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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那是他此前从未感受过的、彻底浸染了身心的屈辱、痛苦与绝望。

 

乍然惊醒,是在天际曙色微现的清晨时分。

望着薄光中再熟悉不过的床帷与被褥,气息难定的少年强自调整著呼吸披衣坐起,足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真正平静了下来。

──自那日过后,也已是半个月有余了。

尽管一再告诉自己暴行仅是暴行,伤害仅是伤害,可不论清醒时如何沉静理智,午夜梦回时,那日的阴影却从未远离。

他曾以为自己能轻易克服一切,却直到这一连九日的噩梦侵扰,才意识到事发之初的安眠,不过是药性与那人陪伴下的结果。

所以,在那人卸下了守卫──或者该说是监视──他的职责、恢复将领的身份避而不见后,他也唯有孤身面对纠缠不休的梦魇,然后像以往那样枯守宫中一隅,静待着对方闲心偶发的拜访……又或那终将到来的死期。

──那个……他早在兵变之前、朝中暗流汹涌之际,便已预料到的结局。

之所以能在国破家亡后多活了年余光景,不过是利用价值尚未耗尽罢了……不论有何贤名、不论曾背负了多少期许,当他的身份从太子变为前朝太子,被斩草除根就已是必然之事。

所以,在那趟近三个月的“放风”之后、在所有可能造成威胁的“前朝余孽”俱已被诱出诛杀的此刻,身为“饵”的他自也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如非新帝多少顾忌著那人的观感,只怕早在他回到囚笼里的那一日,便迎来三尺白绫又或鸩酒一壶了。

他早已预料到自己的死、也早已接受了这一切。对死亡的坦然让他一直以为自己已足够坚强;却直到半个多月前的那场意外,才真正体认到自身的软弱和无力。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好听是坦然接受;实则却也不过是认命罢了。

何其可悲。

可就算是故作坚强,他也不想……在那人眼里看到丝毫怜悯。

所以醒转之后,尽管他最狼狈也最凄惨的模样早已被那人看尽,他却还是强撑著不让心底绝望与脆弱流泻分毫。他依旧镇定、依旧含笑,然而,不论再怎么自欺欺人,都抹杀不了曾经发生的一切、更掩盖不了他已因此落下心病的事实。

与那人分别后挥之不去的梦魇,便是最好的例证。

不论心气再高、觉悟再深,笼中鸟毕竟是笼中鸟。一旦失了庇护,无论如何挣扎,亦只有在风雨中折翼沦亡一途。

而他,就算因那人的相救而得以苟延残喘,可有些事……终究是不同了。

望着屋外渐明的天色,忆及昨日听闻的、那人今日便将领军出征的消息,少年面上一抹苦笑漾开,却终究还是深吸口气、强忍着伤势未愈的疼痛下榻梳洗,然后一如既往地换上了一身缟衣素服,于晨光中手持书卷,靠坐上了那处正迎著院门的窗台边。

恰如往日幽居于此的每一个白天。

等待总是漫长的;可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却在那日后变得出人意料地容易。

手中的书册最终沦为了摆设。他就这么恍惚失神地眺望着院门,以及门外对他而言太过陌生的自由,静默而抽离地守候着那不知会否前来告别的身影……以及时刻未定、却必然会临到的死亡。

幸好那人终究还是先死亡一步来到了他面前。

──纵然心头不可免地存着几分郁郁,可瞧见那披甲而入的伟岸身影之际,少年却仍是瞬间收束起满腔阴翳,迎著那人刀削般刚毅、却又反常地微带分怔然的面庞,绽出了一抹过于温暖的笑。

一如既往地。

“尉迟大哥。”

他温声唤道,“今日便要出征西狄了吧……请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我会的。”

似乎是因他的话语而醒了神,男人瞬间恢复了惯常的漠然,却在淡淡颔首应过的同时大步近前,解下了身后的披风抬手为他系上了。

“身子未愈便莫要逞强。若再恶化,只会给人添麻烦而已。”

落于耳畔嗓音醉人如旧,却也漠冷如旧。少年即便因那包裹住身子的衣料与气息心头一暖,胸口却仍是几分难以忽视的苦涩与无奈漫开。过于复杂的情绪让他一时只能垂落眼帘默然无语;不想这份沉默的结果,却是身前人突如其来地转身后撤、与唇间听不出分毫留恋的一句:

“我走了。”

少年因而一震。

可转瞬踌躇后,望着那毫不迟疑地迈步远去的身影,他却仍是选择了跳下窗台匆匆迎上、一反平时地含笑将人送到了院门前。

然后,在那人就此离去前启唇轻唤道:“尉迟大哥。”

前方人本欲跨出的脚步因而一缓。

“谢谢你……尉迟大哥。”

