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传课上老师最喜欢的突击测试法,突然点到名字的人对着听到的翻译直译,考验临场发挥能力。
当时老师说,只有技巧成熟的人才能做到肌肉记忆,经验不足的人多半会惊慌,或者下意识给出最想说出的答案,毕竟完全没有思考时间。
她要试的就是裴轸被突然提问后,会直接说谎还是说实话。
裴轸微妙地尴尬了一瞬:“我们一起开会,当然会见面,那天回酒店太晚了,就去她朋友家暂住,一行五个人,我是其中一个。
极光先生名字的由来也可以讲给你听,组团七个人去北欧,租车自驾的路上全都睡着了,我时速飙到两百三赶上了极光,停在路边叫醒了六个人,叫极光先生也是因为……他们是我叫醒的。
这不是个二人世界的爱情故事,一群朋友无意间赶上了一次奇迹。”
弄了半天和爱情都没啥关系?裴轸跷着二郎腿,毫无说谎的迹象,吃意面时眼睛也看着她,堪称悠闲:“不过……你怎么知道她的?”
“她的微博,赵孝柔看见了。”
他笑得有点无奈:“她喜欢发一些莫名其妙的代称,推特上都是工作相关,像个西雅图城市形象大使,微博就搞这些花里胡哨的生活。
如果真的想通过蛛丝马迹查看我是不是在骗你,我发誓,真的没有。但你问出这句话,想必你也不是完全不在乎我。”
“你握拳头的动作……”
“手术室里经常会做,医生会懂。在正常人面前这样,多半会觉得我是神经病吧。”
胡羞擡起头,裴轸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烫了她:“你刚才的样子完全像在逼我说,三个月的时间已经移情别恋,不联系你是因为不够喜欢,出国立刻去找前女友。
但见到她我就知道,你们完全不是不一样,聪明都是顶级的聪明。
但她冲动,激进,想做就做,见到她我第一时间会想到你,你温柔又担惊受怕,总是一副需要被保护,又难掩光芒的样子……
然后才意识到,我已经失去了追你的机会……这话我本不想说出来,但是我只是在醉心医学多年之后,终于在多次的虚伪之后真诚了一次,直接被你误读,我也会不甘心。”
裴轸对她微笑着,那张脸真是完美。两个疲惫的人在工作之后对着失联的三个月彼此较真,胡羞觉得自己被拉过了楚河汉界,他脸上的微笑并不是她想要见到的,本来想速战速决。
如今,她也被自己的莽撞惭愧了。绝对不能让她发现自己桌下握紧了拳头,会被她猜到自己的动摇——他那么聪明。
“你们俩,饭只吃了一点点,叙旧这么久吗?”李埃的出现像是及时雨:“胡羞,刁稚宇周五晚回来,约我们一起去拍短片,你周末有会吗?”
胡羞看着裴轸的眼睛:“应该是有的,不过我可以给师姐,苏州的会,她比较近;我也需要休息一下了。”
裴轸眨了眨眼睛,聪明地知会其中的含义,笑着问:“刁稚宇最近还好吗?”
“他啊,拍了电影,帮赵孝柔写剧本杀剧本开了密室,现在做新剧本杀的演员,又去面试新的电视剧了。”
李埃洗了手挑豆子做手冲:“年轻帅哥的生活丰富多彩。”
两个坐在位置上的人喝咖啡各怀鬼胎。
日子依旧要过,在医院和裴轸打照面,对接工作都算顺利,偶尔搞不清状况的同事依旧乱点鸳鸯:“喔唷,小胡和裴医生周末又夫妻档啦?”
胡羞不接话,只剩裴轸风度翩翩地打圆场。回来了一周,她戴着口罩才悄悄地看了一次裴轸。
因为过劳瘦出了下颌线,棱角立体了不少,高挺的鼻子配上温柔的眉眼,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就格外多情。
她匆匆躲过目光,把排班表递给他:“裴医生,你要的排班表。”
“谢了……”他一本正经:“躲护士长……”
刁稚宇试镜外加排练,连着一周都没看到人影。起床出门换衣服的功夫对着镜子看一眼,一直长在后背的凸起似乎变大了,之前都没注意,突然鼓得像后背长了只眼睛——
再三确认,这的确不是颗简单的痘痘……果然爱情的苦恼都让她生病了!
