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稚宇当然明白这是什么局势,坐在胡羞面前转过身和自己打照面的是谁,不用说话看表情就懂了。
胡羞只能看见裴轸的后脑勺和微微变化了弧度的脸颊,却是正面对着刁稚宇——
早就知道这位是天生聪明的选手,但没想到他走进来无比镇定,眼睛微微一眯,点头笑了一下,礼貌又挑衅地回敬了裴轸。
那个秦宵一孤傲高贵的表情又来了,正面迎敌,藐视一切,完全看不出孩子气——刁稚宇从样貌到气质,的确从来都没办法当成弟弟。
本以为会处在下风,刁稚宇进来的一刻便没有输。胡羞强撑着装作波澜不惊,心里一浪高过一浪,这辈子还能拥有两个喜欢自己的男人正面对上的情节,她得给电视剧剧组多少钱啊!
剧本也不敢这么写吧?脑内弹幕快把自己埋了,胡羞才感受到裴轸点了点自己的肩膀:“胡老师,不介绍一下吗?”
“刁稚宇……”走了几步停在裴轸面前,刁稚宇低下头看着坐着的男人:“演员……”
“裴轸——胡羞的上司。”
上司?什么时候的事情?
裴轸站起身,两个男人身高不相上下,都眼高于顶,挺得腰背很直。
胡羞还没习惯这种正面对峙的场合,站在旁边几乎随时能被一方塞进衣服里装进去,渺小得一塌糊涂。
左右瞥了一眼,裴轸似乎比刁稚宇宽上一点点,气质也沉了不少;
刁稚宇胜在气质独特,正面对上,笑得反而有点……坏。
隐隐地像是胜券在握的笑容。对视几秒,刁稚宇径直进了后厨:“李埃,上次的片子我剪好了。”
胡羞斜着头问裴轸:“你什么时候成我上司了?”
“说不定马上呢。”裴轸低头看她:“我的特异功能果然很准。但是——”
但是?
裴轸的笑容别有深意:“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失灵了,今天看到的都会作废。”
她算是明白了裴轸的性格,非常擅长点到即止,剩下的自己体会。
也许医生都有这样的毛病,不说太多,怕患者过分解读,又用词尽量准确。
裴轸的这一套成年人的调戏胡羞心里明白,也不正面回答,只要不接直线球,裴轸就不会继续说更过分的话。
深谙成年人相处之道。
李埃从后厨端出意面时有点头疼:“怎么办,我没想到刁稚宇也来了。两份只能分成三份了,旁边有一家还不错的海鲜,皮皮虾和生蚝都很不错,我请客。”
“没关系,你们先吃,我医院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那怎么行,帮了我大忙,总要吃顿饭再走。”
“就是!你不知道李埃的意面多好吃,不吃你会后悔的。”
裴轸用手揉了胡羞的头顶:“烧伤科的同事叫我回去会诊。下次我再来,这儿是你的大本营,那就也是我的。而且——我更喜欢你给的生煎。”
“生煎又不是我做的……”
“下手术看到你,谁做的都没有区别,对我来说,你给的都是最好吃的。
先不打扰了,医院还有事情,决定手术了给我打电话。”裴轸提着包走出咖啡店,温柔一笑,头也不回。
整个离场不超过三分钟,胡羞暗自惊叹——高明。杀伐果断装作领导摆明了自己的地位,帮了李埃的大忙又云淡风轻,对自己的好感表达清楚拉高了地位就抽身而退。
即便接下来回家无事可做,也不在咖啡店和刁稚宇正面PK,让对方认定自己处于歹势。
胡羞悄悄地扫了一眼刁稚宇,低头吃面速度极快,完全形象全无,也不看自己,估计心里窝着火,出师未捷身先死就让对手赢了,他心里估计还有气。
这倒让胡羞有点暗爽了。
咖啡店一片安静,顾客的眼睛在两个帅气的男人脸上汇聚又分开,刁稚宇完全没有吃醋的反应,只在吃到一半时掏出胃药吞下去,问胡羞:“要不要看宣传片?”
