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刁稚宇旋风一样卷到她床前,定定坐在地上,嘴唇靠近她,睁开眼睛就先听到喘息声。
那个声音几天前刚听到过,喝到半醉从低沉的嗓音经过的风口出来,听起来就精神亢奋,心头奇异的情愫激荡起来,这是二十七年都未曾有过的经历。
他突然伸出手搂住自己,一条腿迈上床来,嘴唇先靠近自己的嘴角,又用力搂着自己在床上翻滚几道,一米五乘一米八的床铺愣是滚出几个来回,唇齿碰在一起有点粗暴,刁稚宇咬到了自己的嘴角,自己的后脑勺撞到地板——
醒了……
胡羞躺在地上紧紧扯着被子,一条腿还架在床上,大大喇喇叉开腿的样子的确很令人浮想联翩。
被阳光照射的天花板提醒自己,刚才那一段全盘算作——白日做梦。
闹钟还没响,六点四十分,再有十分钟就要起床上班。
嘴角的确是破了,做个梦投入到这个份上,怎一个没出息了得。
裴轸在节日坠落的纸花中拥抱自己,她分明地想着黑暗中刁稚宇贴近自己的样子。
那个呼吸声像在给自己下蛊,只要在黑夜中闭上眼睛就挥之不去。
道德层面来说大白天做春梦真该害臊,但胡羞站在镜子前红着脸都不敢看自己——这个梦也太真实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胡羞右手猛刷牙,左手划朋友圈。手指还没动几下,又停在一张照片前。
刁稚宇剪了圆寸,从颅顶到五官无一不精致,眉骨到鼻梁中间凹下去,唇线紧绷,加上挺拔的腰背,整个英气逼人。
七点钟闹钟再次响起,阳光射进眼睛里,逼来的光线让她无处遁形。
裹上大衣和围巾,胡羞踩着靴子下楼走去地铁,早上要去和裴轸一起吃生煎。
那个奢侈的包她没舍得背,地铁里只需要继续使用有点卷边的旧包就可以了。
在地铁里她把照片存下来反复看了几眼又删掉,犹豫着又重新下载一次放进了隐藏相册。
存着也可以不看,但是他如果再删掉就没有地方可以看了。
远远地在医院门外的生煎铺子就看到了裴轸。白大褂还没脱穿着板鞋牛仔裤,他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这是一贯的下了夜班后,饥饿和困倦作斗争的时间,眼角那两条褶皱越发深了。
而裴轸最近状态特别好,不用说就知道,他手上那四十个生煎两杯豆浆提在手里兴师动众,并肩走回医院的样子明显是在昭告天下。
“夜班忙吗?”
“不忙,最近工作大部分交接出去了,白天给人除疤缝合,搞得都是医疗美容。”
胡羞知道,裴轸的整复外科主攻皮肤科,严重的修复创伤,轻松的时候就给人操作水光针,切痣,搞超声刀,一周集中两天,算是休息脑子。
因为帅门诊门庭若市,临近出国,这段算是裴轸忙碌生活中最清闲的一周,大的手术任务并不太多,胡羞看到裴轸的时间也变长了。
为了避险,他们一起躲在生殖遗传楼的办公室吃早餐,这是裴轸想出的利用朋友的好机会——
金医生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应有尽有,办公室作为医院的里的豪宅,总要偶尔来光临一下。
金医生在美资合办的分院,独立办公室是当年入职时靠挑剔抢过来的,理由是不肯和下属一起在公用办公室吸收甲醛,自己的猫鳌拜过敏。
裴轸入职到现在光顾着搞科研,粗糙地随着同事公用办公室,完全没发现还有这种玩法,平时觉得反正不在手术室就在会诊倒也无妨,现在谈恋爱倒讲究起了排场。
胡羞倒不觉得一定要环境多好,只要避开师姐和蔡主任的眼睛就行了。
至于裴轸所说的认真相处一下也没必要搞得严肃正式。
毕竟痛经贴在墙上被捞出会议室,吃生煎这么汁水狂飙的东西作为两人认识的开头,已经足够不文雅了。
“之前总是想着怕你有压力,没办法把你调到我的科室来。
如果真的感兴趣的话,自己走院内申请渠道也可以,工作满一年院里也会考虑的。
至于谈恋爱,你也别听蔡主任他们说,什么男才女貌这种鬼话,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
“之前是谁说的,也不是那么拒绝相亲。”
“我的确……不愁人追。”说完他又憨憨地笑了:“但这些乱七八糟的就停在你这儿了,我保证——没有确切的目标的时候人的动机的确都是盲目的。”
对自己恭迎奉承的样子的确是看不出半点掺假。裴轸也是白皮肤,直挺挺的鼻子厚嘴唇,软组织有点松,用他们这行的专业术语,该需要紧致拉皮抗衰;眼睛常年缺少睡眠,皱起眉头略凶。如果他的学生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多半会惊掉下巴,自己的老板还能这么憨直地傻笑。
他真的穿着那件黑衬衫,身体看起来也很有型,尺码稍微紧了一点,不穿真没发现,他还挺瘦。
看到这儿胡羞想,早上那个梦的确是有点朝秦暮楚了,不应该。
金医生走进门来,看到躲在沙发吃生煎的两个人,皱起眉头闻了闻:“像话吗?拿我这儿当食堂了?”
