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潋尘的眸色并不算太黑,在光影下偶尔还会带上些许的琥珀浅褐,然眸底却极深。
自三十三天之外的匆匆一面,随后北海之眼的重逢再到从灌江口至昆仑山的一路结伴而行,我所看到的所记得的,是他的眼眸中那仿佛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种境况,都永不会退却分毫的温润柔和,含着愉悦包容的笑意,让人一望而心安。
而此刻乍然看向我的双眸中,却只余了冰冷萧煞。
不过,这份感觉对如今的我来说,倒也算不得是陌生的了。
所以我虽真的是忍不住有点儿胆颤,却始终表现得万分淡定,当机立断杵成了个一动不动的木头妖。
所幸,这份压得让我喘不上气来的可怖杀意很快便尽数散去。
潋尘似是终于看清了来者是我,但又像是很不确定自己的眼睛,就这么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一时竟现了罕有的茫然失神之色。
于是我不得不用力干咳一声,聊做提醒。
他的眼睫猛然一颤,旋即,眸底的最深处也随之起了微澜,仿似有涟漪自万丈寒潭一圈一圈漾了上来,转瞬便至了表面,将厚逾千尺的冰冻击得粉碎,又默了片刻,方不可置信般的试探着轻轻唤了句:“萧……遥?”
我叹气:“咱俩好像也没分别多久吧,这就不认识了?真是伤自尊啊。”
他没理我,仍是有些反应不能的愣怔模样,只定定的看着我,竟连话也说得颠三倒四起来:“可是你……你不是应该已经……又如何会……”
“是这样的,我好像回不去昆仑之巅了,听说你做了司法天神,所以就来找你看看有没有法子可想。”
“……那日我分明是将你送到那儿才离开的。”
“是啊,可我后来又下山了。”
“……为什么?”
“因为碰到了个诈尸的家伙。”
“……”
一番乱七八糟的对答后,始终显得有些不在状态的潋尘,似是直到这会儿才终于弄清了一些什么,神色一凛,霍然起身,素来温和平顺的眉宇间因了急切而带了几分怒意,却又强自隐忍不发,在室内踱了几步,才低低斥了句:“你简直是胡闹!”
我只好满脸无辜的看着他的急怒交加。
他紧抿着唇角与我对视片刻,终究在我没心没肺的混不吝里败下阵来,只得一声长叹,徒自无奈苦笑:“抱歉,是我失态了……但你未免也太过莽撞,怎能就这样闯了来?万一……”
“放心,这儿我好歹住过几日,熟得很。”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我笑嘻嘻又道了句:“况且有你在,我又哪会有万一呢?”
他一怔。
我歪头看着他,轻描淡写的解释:“司法天神这么大的官儿,还能护不住我这么个小小的妖怪?”
他又是一怔,旋即低眉一笑,掩去一丝自嘲,默了少顷,方再度正色言道:“话虽如此,但你还是要尽速离开。我这就去通知陆……烂酒鬼,你暂且回他那儿。至于昆仑之巅的事……我来想办法。”
“噢,那就听你的呗。”我全然不在意的随口应了,在椅子上大咧咧坐下,又随手翻了翻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撇撇嘴:“好像很多事要做的样子,累吗?”
“……还好。”
“做官有意思吗?”
“也……还好。”
“不如偷个懒呀。”
“……什么?”
“人间正好是元宵节,可热闹了,我带你去逛灯会吧。”
潋尘微微蹙了一下眉。
我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前倾了身子越过桌面,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讨好卖乖的软着声音:“你一定还没吃过汤圆,我做给你吃呗,亲手的哦。”
他神色一动,垂眸看着我的手,顿了顿,唇边含了一星儿的笑:“我怎么记得,你是不会做饭的?”
“……现学现卖不行啊?”
擡眼望着我,他简简单单答了一个字:“行。”
还是那座江南名城,白日里刚下了场薄雪,枝头上还颤巍巍地立着几点白。
正月十五闹元宵,突出的便是个‘闹’字。
那灯会果然是热闹非凡,我和潋尘各自换了身寻常冬装,挤在人山人海里看杂耍猜灯谜,直到夜深更重,方意犹未尽的随着人群散去。
提了盏虎头灯笼,我摇摇摆摆在前面带路。积雪初融的田埂不太好走,我时不时便会脚下打滑,跟在我身后的潋尘便总会及时伸手扶我一下。
一路缓行,夜风寒凉,虽无话,却自得一番悠然默契。
落脚的地方,也还是那座农舍。
来之前就打听好了,主人家正好出门探访亲友,我自是毫不客气的登堂入室。潋尘见状也只是摇头笑笑,便毫无压力的做了帮凶同伙。
食材都是现成的,好在只是煮碗元宵而已,技术难度应该不是太高。
我忙乎了一通,成品的样子看着的确是惨不忍睹了点儿,但最低限度好歹是熟了,能吃。
潋尘倒也颇为捧场,将馅是馅、皮是皮的开口元宵连汤一起消灭了个干净。
让我对自己的暗黑厨艺甚是欣慰……
而后,我又搬出早已备好的烟花炮竹,摆在院子里几乎放了个通宵。
这玩意儿潋尘也是头回得见,自始至终微仰着脸,目不转睛。
我与他并肩坐在屋檐下,他看烟火,我看他。
漫天的花火照着薄薄的残雪,衬着那袭白色轻裘,映着男人眉眼稍弯时的细密纹路以及唇角微漾时的清浅弧度。仿若春风化雨,不觉而自醉。
我看着他清雅的五官,看着他嶙峋的侧脸,也看着他鬓角的点点星霜。
这一幕,我想我会永远记住。
不过可惜,也记不了多久了……
当最后一支烟火迎来天际的启明星,我又从厨房抱了几坛酒出来。
潋尘也终于舍得将视线收回,不禁莞尔:“你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大不了走的时候多变几锭银子。”我拍开一坛,倒了两盏:“这酒甘甜醇厚,不比天上的琼浆玉液差。尝尝?”
他略迟疑,还是摇摇头。
我也不勉强,自斟自饮。
晨风冷得刺骨,偶尔还会卷起几片冰雪碎屑。
我灌了大半坛老酒,总算觉得打从心里泛起的热火劲儿蔓延到了浑身上下,这才舒服得歇了口气。撑着下巴望着空空的院落,那里,曾有一棵小柳树枝叶招展。
“你还记得,柳欠说的那句话吗?”
“嗯?”
“女人想要留住一个男人就要干掉他的胃,而男人想要搞定一个女人就要拿下她的头。”
“……好像,是有这么一句。”
“话糙理不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所以那天你给我梳头的时候,我就想啊,是不是也该给你做顿饭。虽然,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不过今天,总也算是有个了结。”
潋尘没有作声。
我便继续:“其实你早就知道,昆仑山会从三界永远消失,也就是说,你送我上昆仑之巅的时候,便已打定了主意永不相见。”
潋尘依然无言,只低低咳了两声。
我擡起头,深深吸了口寒气入肺腑,而后转过脸看着他,问得极为直白:“你是喜欢我的吧?”
他本就苍白的面色瞬间惨然若雪,垂下眼帘避开我的目光,良久,方艰涩万分的道了句:“萧遥,你醉了……”
“是吗?”我大笑着向后一倒,躺在冰凉的地上,注视着没有回头的潋尘,那渐渐僵直的瘦削肩背,将体内集聚起的所有冷意,都融进了在寂静农舍上空回荡的声音:“还记得在北海之眼时,我给你说的那个,爱一个人爱到让对方忘了自己的故事吧?今天,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的名字叫,我是喜欢你的,但那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