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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言情 > 杨柳青青 > 前尘念.四

大邵立朝未及百年。换言之,哀太子也好、尉迟玠也罢,虽都已是三代以前的人物,但仔细算算,其实也不过是八、九十年前的事。

尉迟玠终归是声名赫赫、战功彪炳的开国功臣,就算卸了兵权自请归隐,太祖能否放心仍是两回事。故柳行雁虽没恰到好处地做一个刚好记起来的梦,可调阅当年记档的情报后,二人还是顺利找出了一点蛛丝马迹。

记录里,哀太子的死讯对外传出,是那年冬至前后的事,正在尉迟玠平乱回朝之后;但杨言辉的“记忆”里,他饮下那杯鸩酒,却是在尉迟玠出征当日、在那年的端午之前。

他真正离世的时候,其实还未满十七。

但过去的毕竟都已经过去了。曾经的小太子原就是心思通透的人;这一世又得偿所愿,不光游遍大江南北、见到了各式各样的自然风光、风土民情,更有一心顾念他的舅舅和祖父,和将他放在心尖上百般护着的柳行雁……与此相比,他那笼中鸟一般的前生确实没什么好留念的。故少年心中虽仍有心结未解,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几丝怨气,却已悄然散去了大半。

可本人不计较、不介怀是一回事,把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在不在意又是另一回事。

柳行雁仍是柳行雁,是那个从小被作为暗卫培养、灌输了满脑子忠君思想的柳行雁。即使他已经察觉了自身所受的桎梏、也一点一点从中挣脱了出,但有些已视作当然的念头,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比如作为一个大邵子民对太祖的崇敬。

他是见惯政治权谋的,知道“成大事不拘小节”的道理,即便太祖稳定天下的过程少不了见不得光的手段,他也从未觉得不妥。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可以不在意太祖对“宁国公”的防备,却无法不在意哀太子的死。只要一想到他的言辉──或者该说“延梓”──不到十七便丢了性命,还密不发丧、被人生生将死讯瞒了半年之久,就算他并未“觉醒”属于尉迟玠的记忆,仍不免对曾经景仰的太祖生出了几分不满。

更别提曾经的魇境里,哀太子原来的坟茔……竟只是那样一处荒僻简陋的土丘。

在他知道言辉的“身份”之前,他于此心痛归心痛,却也无处怪责;可如今既知了少年身份、知道哀太子是太祖赐死的,那过分简陋的坟茔,便很难不让人冒火了。

──哀太子是正正经经的前朝正朔,又素有贤名,太祖就算不想为他浪费国帑,总也能在前朝皇陵处找个合适的地方将人收葬。可太祖一方面假惺惺地要为他追谥“诚帝”,一方面又轻贱他的后事,如此作为,又岂是“虚伪”二字能够形容的?

柳行雁是真真为此气闷了好几日,更对自个儿“一心以邵氏为正统”的观念生出了几分质疑。好在没等这些不满继续积累,察觉他反常的少年便已问清事由,哭笑不得地给出了解释。

“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杨言辉说,“我并不以身负玉氏血脉为傲,也不想入皇陵。事实上,我恨不得离皇宫、离京城离得远远的,不想死后还被困在那个笼子里……

……那密不发丧呢?”男人心情复杂地问,心中已隐隐猜到了答案。

果不其然,少年微微苦笑,道:

“也是我自个儿的要求──很矛盾对吧?明明认定了‘尉迟大哥不在乎我’,却还是想瞒着他这事,不想他因此难受。”

顿了顿,杨言辉又道:“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他不知道我死了,只以为我在哪处逍遥自在地活着……无奈身份使然,但凡他问起,这事儿都瞒不过去。”

“别说死。”柳行雁忍不住皱眉,“人好端端地在这儿,说什么──”

不论是“你死了”还是“我死了”,他都很难说得出口。好在少年知他心意,也没多加辩解,只有些歉然地笑了笑:

“一时失言,别往心里去──正像你说的,我好端端地在这儿呢。”

“嗯。”

男人这才缓下脸色,将话拉回了正题:“不说真实情况如何,单单明面上,‘哀太子’终究还是葬入了前朝皇陵。从朝廷的记录来看,哀太子下葬之日,也正巧是‘他’离开京城之时。之后半年间,他且走且停,兜圈子到了不少地方……我取了舆图大致标记出路线,得出了这么个结果。”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少年;后者接过摊开,随后露出了一个复杂到难以形容的表情。

……你猜到了,对吗?”