小小的咖啡店在光影变幻中迎来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咖啡豆在李埃的手中握着,画面从李埃的瞳仁射进去又切出,松屋式冲煮的手冲和打奶泡拉花,最后的结尾却是拄拐的李埃站在REGARD门口抽烟。
午夜的光影下,远景冒出的星星点点映出他的心事,走进咖啡店,营业中变成closed,倒像个故事片。
有点东西,胡羞虽然是外行人也看出来了,刁稚宇是个纯粹的文艺片爱好者。
只是放在大众点评的店铺首页上,做得也完全像个故事片,大概完全没琢磨赚钱这件事。
李埃倒也不介意,毕竟在愚园路上的咖啡店总会有生意,尤其REGARD正对着金融园。
而李埃对药特别敏感,见到刁稚宇吃药便开了口:“不舒服?”
“吃饭太快,老毛病了——那个裴医生来帮你什么忙?”
“身体出了点问题。”
刁稚宇这才正视胡羞,像是示意她解释下去。胡羞憋着满腹的牢骚,平静地讲:“李埃最近腿可能要做手术,裴医生是来聊手术方案的。
这个咖啡店老板大概是很喜欢自己瘸腿这件事,大概非要拖到截肢了才肯治疗。”
“你怎么说话跟赵孝柔一样毒舌了?”
“因为我们不想看你吃苦。在这城市里我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你也知道我糟糕的爸妈,如果你真的瘸了,我肯定比谁都难过。”
有女孩走上来和刁稚宇打招呼,及时化解了这场肉麻的尴尬。“你是不是之前青年影展那个导演刁稚宇?”
“是……”
“我超级喜欢你的!《莫名》你演的香港少年我印象特别深!没想到在这儿遇到,能不能和你合个影?”
“可以。你之前是去看影展吗?”
“对,我卖了观影套票……飞机过去很远的……”刁稚宇站起身时,完全不看胡羞一眼。
胡羞心想,今天这剧情发展真是绝了,路遇观众也是个神助攻,刁稚宇深藏功与名,完全没有输。
等刁稚宇回到座位上,李埃也很意外:“得奖了这种事情需要庆祝,你不说,我们都不知道,还真的以为你是个喜欢业余拍东西的演员。”
“我本来就不只是NPC;得奖这种东西,自己说出来就不酷了。”
“你可真是有意思。”李埃站起身:“我先关店,一会儿你们从后门离开,时间不早了,我先上去,不陪着你们了。”
“如果我赖在这儿不走呢?”
“只有懒人沙发和行军床可以睡——上楼打扰我是不可能的。”李埃最后的玩笑开得勉强。
如果不是腿痛难忍,李埃绝对不会丢下客人;刁稚宇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门外放下卷闸门,没两分钟又从后厨绕了回来。
房间里只剩下意面的香味,掩盖着空气中的安静。刁稚宇丝毫不提裴轸:“李埃是不是手术费用凑不上了。”
“我猜是……”胡羞悄悄溜了一眼摄像头,低声说:“其实咖啡店今年的房租也是赵孝柔付的,李埃坚决不肯收,赵孝柔是断交相逼李埃才同意,他最近过得挺难的。”
“大概需要多少费用。”刁稚宇靠在椅背:“我们可以凑给他。”
两个人用手机的计算器背着摄像头加了半天,两个人一起凑出十万块还是可以的,现在就差怎么把这钱顺利地让李埃同意。
胡羞提起院里的补助资金,灵机一动,靠近刁稚宇的耳朵说,只要让裴医生说是医院批下来的经费不就可以了。
“申请需要家属签字的,而且流程复杂,那么多字要签,他肯定没那么容易被骗。
你是不是傻,自己在医院工作还想出这种点子,难道是要我夸你纯真。”
抛出一串话,胡羞才发现自己离刁稚宇就一个手掌的距离,口腔里依旧是薄荷糖的香气,悄悄往后退了退:“你别占我便宜啊。”
恶人先告状。胡羞本来着急,沉住气又补了一句:“裴医生一定有办法,他很聪明的,做事春风化雨。”
而说完这句,刁稚宇皱着眉头悄悄抽了一口冷气。究竟怎么回事,不就是入了冬,怎么一连串的人都生病。
没等胡羞问,刁稚宇在包里熟练地掏药塞进嘴里:“我去后面躺一会儿。”
行军床旁边有条毛毯,胡羞给刁稚宇盖上之后,发现他脸色煞白。
应该是在雪国列车一天五场留下的毛病,吃饭太快又只能吃外卖,肠胃被折腾坏了。
他裹着毯子缩在行军床,只轻轻地对胡羞说,能不能麻烦你别走。
“我不走……”
这一时半会儿没法回家。11点地铁也停运了,她把懒人沙发拖在行军床旁边,整个人缩了进去,身体动一动就传来稻草垛一般温暖的声响。
刁稚宇翻过来看着她,把毛毯展开分给她一部分,等胡羞盖住肚子和腿,又开玩笑一样扯走了。
胡羞装作生气:“你再这样我要打车回家了,明天还要上班。”
“别……”刁稚宇的表情称得上可怜:“算我求你……”
这还是胡羞第一次看见他撒娇。裴轸的短信过来:“我和主任说了,转正后把你调任到整复外科来专门做翻译,不过在这之前还是要问问你的意向。
因为平时看你做翻译比较多,行政的工作可以交给其他人,不知道你的想法怎么样?”
