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混沌初开,天地生万物,万物分族群,而族群渐起争斗。
历十数万年,经无数物种由生而灭,终成两族对峙之局。
神族和妖族势均力敌,相互征战不止却又互相奈何不得。
大乱之世本无序,唯一被奉行的便只有一条,弱肉强食。
她在妖族中法力最高,所以她是理所当然的妖王。
只是虽居了这王位,她却不改惫懒本性,族中繁杂事物皆丢给祭司,自己则只管闲散游荡,心安理得做了个甩手掌柜。
唯有起了战事,她才回族坐镇,偶尔也会一战。
然而大争之世能者辈出,她的麾下可谓战将济济,需要动用到她亲自出手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
久了,她也就索然无味起来,渐渐连打仗也懒得参与,留下句‘若有解决不了的硬茬子再来找本王’,便寻了个地方闭关睡觉。
这一睡,便不知错过了多少星辰变迁。
直到那一日被祭司唤醒,她方得知,神族竟出了个很厉害的角色,己方已有数员大将折于其手。
她顿时便来了兴趣。
到了战场,恰逢一战方休,妖族再度落败,而对方阵前则立着一个青年,未着铠甲,未执兵器,只垂了双手站在那儿,一言不发而神色若冰,寒玉般的眸子看似毫无温度,清冷至极。
却是乌发白衣而眉眼深邃,仿似在雪山上泼墨作画,一笔便勾勒出一抹绝代风华。
她歪头打量,想着,啊,他真好看。
很快,她便知道,他的本事和模样一样好看。
对鲜少能遇到对手的她而言,简直大喜过望。
他们打了很久仍是胜负未分,到了后来,他想暂且休战,她却不依不饶,他无奈,便只得继续。
打着打着,就远离了战场。
她本就法力强横决绝狠辣,兴致来了更是只管自己高兴而轻重不问,往往一出手便能毁了一方世界。
彼时,人族已生。女娲虽赋予了其神族的样貌,却并没有给予同等的力量和生命。
人族脆弱如蝼蚁又命短如蜉蝣,却偏有三魂七魄,死后魂魄无所去,只能四处飘荡不得解脱,而日渐绝望生怨。
他看着被她毁去的地方新增的亡魂,眉峰越蹙越紧,终是因了一丝不忍,率先停手。
她猝不及防,堪堪将杀招停在他的眉心,只差了毫厘,便可碎了他的元神。
她一时惊怒交加:“你干嘛?”
他却只淡淡一句:“不打了。”
“你说不打就不打?”
“嗯。”
“……那我杀了你!”
“随你。”
“……”
他竟就这么转身离去,放弃了所有的防备。
她在原地呆了一呆,眼珠一转:“喂,不打也行,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头也不回:“不。”
“……怎么还没听就拒绝?说不定对你有利呢?”
这次,他甚至连一个字都不愿再说。
她眉梢一扬,挥手便覆了江水几条,淹生灵无数。
他足下一顿,终是回了头,神情仍是冷凝,但已难掩眸中怒意。
“其实条件很简单的……”她得逞,得意,擡了擡下巴:“只要让我瞧瞧,你里面的衣服是不是也是白色。”
他一愣,旋即双颊便像是初雪染夕阳,竟仿佛现了少许的慌乱之色。
她便也是一愣,不禁看得有些发傻。
而见她全然不同于适才打斗时杀意纵横的娇憨模样,他不由得又略怔了一怔。
两两相望,各怀心思,而得一弹指静谧。
转瞬,她不知何故忽地笑了开来,且一笑而不停。
他不明缘由的看着她前仰后合,先是微微蹙着眉,而后慢慢的,竟也浑不自觉的在唇边绽了一星儿的纹路。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将这一闪而逝的清浅笑颜,刻进了心里。
霎那情动。
自那以后,她与他便形影不离了。
确切点儿来讲,是她粘着他。他无计可施,又怕她一个不乐意再去胡作非为,便也只得由她。
于是就这么结了伴,后来还索性寻了个僻静的海边结庐而居,暂住了下来。
她说自己喜欢雪,就抹去了此处的四季更叠,让这方天地只剩了隆冬。
见他似有不悦,便拉着他的衣袖跑到万里冰封的海上,并肩俯视着无边无际的皑皑雪景:“你瞧多漂亮啊,白茫茫的,和你的衣服一个颜色呢。”
他偏首看了她少顷,又举目望向雾霭沉沉中隐了无数风起云涌的天际,摇摇头,不再多言,到底是随了她的妄为。
一日,她弄了满身的残雪碎冰回来,笑嘻嘻冲他晃晃脑袋:“我像不像那些人类小孩用雪堆成的娃娃?”
