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行雁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惊心动魄的刀光剑影、没有爱恨交织的恩怨情仇;有的,只是一处荒僻而简陋的坟茔,在一片死寂中孤孤单单地矗立在眼前。
坟前并未立碑,只草草插了块木牌表明墓主的身份。柳行雁辨不清上面的字、也不记得自己来过这样的地方;却不知怎么地,仅这么看着,便觉心痛到难以呼吸。
──待到梦醒,感受着胸口残存的疼痛和颊上反常的湿凉,他才蓦然惊觉:不知何时,自己,竟已是泪流满面。
迎著满室漆黑,他摸了摸濡湿的眼角,一时觉得有些荒谬又有些可笑。
这是他来到江南的第四天。
月余之前,一份意料外的旨意,让他卸下了担负半生的重责。诏书上说,自今而后,他便不再是见不得光的暗卫,而是代天巡狩、监察四方的观风史。他有极大的自由、极重的权柄,也一如既往地仅受帝王一人调派,却再不能像以往那样默默守在帝王身畔,如影随形、日夜相伴。
──尽管主子就是他的一切。
至少,从九岁被师父指到主子身边以来,这二十多年间,他一直是这么深信着的。
他看着曾经年幼稚弱的三皇子一步步走到如今的至尊之位;也看着年轻的帝王因年少时的孽缘而心伤、因一句“男身女命”的批命而郁结。他看得太多、也看得太久,自也不可免地为对方的丰采所迷,对主子生出了逾越分际的思慕。
但柳行雁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也从未奢望过什么。
主子同样明白这一点,所以即便发觉了他越轨的情思,也不曾因此疏远他。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主子身边最得力也最受主子信任倚重的下属,也一直以为自己会像师父那样,在帝王身边看到最后、守到最后,最终以暗卫的身份殉葬皇陵……可那个男人的出现,却改变了一切。
当主子终得和那人再续前缘、两相厮守,得帝王亲近信任如他,自也成了极其碍眼的存在。
他最终失去了立身之地,被那纸名为升迁实为驱逐的诏书逼离了宫阙。
柳行雁对帝王的忠诚早已刻入了骨里,所以他无法抗旨,亦抹不去那种不再被需要的失措和惶恐。他空虚、迷茫,最终因着帝王一句“这时节的江南风光甚好”千里迢迢地来到了江南岸;却一连在此住了四日,都没能摸清主子希望他探的是什么。
然后他做了这样一场梦。
柳行雁虽非冷情之人,可多年暗卫生涯培养出的坚韧心性,让他从来与“落泪”二字无缘。这些年来,无论在主子身边看得再多、经历得再多,他都未曾落下半滴眼泪;不想今夜只因为一个毫无来由的梦境,便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
他抹了抹脸,正想下榻喝口茶缓缓心头莫名的浮躁和空落,一阵极轻的瓦片响动声却在此时攫获了他的注意。
察觉房顶上有人,柳行雁本能地握上兵刃便待迎敌;不想那位顶上来客仅只一触便迅速远离,显然方才只是借道于此,并非将他当成了目标。
前暗卫紧绷的背脊因而放松了少许,心神却依旧未曾由对方身上移开。
他的武学造诣不说天下无敌,却也罕有敌手。那借道之人能靠得这么近才让他发现,只轻功一项便堪称一绝,自不免勾起了他的注意。
──更精确地说,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当然,不论对方是不是他想的那个人,大半夜地飞檐走壁,目的都不会单纯到哪儿去。
想着自个儿对这趟江南行的目的仍无头绪,彼处又明显有“热闹”可看,柳行雁索性翻窗而出,紧蹑其后悄声做起了“黄雀”。
他前头的“螳螂”一身黑衣,正借着夜色掩护朝城西飞掠而去。时隐时现的月色掩映着“螳螂”劲瘦修长的身形,让柳行雁对自身的猜测添了几分信心,却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因为对方可能的目的。
他身手高绝,今晚天色又不甚明朗,“螳螂”虽也几度谨慎地伫足四顾,却始终没发现身后缀著的尾巴──那人本也不觉得自己会被人蹑上,故只稍稍兜了个圈便直直奔向了目的地──一幢位于城西富户区的盐商宅邸。
跟了这一路,他对“螳螂”的身份也算得上十拿九稳了。如今见对方往盐商的宅子里钻,只道这曾自诩“义贼”的少年又要重操旧业,心中不免添了几分失望。
但柳行雁并未出手拦阻,只在近处寻了个制高点远远作壁上观。
少年显然事先踩过点,几个踏步轻轻一翻便越过了高墙,身轻如燕地落到了宅院里一处杳无人迹的死角。灵动的身形贴著墙根时停时走;只小半刻光景,少年便已躲著灯光避开重重看守、滑若游鱼地“溜”进了一处临湖的小楼。
柳行雁眸光一凝。
他本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不过是恰逢其会、又顾念著去岁少年助他搜罗证据揭露西南道弊案的情分,这才想着拉对方一把、等人赃俱获再私底下“教育”少年一番;不想少年的目标却非库房,而是那处把守森严、明显像是主人家办公议事之所的楼阁。
思及二人初见也是在一处把守严密的书斋当中,柳行雁虽仍未妄动,却已暗暗修正了对少年此行目的的判断。
原先抱着的臂膀因而放了下来,他上身微微倾前少许,神情也添了几分认真。
也在他暗中揣度少年来意的同时,一辆马车由远而近,于宅院侧门处停了下。一阵喧闹声随之而起,却是宅邸主人深夜返家,正让几名仆役搀下马车、醉醺醺地准备回房就寝。
寻思著从侧门到正房不会经过小楼,柳行雁担心打草惊蛇,虽分了些心神留意主家动静,却没贸然向少年示警;不想宅邸主人回房这一路风平浪静,反倒在入屋安歇时生出了事端。
──正房夫人不满丈夫在外寻花问柳,特意寻了几个身材健壮的仆妇堵住门口不让进。“老爷”为此在门前闹了好一顿,偏又不敢不管不顾地硬闯,只得灰溜溜地掉头离开,改往他处先行对付一晚。
这个“他处”,正是少年连夜潜入的临湖小楼。
──无巧不巧,宅邸主人往小楼方向行去的同时,已在里头忙活了好一阵的黑衣少年也悄声出了小楼,正准备循原路返回。这下一来一往,少年稍不注意便可能行踪暴露,自然让在旁关注的柳行雁隐隐紧张了起来。
好在少年这一趟终究无惊无险,虽比去时多耗了小半刻光景,却仍成功避开护卫耳目、循原路翻墙离开了宅邸。
见他从容脱身,柳行雁微不可察地轻轻一吁,旋即从高处跃下,在少年远遁前先一步将人拦了下。
少年此前不知身后有个“黄雀”在,这下冷不防被人堵在半路,整个人直如炸了毛的猫儿似的瞬间矗了起,却仍强作镇静,睁著一双明亮的杏眼戒备地望着来人──偏巧此时云开月明,浓重幽深的夜色中乍然洒落一帘清辉,撤去了遮掩著来人身形的阴影。柳行雁来时并未覆面,那张刚毅的面庞自也清清楚楚地映入了少年眼底,让他才刚炸起的毛瞬间平复,一双杏眸随之微微弯了起。
“随我来。”
知少年已认出自己,柳行雁落下这么一句便自转身离开,却将对方本已到口的招呼生生阻在了喉头。好在少年并不以为忤,只一挑眉便即迈步跟了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在房顶飞掠疾驰,不过小半刻光景,便已双双回到了柳行雁暂住的客店。
──自然,是循“原路”从窗户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