对话框上裴轸两个字被刁稚宇看见,胡羞和他对上眼睛,心头掠过一阵冷风。
刁稚宇的眼神很敏感,脆弱一闪而过,很快就变成了淡漠。
他轻轻地说,没必要避讳我,他的确是很好的医生和结婚对象,如果真的谈恋爱的话,我支持你。
这话轮到胡羞不懂了。说完这句,刁稚宇像是赢了什么一样,心满意足把自己往后挪远了点,蜷缩回行军床的正中央,蛮不讲理地宣布:“我要睡了,你想走的话,我不挽留。”
胡羞突然用力地推了刁稚宇一把:“你到底有没有原则,到底是要我走还是要我留。”
“留……”
月光顺着天窗投进储物间投到货架上,被光束选中的是一个纸箱,密密地摆着黑胶唱片。
也许已经落了不少灰,李埃最近病情严重,也许无暇照顾这些宝贝。
他曾经在古北有一套小房子,一百四十几个平方商住两用,装修得非常雅致,妻子去世后他把房子卖掉,钱悉数打给了老人,算是告慰;打了官司后,逐渐连大一点的房子都租不起,很多珍藏的东西只能在不起眼的角落委曲求全。
时间可以让太多东西沧海桑田,爱情也不会坚不可摧。
她也曾经有想要珍视的东西,书,流行唱片,在妈妈的东西被扔到楼下时,她在楼上侥幸幸存的家当也突然失去了意义。
这些不会轻易地和刁稚宇讲起。可能是因为困倦和胃药,在清醒时候绝对不会从刁稚宇的口中说出的话自然而然地到了嘴边:“我演秦宵一的最后三天,你没有来。”
睡眼惺忪的他说完这句话,伸出手捉住了胡羞的手腕。
昏睡的刁稚宇呼吸深重,像是迅速堕入了梦里。他离自己那么近,梦中曾经想过那么多次,想要得到他的联系方式,呼吸都因为他戏中的回应而牵动,他正握着自己的手。
除去见到你喜欢林秋美的那一晚,我对你的感情从来都没有想让你知道。
而此时此刻,你抓着我的手,我不可能没有得寸进尺的欲望。
即便只是单纯的想要靠近你一点点。没有见过你的人,不会懂得心动的滋味有多奇妙。
仅仅这样想着,胡羞屏住呼吸,悄悄地靠近刁稚宇的脸。
嘴唇能感受到他脸上的温度,细小的绒毛,不再有薄荷糖味道的鼻息,胡羞心想,脸颊不够,真的不够。
喜欢到这个程度,贪心只有这一次,这场暗恋不一定会有结果,反正他睡着了绝对不会知道……
贴上刁稚宇的嘴唇不过一秒就迅速弹开,撑在懒人沙发上太难,被握着的手臂不动还要不被对方知道,胡羞浑身都在颤抖,呼吸也乱了。
刁稚宇只是继续睡着,酣畅地沉堕在梦里,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
胡羞心里长出了口气,躺在懒人沙发上兴奋地看着对方的睡颜,心咚咚地跳,肩膀酸了想翻身也不舍得刁稚宇握着的手,只能听着心跳属羊。
心跳砸得她都累了还不肯停,胡羞疲惫地想,和帅哥谈恋爱一定很累,就亲一下而已,紧张都要持续大半夜,真要有其他的后续可还了得。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躺在行军床上,店里有洗盘子的声音。
卷闸门没有打开,刁稚宇在黑暗中和她打招呼,听声音像是康复了:“你睡醒了……”
“胃痛好点了吗?”
“我不胃痛啊。”
“啊?”
“昨晚吗?我演的……”
“那个医生的演技不错,为了不输,我只能演咯。”刁稚宇转过身,是司空见惯的属于秦宵一的得意:“怎么,被骗了,开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