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我和烂酒鬼并排躺在河畔的湿地上,周围横七竖八扔着几十个空葫芦。
晃了晃已然又听不出响了的酒葫,我冲旁边一伸手:“再给我一个。”
“没了!”
“小气!”
烂酒鬼颤抖着手指戳着我,满腔悲愤:“老子死乞白赖连偷带抢从昆仑那帮抠门小道士手里弄来的那点儿酒,一滴没剩全都进了你的肚子,你居然还敢说老子小气!”
我不耐烦地打开他的爪子:“那只能说明你弄得不够多,非常缺乏长远的战略眼光,我鄙视你!”
“屁!只能说明我下山之前没看黄历,否则怎么会好巧不巧的撞上了你这个丧心病狂的酒中饿鬼?!”
“你才是酒鬼!烂酒鬼!”
“臭丫头!”
我俩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互损了一阵,然后又一起大笑起来。
日头渐渐西沉,落了满地树影婆娑。
我忽然觉得有些冷,便很自然的往烂酒鬼那儿凑了凑。
他也很自然地展开手臂,让我舒舒服服枕在他的肩窝。
这个怀抱,是那漫漫万载中的唯一陪伴,让我顷刻心安:“你这次去昆仑,就是为了讹几葫芦酒吗?”
“是啊。”
“你去死吧。”
“那你还装模作样的问个屁!”
“……这叫寒暄你懂不懂啊?”
“行啦,别跟我转弯抹角的耍小心眼了。有什么想问的你就问,能说的我就说,不能说的就以后再说。”
“以后是什么时候?”
“唔,这个问题很好。来,下一个。”
“……”
我默默地把这倒霉落拓大汉的落魄衣服给撕了个风中凌乱的口子,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继续心平气和的发问:“你刚才说的元神分离又是怎么回事?”
这次烂酒鬼回答得非常爽快:“就是把元神像切西瓜一样给切开。”
“……你还不如干脆说是像人类的腰斩那样一刀下去一分为二!”
他忽地笑了一声:“听说腰斩是最残忍的一种酷刑,受刑之人通常不能马上就死了,甚至还有拖着半截身子,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下七八个大字,然后才一命呜呼的。”
我顿时汗毛一阵倒竖:“呸!好端端的讲这个干嘛?”
他仍是那般漫不经心的漫声:“我就是想让你知道,腰斩之痛和分离元神相比,连个屁都不是。”
我心头莫名紧了一紧:“可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这世上还有能把元神给分开的术法?”
“这法子除了自伤之外基本什么作用也没有,所以没哪个傻帽要学,早就失传了。”
“那潋尘为什么会?”
“你傻呀?当然是因为他傻啊!”
“……妈的你再不好好说话我就当着潋尘的面儿跟你亲嘴你信不信?!”
“……”
所以说,对付没有节操的货一定要先碎了自己的节操。
烂酒鬼立马就蔫了,谨慎地往旁边让了让,跟我保持了一定的安全距离,顺便捏紧了自己的衣领用坚毅的小表情以示坚贞不屈。
我冷嗤:“差不多得了啊!就你那一脸的胡子拉碴,我便是想亲,都找不到你的嘴在哪好不好?”
他无言以对,只能万分忧郁地望着我。
我坐起来,半真半假着斜睨:“怎么样,后悔把我放出来了是吗?那就再把我拎回去呀!”
他抓抓脑袋,转而专注地盯着旁边的一根狗尾巴草,大有不盯出一朵花来不罢休的劲头:“我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回去了还不就只能跟我大眼瞪小眼?你还是赶紧滚去找那个妖怪小子是正经,先待在昆仑之巅生一窝妖怪娃娃再说。”
我看了他半晌。
虽然很想说,即便那三十三天之外只有大大小小的葫芦和一个永远酩酊大醉的烂酒鬼,却依然是我心中无风无雨的港湾。
然而终究,也只能摆出毫不在意的模样,笑笑便算。
因为我想,我已经应该明白,那里到底不是我的家。
自嘲地摇摇头,我随手揪起一把草砸过去:“好了别扯淡了,言归正传,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完呢!”