抽空去挂了整形外科查了血,血管瘤,建议切除。排了手术尽快做,趁着春天恢复,她琢磨着,千万别遇到粗心的医生,给她留个大疤瘌。
消毒和无菌布都铺好,裴轸拿着病历走了进来,躺着的胡羞先认出了他的鞋,顿时尴尬:“怎么是你……”
“小手术都是随机分的,今天我不忙。”裴轸也许以前会说有关缘分的话,现在戴着口罩什么都不讲,拿起托盘让护士先行离开,隔壁手术缺人。
麻药针刺痛程很短,身上一小块麻麻的,胡羞病号服脱了一半,虽然只有一块皮肤对着他,也觉得不好意思。
“其实可以直接找我。”
“杀鸡怎么能用牛刀啊……”剪刀清脆,她觉得皮肤被牵扯起来,现在身后肯定多了一个坑。
裴轸在身后戴着口罩,缝合精细又慢:“不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伤口现在像个兔唇,三瓣,又在背上,七天都很容易豁开。你免不了要穿吊带,不留疤的话就花点时间。”
“瘤长什么样……”
“晶莹剔透,直径大概十五毫米,玻璃球玩过吗。”
还真不小。胡羞伏在手术台上,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和我没什么可谢的。”裴轸坐在手术室里比在外面冷静,说话沉着又直白:“不要和我刻意保持距离,你和刁稚宇谈恋爱我知道了,不会骚扰你的生活,我又没那么闲。你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又过得好,我很高兴啊。”
不知道是不是故作轻松。胡羞认真地想把气氛变得轻松:“我现在的姿势像不像蛤蟆?”
“我只能看见这块无菌布。再说,好好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像蛤蟆……”
说完他也笑了。胡羞想,这种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实习医生格蕾》中Mark终于意识到自己喜欢Lexie,而Lexie在和自己的学生Jackson恋爱时,就是这样不停地错过再错过。
想到这儿她问:“裴医生,你看过《实习医生格蕾》吗?”
“没有,我只看过《急诊室的故事》。”
回到家的胡羞果然在楼下看到了背着双肩包的刁稚宇,低着头玩手机,头发似乎留长了,自来卷的黑色卷发蓬在头顶,又是活脱脱的秦宵一本人。
胡羞每次都觉得新奇,他身上的气质太独特了,大众点评雪国列车的依旧有高分,老板对新的秦宵一宠爱有加,而评论区依旧又刁稚宇的传说,来多刷的玩家看不到刁稚宇,都会感叹“那个很帅又会演的秦宵一不知道去哪里了,毕竟孤高冷艳的王子气质,只有他有,现在的秦宵一像个走在油腻路上的中央空调”。
飞奔着跑到一半想起后背贴着纱布的上口,她突然蹑着脚步,栽楞着肩膀迎了过去。
刁稚宇像在看怪物:“你看到自己的样子了吗,像个翅膀故障的飞机一样滑过来。”
“我把后背那个小瘤子开掉了。”
刁稚宇紧张地上楼开门,掀开衣领不够,又顺着纱布睨了好久:“谁缝的,鬼斧神工啊。”
“裴轸……”
“他回来了?”