“给你也带了。”
“算了,我不吃这种油腻的东西,沾一身味道。”金医生换衣服动作迅捷,把外套立刻挂进柜子关好门:“走之前把窗打开通风。”
“别理他……”裴轸难得爆粗口:“这个嘚儿从美国回来就挑三拣四,一会儿八成要去吃brunch。
偏偏女朋友很接地气,之前住郊区自己搞装修,脑袋上套大号排气管骑共享单车。”
胡羞被逗乐了。金医生挑剔的表情还没停:“你就是什么都喜欢跟我学,我学医你也学医,我去美国你也要找机会去交流,我在医院找女朋友你就也医院。你我就是命中相克。”
“大师,这些都是巧合。你让胡羞看看,我有什么非要学你的理由。”
“长得帅了不起?小胡老师,你可要小心,这人是女性公敌。
他前女友能组加强排,村村都有丈母娘,还有为了他大打出手的人。想知道秘密,可以偷偷来找我。”金医生拿了资料架出门:“记得给我开窗通风。”
裴轸摇摇头收拾了餐具站起身。胡羞还是第一次听见裴轸的前科,好奇地用手戳了戳他的胳膊:“刚才金医生说的是真的?”
“逗你玩呢。你想知道的话改日告诉你。”
胡羞到了办公室坐下,门外有医生路过时往里看。这都是专程来看裴医生暧昧对象的同事,悄悄地看一眼又走开,仿佛是专程来看自己有多么普通。
甚至走廊里还听到了生煎女郎这种荒谬的名字。
不过她似乎并不生气,只在心里默默地想,你们心中裴医生是个人气王,手术室李敏镐,但他喜欢的人——是我。
这股自信让她快乐。
眼下她的工作也相对清闲了。安排的大会多半在春节前,这段时间除了帮领导做表格贴发票,自己也有了难得的清闲,想着可以自己录一些医疗类相关或者MTI的口译教程发在网上。
之前和大学同学通过电话,她没有选择南大的翻译项目,而是去了对外经贸大学定向培养计划,现在已经在欧盟口译司了。
这等差距让她觉得,自己即便没有这么高的才华,也别把时间都浪费掉,和裴轸相处花费不了多久,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提升自己。
之前没有精力无非是因为都在和刁稚宇暧昧——圣诞节之后她倒是有一周没见到他了。
和裴轸相处的伊始,胡羞就觉得自己开始像个正常的二十七岁的人,循规蹈矩地向着中年迈进,在医院中感受成年人的节奏,上班,下班,周末两天甚至比工作日还忙。
和裴轸约会多半是吃饭,看电影,中途看裴轸出去接几次电话,再陪他回医院加班。
之前都是密室,剧本杀,咖啡店里并肩擡杠,暗戳戳地被拍了照片保存起来。
想找个安静的环境录口译视频,必定是去REGARD。
在节日之后恢复营业,空荡荡的总有些萧条,李埃坐在店里磨豆子,像是要把时间都搅碎。
胡羞觉得店里气氛怪异,李埃沉默不语,还是咖啡师把她叫出门去讲来龙去脉:“许梦前天来了最后一次,学区房的官司打完了,被强行划归到菜场小学的这一波孩子,期末结束后统一办理手续去学区里的重点小学,矛盾解决了,后面不需要去法院,听这个意思是夫妻之间的大矛盾也解决了。”
“于是……”
“没下文咯。老夫老妻因为孩子的学区有裂痕,相当于婚姻里疲劳驾驶,开小差太久是要出车祸的。
本来就是来排解寂寞的,客人来店里再离开,老板没有选择的机会啦!
当然他也不会选,许梦知道他心里有别人——成年人感情很复杂啦。
是我们老板傻,真当成人家来和他做soulmate。”
台湾咖啡师95年生,推推眼镜说出了一种深奥。
胡羞悄悄地看店里的李埃,表情说不上生气也谈不上失落,就是平平静静地接受了一切。
那个微缩建筑的礼物的确在店里用亚克力盒子摆着,光线下折射出银色的光。
胡羞装作不知情和李埃寒暄,说想喝果味的豆子,李埃滤纸里的咖啡水早就过量了,恍惚中废了一杯咖啡。
既然这样,胡羞直接了当地开了口:“许梦不来,你在失恋?”