烂酒鬼一边气急败坏地抖落大胡子上沾到的碎屑,一边很是不耐烦似的道了句:“总而言之,分离元神的法子是鸿钧自创的,然后被潋尘学了去,然后教给了杨戬……嗯,某种程度倒也正好算是代替那老小子传艺给自己的门下弟子,虽然立马就又失传了……”
我一惊:“鸿钧?鸿钧老祖?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的师父?昆仑众仙的始祖?”
他点点头表示肯定:“你概括得基本到位。”
“……哎哟,果然是好大的一盘棋啊!”我摸摸鼻子随便感叹了一下,想了想:“如果我问你,潋尘如此牛逼究竟是什么来历,你一定又会用无可奉告来打发。所以我只想知道,你不是一向历来都不管三界事的吗?可自从潋尘出现后,便忽然有种哪儿哪儿都有你参合一脚的感觉。就算天地四合就算重归混沌,但凭你的能耐,也绝对是有办法继续存在下去的吧?我说你究竟在忙活点儿什么东西?”
他沉默良久,随即东歪西倒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居高临下望着我,高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整片夕阳,连带着素日里只管嬉笑怒骂的话语都仿似蓦地沉了七分:“念在我好歹养了你那么久的份儿上,你就只要记住两件事。其一,这世上总有些事情,并不存在什么是非对错,只存在当做还是不当做。其二,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将来又会发生些什么,潋尘所做的一切,都有非如此而不可的理由。即便曾对谁不起,却也早已两不相欠。”
说完这段话,烂酒鬼便摇摇晃晃沿着河堤溜达。
我也爬起来,循着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跟着走。
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了,我俩的兴致倒越来越高。一个在前面唱,一个在后面和。
仿似那段什么都尚未发生的悠悠岁月,他领着我看遍沧海桑田,却独独不见离合悲欢。我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所居的葫芦里的景色不够好看,最伤心的事也只是一觉醒来发现原本想要勾搭的狐貍小哥已然垂垂老矣。
忆及往事,我忍不住放声大笑。
烂酒鬼回头想看看我发什么疯,于是本就踉跄的脚下一阵歪。
然后一声‘噗通’,又一声‘噗通’……
(37)
回到农舍时,潋尘望着面前两只烂醉如泥的水鬼,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伸手从烂酒鬼肩膀拽下我的胳膊,小心扶住,低声埋怨:“你也是,怎么就能让她喝了那么多?”
烂酒鬼显然比已经只会傻笑的我的情况好得多,虽然大着舌头却尚能表达清晰:“臭丫头心里不痛快,醉一场就好了。你甭担心,她的酒量我知道。”
潋尘轻轻叹了一叹:“是我不好。”
“什么玩意儿啊就又是你不好?”
“若非我一时神思不属,也不会连柳欠离开都未曾察觉,说不定就……”
“这他娘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他娘的就是看不得你这样!我简直恨不得……恨不得……”
烂酒鬼颇有点抓狂的指着潋尘酝酿了半天,到了最后却还是一个字都没能憋出来,只好非常郁闷地一脑袋扎进了水缸里。
潋尘便也不再与他多言,将我半扶半抱着送回房。
我晕乎乎的靠坐在床上,努力瞪大眼睛:“你为什么会神思不属?”
潋尘倒水的手顿了一顿:“柳欠的死,的确是我的疏忽,对不起。”
“我不是想要责怪你……我只是……你干嘛要跟我说对不起啊?”
“因为我知道,你很难过。”
我醉眼朦胧地看着他于月色初升中的嶙峋轮廓,觉得自己的心口仿若压了三山五岳,沉得窒息:“鲲鹏和杨戬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就是怕我会难过吗?”