“本来只有五分把握。”

柳行雁轻叹,“‘他’……是将当年带你出京游玩的路重走了一遭?”

杨言辉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柳行雁拿回图看了看,见图上绕了大半圈的行程最终停在了江南一带,想到历史上“前朝余孽”作乱的地点正在此处,便略过这点,只问:

“你和‘他’……提过‘将来’的事么?”

“将来……?”少年怔了怔,随即明白了过来:“提过一些……虽然只是白日发梦般的设想。”

“他既将这条路重新走了一遭,想来也没少回想你们一同相处的时光……若你曾提过想在哪处定居,兴许……他也会将之视作你的遗愿照办。”

毕竟是前生的事了,少年低着头苦思良久,才道:

“我不记得自己特意提过哪处。不过要说想去而未曾去的地方,便是沂州一带吧。都说登泰山而小天下,我本盼著回程时走上一遭,不曾想……

“如今呢?”

“嗯?”

“登过了么,泰山?”

……不曾。”

“那就走一遭看看吧。”柳行雁提议,“即使未能寻得‘他’的踪影,单单游玩一番也是好的。”

杨言辉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两人正是无事一身轻的时候,称得上“家累”的又只有彼此,这下说走就走,不过小半个月便顺利抵达了沂州。

──说起来,杨言辉虽是第一遭来沂州,和此地却颇有些渊源。

颜杨氏幼年被父亲出继,曾在沂州住过近一年的光景。当时过继她的人家同样姓杨,乃是承德公一名亲信部将的后代,与安国公一脉往来不多,和杨纶──便是杨言辉的外祖父──的交情却相当不错。此外,承德公一脉在此地也有处私产,是座位于泰山脚下的田庄,平时由得用之人帮忙管着,也算是杨纶安排来留意女儿情况的眼目。如今事过境迁,杨纶、颜杨氏俱已故去,这庄子自也辗转落到了杨言辉名下,成了两人于沂州落脚的地点。

二人上回住到杨言辉庄子里,还是在扬州的时候。当时杨言辉还特意腾出了书房让予柳行雁,自个儿住到了后来才收拾出的正房里;如今两人关系已改,又是在自家地盘上,便顺理成章地一同歇在了正房。

因庄里的管事定期会上安国公府汇报收支,曾几度见过自家大爷,杨言辉虽是第一次来此,却没有不得其门而入的困扰。不过他难得来一遭,忠心耿耿的管事只当他在巡视产业,连问都没问就直接将历年账册送了过来。少年虽觉无奈,却也不愿拂了对方一腔热忱,只得认命地接下账册,和柳行雁“秉烛查账”了一番。

二人都没想到的是:这帐一查,竟还查出了些不寻常的地方。

庄子每年清明前和四月末都有一笔支出,数额不大,记录的采购品目则是纸钱、香烛和祭礼等。柳行雁初看着,只以为是哪个有了私心的混水摸鱼、走公中的帐采购自家用来拜祭的物什;待发现这笔支出年年都有,倒像是定例似的,便不免生出了一个极大胆的猜测。

他仔细看了下四月末的采购日期,从四月廿到四月廿四都有,却从未晚过四月廿五日。而据言辉所说,四月廿五……便是哀太子真正离世的日子。

事实也正如柳行雁的猜测。

二人招来管事一问,才知道这庄子乃是承德公一位极尊敬的长辈临终所赠;唯一的要求,只是在他死后照顾好一处临山的墓地。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二人得了管事指引连夜前往一观,最终在一处小树林里见着了目标。

那是两座毗邻著的坟。靠左的一座,便是柳行雁曾在魇境里见过的、刻着“玉延梓”名姓的坟茔。靠右的那座则是后来起的,形制与另一座完全一致;墓主的名姓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正是“尉迟玠”三个字。

或许是同一个魂灵的缘故,柳行雁于此早就有了预感,心中虽有震动,却不如何惊诧。倒是杨言辉,他虽已对“尉迟大哥”在意自己的事信了六、七分,却也只猜对方心怀愧疚,并未敢往更深的地方想。可如今两座坟茔实实在在地矗在眼前,那块属于“玉延梓”的墓碑还尤其光滑,仿佛曾有人一遍一遍地抚摸过一般……此情、此景,终将少年心头的最后一丝质疑与不安彻底击碎,让他忍不住走近墓碑,以指触上了那曾承载他许多依恋的“尉迟玠”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