“嗯。”
“你喜欢娃娃吗?”
“嗯。”
“你喜欢雪吗?”
“嗯。”
“你喜欢雪娃娃吗?”
“嗯。”
她一叠声的问,而他则垂着眼帘心不在焉似的随口应答。待到有所觉,才发现她已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仰着脸,气息交缠:“你喜欢我吗?”
他神情一顿。
她一瞬不瞬,仿若直直望进了他的双眸:“你是喜欢我的吧。”
如此笃定的语气,像是连一丝一毫否认的可能,都未曾留下。
他一时怔然。
她的鼻尖微微泛红,发端的冰雪消融,顺着眉间滑落。
他移开视线,伸手将这小小的水滴接住,放在掌心。
顿了顿,又擡起另一只手,轻轻摘下她肩头的半阙雪花,与那晶莹的水滴融成一枚蕴了柔柔光华的白色珠子。
她瞧着有趣,便想拿过来玩。
他却将手一握,低低问了句:“喜欢?”
她点头。
他默了少顷,旋即淡淡道了句:“等过些日子,我多弄几颗给你。”
“真的?”她大喜,一把搂住他的腰:“说话算话!”
他的脊背猛地一僵,挣了一挣,未果:“你……弄湿我的衣服了。”
“那正好脱了啊,我到现在也还是没有瞧过你内里小衣的颜色呢。”
“……”
又一日的傍晚时分,他果然递给她一串纯白的珠链,颗颗圆润粒粒剔透,还极为难得的叮嘱了一句:“别随便取下来。”
“那当然!”她忙不叠给自己戴上:“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便是死了也要戴着一起灰飞烟灭的。”
他的眼睫却因了这随口的一句戏言而轻轻一颤,素来漠然的声音也像是带了丝丝的暗哑:“你,不会死的。”
“你也不会啊。”她笑容灿烂:“就让我们做一对总也不死的老不死,好不好?”
“我们,终是不同。”
“有何不同?”她擡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其实总那么打来打去的有什么意思呢,难道你不觉得厌吗?我只想永远和你一起,就像现在这样。”
“倘若……”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方又道:“换个方式呢?”
“什么意思?”
“比如,不再是如今的身份……”
没待他说完,她就笑了起来:“可以啊,那个妖王,我不做便是。”
这般的毫不犹豫,这般的轻描淡写。
他久久将她凝望,从来不曾有多余情绪的眸中,仿有异样光华几经明灭。
她便轻轻握了他的手,倚在他的肩头。
她想,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那双眼睛里却已然清清楚楚写明了承诺。于是便觉得,就算此刻立时便魂飞魄散,也是值得的。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便不见了。
很快,她就得知,他因通敌之罪被神族羁押,即将处死。
她单枪匹马杀进了神族的领域,最后,终于找到了他。
他独自站在囚室的中央,如初见时那般,白衣乌发。
在那似乎维持着永恒平静的目光注视中,她浑身染血,一步一个赤红的脚印,走到了他的面前。
对可与天地同寿的他们而言,这短短的分别连一个弹指一个须弥都算不上。然而,她却觉得像是和他已经分开了许久许久,久到那思念的滋味都已刻入了骨血,留下了印痕。
他就这么站着,看着她走近。随即,便笑了。那唇边的笑纹仿若滴了春水的深潭,一圈一圈轻轻漾开,直抵万丈深处。
当初,她是因了他的笑,而喜欢上了他。只是自那一刻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笑。
直到此时。
她看得几乎痴了,举手抚上他的唇角:“你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了。以后要常常笑啊,知不知道?”