他低垂着眼帘默了少顷,旋即将茶递给我,温言含笑:“你看看你,又弄得浑身湿漉漉的,快趁热喝了,赶紧休息吧。”
我却不接,只是拼了命地维持着最后的一线清明:“还是……你怕我知道了这些,会影响到什么?比如……比如觉得神仙既然为了天地啊三界啊之类的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所以大家就该老老实实的服从他们的统治,就不该有任何的不满甚至……甚至企图反抗什么……”
潋尘端着茶盏静静地站在我面前,没有作声。
从我的角度,恰能看到他苍白修长的手指,还有指掌间残留的斑斑血渍。
那是昨晚目睹柳欠死时,被我硬生生掐破的伤口。一日一夜了,他竟始终未作处理。
即便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伤,然而忽视至此,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不在乎吧……
于是我便是再有千般猜忌万般疑问,也唯有化作压在心间山岳的一道枷锁。
接过杯子,我一口饮尽,而后闭上眼,不管不顾的往前倾身,抱住潋尘劲瘦的腰。
他不出所料的猛然僵住,就如这段时日以来我或是有意或是无意的许多次近身接触一样。明明动情,却苦苦压抑。为什么……
这一回,我并没有像之前那般立即便若无其事的退开,反倒收紧双臂,无论如何也不愿放手,低喃:“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呢?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你这样,我会不忍心的啊……”
他僵立了许久,终是拿我无计可施,慢慢放松了身体,擡起手,轻轻放于我的发心,顺着我的长发缓缓抚了一抚。话语里的情绪仿若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甚而还带了些许的轻松调侃,却让我心酸难抑:“好好好,下回不这样了还不行吗?只要你能高高兴兴的,我怎样都行……萧遥,你记住啊,永远都不要为了我而难过。没必要,也……不值得。”
我抽抽鼻子,点点头。
潋尘低低笑了一笑,旋即慢慢松开了我的胳膊,扶着我躺好,又施了个决,将我的衣服弄干。转身欲走时,被我闭着眼顺势拉住了右手。他停了片刻,轻轻抽出,而后把我的手放入薄被,仔细掖好,悄然掩门离开。
门关时,隐约飘进烂酒鬼的声音:“你们俩……”
以及淡淡的一句:“什么事都没有。”
静谧的斗室,只剩了透窗而入的一层浅浅月色,还有我手指间残留的一丝触感。
潋尘的指掌略显寒凉,带着薄茧。有的是源于执笔,而有的,则像是因了抚琴。
前些日子买回的古琴,他始终未曾碰过,只在闲暇时会偶尔翻翻琴谱。
所以我一直以为,他应是不会弹奏的。但显然,我错了。
潋尘凝住柳欠将散的魂魄,只用了短短的几个音符,就算法力再如何高强,若仅是寻常乐器也断达不到如此效果。而他用的那把琴,通体玉白莹润光滑内敛,世所罕见。
在北海之眼时,烂酒鬼曾提及他刚拿到什么法器,再结合我与夜墨亲见的那座茫茫雪山凭空消失……
似乎已经可以确定,潋尘用的,十之□便是传说中随着伏羲物化便失踪已久的伏羲琴。
据传,伏羲琴可控世间万物之心魄,能固元神却也可毁元神,能杀亦能救。
另外还有个作用,便是可将加于别人的伤害,尽数转嫁于己身。
当然,这个作用就像鸿钧所创的元神分离之法一样,但凡正常的生物都不会学更不会用。
只不过,潋尘显然从不属于正常这一范畴。
无痴死胖子说过,当年他让那蛇妖入轮回时用到的女娲石,乃是自天庭重犯处所求。
而潋尘是有女娲石的,又曾被困于东皇钟……
他究竟做了什么,天庭为何要囚禁他万年?且若非鲲鹏以命相救,还大有永世不得出的可能。
退一万步,就算他当真是犯了错的,既重罚若此,则必是惊天动地。可三界之中又怎会完全没有与之相关的只言片语?
还有,元神分离……
在北海之眼,我被红莲业火吞噬,杨戬和夜墨为了硬闯阿鼻地狱尚且身受重伤,我居然毫发未损。
地藏菩萨只说,是因为我的体质特殊。
而我记得,在以为死定了失去意识的瞬间,恍惚间似是听到了一缕琴音。当时只当幻觉,如今想来,恐怕不是。
后来我独自上天庭找杨戬,他误认我为敌于是对我出手。他的全力一击,却只是让我不痛不痒的翻了个跟头。
杨戬诀别前提过,我的身上有股神秘力量,始终守护着我。
而那次的生死关头,我仿佛看到了一闪即过的白色光华……
摸摸颈间那串有记忆以来便从未曾离身的莹白珠链,我忽然很想笑。
潋尘啊潋尘,你如今这般待我,那么曾经,到底是有多对不起我?……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内容OVER。还有三五万字全文OVER。在这之前,我想把自己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