审我,“沈曹是谁?你的朋友?”

  这小子总算不是太蠢,不会被美色冲昏头脑,居然这种时候还有分析能力用来吃醋。

  我含糊地说:“你觉得我有本事给国际名模做情敌么?”

  “那可说不定。”子俊一腔愚忠地说,“除了名气外,我也不觉得她哪点比你强。你的气质比她好多了,她的高贵是装出来的,你自然得多。”

  我感动起来,面对男友这样的赞美,不知恩图报简直说不过去。于是学着刚才DAISY的样子做一个娇媚的笑:“走吧,我去帮你收拾行李。”

  在子俊的住处,我鲜见地仔细,把他出门的衣裳叠了又叠,一直念着别落下什么别落下什么,弄得他不好意思起来:“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只要身份证在身上,就落下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不是旅游,是冒险。”我担心地说,“你要去得那么远。要自己开车。还要翻山。神山海拔很高的,有心脏病的人说不定会在半山休克……”

  “我没有心脏病。”子俊奇怪地说,“锦盒,你怎么了?我并不是第一次报名参加越野队,比这危险度更高的活动我也参加过,而且西藏也并不远,还没有巴黎远呢。人家DAISY小姐天天飞来飞去,不是比我危险得多。”

  果然他也没有忘记刚才的会面,他也在心中记挂着DAISY和……沈曹。

  想起沈曹我觉得刺心,抛下手中的衣裳站起来,将头靠在子俊肩上说:“可是我不想让你总是这样跑来跑去,每天不是火车就是飞机,踏不到实地总是让人担心的。我不喜欢你做导游这个工作。”

  子俊抱着我说:“等我攒够了钱,就不再做导游了。”

  “你不做导游做什么?”

  “做老板,开旅行社,雇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让他们做导游。”

  我笑起来。武大郎如果不用自己上街卖炊饼,就会想着开面粉厂,再大一点理想是弄个食品集团公司,再大就垄断面粉出品业……可爱的子俊,他永远是这么一根肠子不打弯的人。他永远不会想到要去发明一台时间大神穿越过去未来。

  子俊在我耳边轻轻说:“如果舍不得我,今晚别走了好不好?”

  “好。”我痛快地答应。

  子俊反而愣住,停了一下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指着他笑:“过这村没这店,你可别后悔。”

  子俊看着我,满眼忧伤:“锦盒,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可是我宁可自己后悔,不愿让你后悔。”

  我的泪忽然流下来。

  原来DAISY给我的伤害比我自己想象的深,原来子俊比我更清楚看到这一点,原来我是这样地爱着沈曹,爱到恐惧的地步,甚至不惜以委身子俊来帮助自己逃离爱他的念头。

  妈妈比不过贺乘龙,我比不过DAISY,妈妈,我们母女两个,都失败了。

  “十年。”子俊喃喃地说,“我等了你十年,每天都在想着你什么时候会答应我。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没有等到你的心。但是锦盒,我不介意,我会继续等下去,等到你笑着,而不是哭着,给我。”

  他的话,使我的泪流得更加汹涌。

  “锦盒,我知道自己配不起你。但是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很多人比我好,或者比我更适合你,但是没有人会比我,更加爱你。”

  “给我一点时间,子俊。”我终于说,“给我们彼此一点时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让你等了这么多年。但是我答应你,等你从神山上下来,我一定会告诉你最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