他笑着拭去她嘴边渗出的血丝,用从未曾有过的温言:“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她傻傻点头,偎依进他的臂弯,幸福低喃:“原来你还会这个呢,真厉害。”
他翻腕现出长琴,修长的指端轻拨玉白琴弦:“这琴是伏羲新做的,咱们来试试音色。”
音符倾泻入耳,她忽然觉得很累很困,便闭上了眼睛,想要好好睡一觉。
然而下一瞬,这片宁静便被陡然而起的厮杀所打破。
那其中的一个声音,竟仿佛熟得很。
她心中莫名一沉,拼了所有的气力方勉强睁开了双眼。入目所及,是拖着重伤之躯的祭司恰恰倒在了早已埋伏设好的法阵之下。强弩之末,终不能至。
距离她,仅仅一步之遥。
妖族自行化于天地灵气,并无任何亲属关联。
然而在她心里,早将祭司看做了自己的兄长。
如今,那张素来恬淡温和的脸上,因染了血而显得有些狰狞。黑白分明的眼睛则仍如以往面对耍赖不理族务的她那般,带着些许的无奈和全部的纵容,含笑将她看着。
只是,那漆黑清亮的双眸已彻底黯淡,再无半分生机。
她盯着惨死的祭司,听着外面越来越激烈的兵戈,像是陷入了一场永难醒来的噩梦。
而那琴音,仍丝丝缕缕缠绕着她最后的一线清明神智。
她费力地转过头,望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依然专心抚琴的他:“这一切都是,你设的局?”
他不答。
“你引我来,就是为了以我为饵?”
他仍是不答。
“你与我在一起那么久,就是为了寻机将我族一举击溃?”
他终是停了琴音,神情语气俱又恢复了惯有的冰冷无波:“大乱之后终将大治,绵延战祸必须止歇。一个新的秩序将会被建立,各族皆会有属于自己的位置,不再混战而和平共处。人族那些游离的魂魄也将有归处,在轮回里转世,生生不息,不死不灭……”
她愣了愣,开始疯狂大笑,鲜血自口中喷涌:“弄了半天,你是想让我做这样的老不死!亏我还自作多情的以为,你也会为了我而不做神仙。以为……你终究应该还是喜欢我的……”
他收起琴,闭上眼睛,像是疲累至极,许久之后,方缓缓道了句:“我是喜欢你的,但,那又怎样。”
“我一直都在想,我那么那么的喜欢你,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喜欢上我呢?现在,终于听到你亲口说了啊……”她止了笑,擡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渍,转而望着祭司的尸体,那个全族最是睿智冷静从不冲动行事,却偏偏在这个并不高明的圈套里丢了性命的男人,话语森森:“只是,以我全族的性命为代价。”
他仍双目微阖,声音空洞:“你的族民也可享太平安乐不再受战乱之苦,只要……”
“投降认输么?”她撇了一下嘴,像是赌气般的道了句:“敌人施舍的东西,我妖族才不会要。”
他霍然睁眼。
却见她刚刚擦血的手摊开,掌心有碧色光华流转,仿若绝世琉璃,决然朗声:“以妖王之名,之血,之命,之魂灵记忆,给我族民战之力量!”
话音甫落,光华碎作齑粉。
同时,外面已有减弱之势的杀声瞬间撼天动地。
她冷冷地看着神色间已只余了空茫的他,发端裙摆仿似熔浆火焰无风而猎猎飞舞:“妖族便是败,也要败得够本。我们死了多少,你们也得死多少,一命换一命!至于你我……”停了一停,终是无声一叹:“算了,横竖从一开始,便是亏了的,谁让,是我先动了心呢……”
抱起祭司的尸体,身影随着碧光碎片一起消散殆尽,在这只剩了一抹纯白的囚室,徒留了珠链坠地的声响,还有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啊,你对我的喜欢,除了证明我的愚蠢,确实也不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