见那人侧首回眸,少年发自真心的一句谢辞脱口,直望向对方的眸光明澈,而连同面上温暖诚挚的笑容一并、一时竟灿然得难以逼视──

“谢谢你这些日子的陪伴、也谢谢你对我的诸般纵容……我知道你多半只将这些视为职责和应尽的义务,可于我而言,这一切却是意义非凡、甚至可说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男人闻言一僵。

察觉那张冷凝面容之上一闪而逝的错愕跟质疑,知道对方是想起了半个多月前的那一遭,少年周身微颤、吐息一窒,但却仍是强逼着自己压下了心口蔓生的抑郁、悲哀和绝望,笑容无改地道出了最后的别语:

“我很高兴能认识你,尉迟大哥。”

即便你并不在乎这些、更从未在乎过我。

将那多少带着些可笑怨怼的言词阻在了喉头。纵然心思千回百转,他渴望那人记得的,却仍只是自个儿最温暖美好的那一面。

不是那个徒有贤名的前朝太子、不是那个可恨昏君的血脉后裔、更不是半个月前那个只能任凭一帮恶徒玷辱泄欲的玩物……而是此刻纵有太多遗憾,仍能微笑、仍能感受到世间美好的他。

一个……“一如平时”的他。

许是这样的表现当真说服了对方,男人一双剑眉虽仍微凝,却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在院外部将的催促下收回目光、就此离开了小院。

而院门前伫立着的少年,也一如往常地仅能默默目送著对方的身影渐行渐远,却无法挽留、亦无力挽留。

──直到那身影已小得再难分辨、那足音亦远得再难听清,他才一个抬掌轻轻收拢了身上残留着那人气息的披风,像自语又像倾诉般喃喃出声道:

“这次……我,没有办法对你说‘再见’了,尉迟大哥。”

因为邻近小院的另一条道上、那仿佛掐准了时间到来的“客人”……也因为心底早就有了的预感。

望着那玄色身影渐行渐近,少年眸光微垂、略显复杂的笑意在唇畔漾开,却又在抬眸迎上对方视线的同时、化作了某种解脱般的释然。

“时候到了?”

他轻声问。脱口的声调宁稳沉静、甚至隐隐带着分轻松。

而方于他身前驻足的来客没有反驳。

来客──那个从前朝权臣一跃而为新朝帝王的男人──只是有些惊讶却又有些了然地苦笑了下,直凝向少年明眸的目光染满愧色。

“殿下总是看得这么透彻。”

“我早已不是太子,你也早已不是昔日的邵大将军,又何必再用这样矫情的称呼?”

少年微微笑道,不带分毫讥讽不甘、仅是单纯陈述事实地……“从你答应让我出外‘游玩’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打算动手了,‘皇上’……怪只怪尉迟大哥太过尽职,让我未能就那么死在那干乱党手里,所以只好由你亲自下旨了。”

……抱歉。朕知道你没有野心,也是无辜的。但为了杜绝后患,朕不能留你。”

“我明白……只是有一个请求,不知你能否答允?”

“说吧。”

“无论用什么理由都好……就说我逃了、或者你放我离开了都行,别告诉他真相,好么?”

“我知道了。”

知道少年口中的“他”是谁,帝王面上苦涩愈深,却还是一个颔首应允了对方的请求。

──尽管彼此都清楚,有些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请求什么的,与其说是为了对方好,还不如说是为了此刻的心安……仅此而已。

可相较于什么都不做,这,却是如今的他唯一能为那人付出的了。

望着院门外染满秋意的宫闱、以及在帝王示意下捧了鸩酒近前的宫人,回想起前些日子在那人陪伴下见着的海天一色,少年只觉胸口万般情绪交错蔓延,终化作了一抹毫无怨怼、却太过无奈的笑。

“若有来生……只盼能投于太平世、寻常家,再不受这身不由己的纠葛斗争牵扰,平淡却安稳的过一辈子。”

如此一句罢,他已自提壶斟酒、捧杯近唇,就这么当着帝王的面全无一丝迟疑地、将那杯醇美异常的穿肠毒药一饮而尽──

 

至少、在离世之前,他还是等来了那人的告别。

所以,这样就好了。

这样……就好了……

 

* * *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他只盼能投于太平世、寻常家,再不受这身不由己的纠葛斗争牵扰,平淡却安稳地过一辈子。

若有来生,他只盼能不再做这笼中鸟。便不能成那凌霄直上的鸿鹄,只当一只自给自足、安于一隅的燕雀便已足够。

若有来生,他只盼能游遍大江南北、看尽五湖四海,不为重重宫闱与立场所限,自在自适地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他,只盼能不再被那人视若寇雠、不再背负那些源自于立场身份的沉轭,单单以再平常不过的方式与那人相识、相交……

 

若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