“嗯……”
身后的男孩似乎很快就来了脾气,声音都低了:“我是不是该防备一下他挖墙脚。”
“想什么呢!”胡羞反手拍了一下他的头:“同事关系。不过你们这些男人真的很奇怪,我问他三个月在美国为什么不给我发信息,他说忙得没时间,我一想还真是,你在川西一个半月又在横店十几天,也没音讯。”
“你干嘛问他为什么不回信息。”刁稚宇精准问到症结。
“我好奇……”胡羞把毛衣一裹:“单纯不懂你们怎么做到的,女生如果喜欢一个人巴不得每天都联系,而且那天他怪怪的,我有点和他杠上了。”
“忙啊,专注自己的事情——你不也是要锁了手机才能进同传箱。”
刁稚宇轻轻摸了摸隆起的后背:“这东西睡觉一定很难受。我初中和人打过一架,后背皮开肉绽,那一个礼拜真的是,痛得睡不实,痒得忍不了,你最近有的受了。”
当然疼,但也不至于那么矫情。胡羞问:“你面试怎么样?”
“本来过了,试戏拍了一周角色换了。”刁稚宇说得瓮声瓮气,人转过身去找T恤:“我去洗个澡。”
什么都让刁稚宇预料到了。晚上无论什么姿势都很难入睡,牵扯皮肤的疼让她半夜龇牙咧嘴,皮肉伤不过就那么一小块,就因为在需要活动的位置,疼得她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刁稚宇听到胡羞翻身,开了台灯:“睡不着?”
“嗯……”
“正好我也睡不着,聊天咯。”他靠在床头拿出本《安邸》:“正好李埃的专访我还没看。”
灯光勾勒出他干净的线条,胡羞靠在枕头上,伸出手在她侧脸上滑滑梯。
赵孝柔在最早说,秦宵一长得最好的是侧脸轮廓,尤其是鼻基底发育得充足,整个人就显得非常高贵,而正脸转过来,眼睛的双眼皮一深一浅,于是左眼看到的很狡黠,右眼就很深情。
相由心生,他的气质因为五官浑然天成。英俊的脸是这个世界上多么好的镇痛剂,胡羞贪心地咽了咽口水,自己费尽心机追来的男孩,别人梦里才能出现的演员出现在她床上,光是这不容易的程度睡觉都要笑醒,怎么能吵架呢,吵架也自己扇自己。
她贪婪地说:“其实你没有演电视剧,我还真松了口气。”
“哦?”他的语气有点调戏。
“你肯定会被很多人喜欢……”
“要学会分辨。明星这个东西很脆弱的,他们可能喜欢我的某一个角色,演别的我就会失去一部分观众;迷恋我某一部分的人格,某一天消失了感情就淡了;或者我是个明星,喜欢我的人设,我只要做自己就会被抵制;而且她们终究有自己的生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我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某一个阶段的陪伴——这其中的每个说白了,都是虚幻的。”
每当这样剖析起行业,胡羞就觉得格外难得,同龄人蓬勃地人气和流量中争夺领地的时候,他只愿做喧嚣的旁观者。
卡在尴尬的姿势,困倦地快闭上眼睛,她听见刁稚宇问。
如果我不那么优秀,脾气也不稳定,没有真的成为优秀的演员,你会不会不再喜欢我?”
“会……”
“哦……”
“我讨厌半途而废的人。”
刁稚宇笑了:“这部戏我没有接到,回来的路上我在想,市场没有选择我有他的理由在,可能我就是不够适应这个行业……”
“谁也没有一次就成功的道理,我第一次做同传时紧张得说不出话,咬舌自尽的心都有了,你才刚毕业,再试就是了。”
“但我想赚点钱,想换一间大的房子一起住,想让你不那么辛苦。
这个房子天花板塌了,有老鼠,地漏冒蟑螂,实在是太艰苦……”
被感动得清醒,胡羞闭着眼睛拍了拍胸口:“姐姐养你……”
面前半天没有声音,胡羞费力地睁开一只眼睛,灯光下的刁稚宇依旧有错落的轮廓,眼睛却尤其亮,似乎有泪光在闪,拿手机的样子有点狼狈。
这种煽情的场面,很适合拥吻或者情热一场。而胡羞还是闭上了眼睛——毕竟牵一下后背……太疼了。
他显然是藏了事情没有和自己讲。这个摆弄手机迟迟没法入睡的男孩,演技也不怎么样。
四月初,裴轸周末来找李埃签装修合同,想在REGARD喝杯咖啡。
周日的下午没有位置,年轻人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小空间里充斥着各种年轻的声音。
他在靠窗的高脚凳坐下,掏出记事本记录工作——他一直保持着手写的习惯。
好不容易空出位置,门外闯进一对欢笑的情侣,是胡羞和刁稚宇。
两个人朝里走,撞上了裴轸的目光。刁稚宇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回来了?”