“什么都没发生算什么失恋,我们只是一起打官司的朋友。”
“真的?”
“彼此都不会是对方的选择,相互支撑一段而已。”李埃手指捏得咯咯响:“裴轸会不会打篮球?今晚长宁体育馆见。”
晚上裴轸欣然前往,黑衬衫脱掉换了件薄卫衣,胡羞本来也想跟着投篮,门开了,是刁稚宇。
绷带已经拆掉了,疤痕清晰可见;黑T恤外罩了湖人的篮球背心,nike001店里合作区的限量款,赵孝柔介绍过。
再见面第一反应是早上那个梦。胡羞正发呆,被身后陌生人的篮球直接砸了后脑勺。
昏头转向地被裴轸捧着头安慰了好一阵,刁稚宇在身旁飞来飞去,已经带球上篮外加传球给李埃,投了两次三分球。
李埃站在远处,腿脚并不灵便,不一会儿也出了汗,的确是有心事。
裴轸站在胡羞身边:“许梦走了?”
“你怎么知道。”
“直觉……”裴轸的头发还干爽着:“许梦的官司还是好打的,孩子的教育,舆论发酵了去起诉就好了;李埃这种持久战才难。这么说,许梦走得还挺干脆的。”
“说不上是该替他高兴还是难过。”
“没什么难过的,萍水相逢一场,留段记忆就好了。婚姻里开小差再回归家庭,对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还是幸福的。”
“我不能接受。”
裴轸笑了:“所以你还年轻。三十岁往上走,人性复杂阴暗面看得多了,底线就越来越低了。”
刁稚宇把球传给裴轸:“裴医生,过来打球。”
男人似乎可以用运动化解一切。避让几个球做些假动作,抢篮板再暴扣一次,胜负欲被挑起来狠狠地比个高下,结束就都是朋友了。
胡羞本以为自己还要夹在中间尴尬,没想到他们两个人相处得还很……融洽。
李埃跟不上节奏站在胡羞身边,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最近我想通一个道理。
“哦?”
“我是时候该果断点了。因为总是忍,好像耽误了太多时间;
以及——和解的事情,再努力最后一次,我也要放弃了……人生还很长。”
“怎么突然想通。”
“人到中年也得成长。”
“大哥,你三十二岁。”
这话没有等待胡羞的回答。打到一半刁稚宇撩起前襟擦了擦脸,腹肌隐约漏出三块,梦里的细节又被细化了——这样不行。
胡羞甩了甩头躲去远处玩手机,最后干脆睡着了。醒来时人在裴轸的车后排,副驾驶坐的是刁稚宇。车子在加油站,裴轸在门外等油充满。
胡羞看着圆圆的后脑勺,真瘦,脖颈后面有没剃干净的绒毛。
右后方的脖颈有两道疤,很长,掉痂不久,像是之前被抓伤的。是谁?这个位置,太露骨了吧!
刁稚宇似乎真的没什么玩手机的习惯,后视镜里的他闭着眼睛。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睁开眼时目光在后视镜撞上了。
狭路相逢。胡羞心想,难得的可以说话的机会,但后脑勺都有疤了,不开口,绝对不先开口。
“李埃已经回家了,裴轸送你和我,顺路。先加个油……”
“好的……”
“最近很累?”
“也才过了一周。”她摇了摇头,关键的话没说,还不是因为瞎做梦。
“我最近在拍短片,可能需要一些英文旁白,可能要找你帮忙。”
“有报酬吗?”
“可以有……”
“比如?”
“雪国列车门票怎么样?”
这话让胡羞一愣,自己的确很久没去了。裴轸就在这个时候开门进来:“剧本杀吗?听说你们是在那认识的,我也很好奇这是个什么样的消闲方式。”
“如果想玩的话,让胡羞带你去。为了你们我也会准备好好演的。”
真是坦荡。两个人竟然在开车路上聊起了剧本杀行业,月租多少如何组建场地再怎么吸引客流……胡羞盯着那道疤,总觉得有点熟。
等信号灯的功夫,刁稚宇手机掉进副驾驶车座缝,弯腰的功夫裴轸也看到了那道疤:“你身上这荣勋可真是不少。这又是怎么弄的?”
“之前不小心被人抓的。”
胡羞醍醐灌顶——这是在雪国列车鬼屋里,她搂着秦宵一脖子吓得发抖时留下的。
想到这儿她一下子精神了,心在胸口突突地跳。刁稚宇下车告别之前看了看胡羞,他家的确住在雪国列车附近,那个地方承载的记忆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