“嗯,来找李埃签合同。”
“设计图出来了?”
看样子胡羞和他提起过。裴轸笑着回答:“还没有,初步的草稿看了,我很信任他。”
“李埃很厉害的。要不要一起坐?”胡羞脸上挂着的笑,似乎终于和她没了隔阂。
“你们聊,我坐会儿就走了。”
两个人笑着跑进座位,多余的凳子分给想要拼桌的隔壁,拿起吉他和电脑研究琴谱。
胡羞拿着打印的乐评给刁稚宇讲乐理,声音清脆头头是道——
听起来像是给他恶补演员要做的音乐功课。吉他混在背景音乐和人们聊天的声音中,裴轸想,距离圣诞节也不过才过去了四个月而已。
听不下去,裴轸起身出门,正好看到坐在长凳上的李埃。
店里太过繁忙,隔壁设计师店的草地用长凳的设计让游客驻足拍照,给了他躲在门外的机会。
招呼裴轸坐下来,两个同龄人坐在一块,室外安静的多。
谁都没有先说话,毕竟话题总归会落到喜欢女人的头上。
“周日生意都这么好?”
“天气好就会好一点,平时办公的人多,拿着电脑坐一下午。”
“我现在才感觉到停下来在生活里有多舒服。以前围着手术室,每天忙着写论文,琢磨着怎么发新英格兰,边角料都可以,只要因子高就可以。胡羞算是……改变了我一点。”
“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她。”
“也许你可能不信,圣诞节和去玩剧本杀那次,是我五年之内最快乐的两天。”
“胡羞快乐起来是会传播给别人的,也很容易相信别人,喜欢谁了就一整颗心掏出去。
她像我亲妹妹,聪明,有点怂,但骨子里很有想法。之前她有过很可怜的低谷,整个人萎靡不振,一度我觉得她要抑郁症,每晚打电话确认她是不是活着。她能有今天很不容易,刁稚宇对她真的不错。”
“以前喜欢一个人就希望得到,占有,现在更多希望对方幸福。
毕竟逐渐也明白了,有些让她幸福的特质,自己身上没有。”
李埃笑了:“之前觉得,时间和新欢是良药,现在也明白了,有些后遗症留下了就是留下了。”
说完还拍了拍腿,无可奈何地在口袋里掏烟,递给裴轸。
基本不抽烟的裴轸本想拒绝,也接了过去,烟雾像两个男人各自的隐喻,谁也不必解释,又都明白了对方在说谁。
裴轸看了看手上的烟:“你说这世界上爱情是不是都属于年轻人?我觉得到这个年纪,上帝好像不会轻易眷顾我们了。”
“可能是……”李埃一窗之隔看着店内雀跃地聊天的年轻人,不用听也知道,每一桌都很热闹,休息日不端着电脑的顾客们,偶尔给他坐拥喧嚣的错觉。
店员端着咖啡来回穿梭的功夫,碰掉了裴轸放在窗台的记事本。
中英文夹杂密密麻麻的医学见闻录里,简短的几句算是日记的东西,不经意出现胡羞的名字。
“1月26日,老金的电话说,胡羞似乎谈恋爱了。”
“2月1日,忙到没时间看微信,一行人去马里兰大学,Olivia邀请大家晚上去别墅轰趴。
结果安定下来全场安静摆弄手机,我无事可做,幸好房子里有只可爱的西高地……”
“2月12日,忙里偷闲看superbowl,电视里看台上好多纸片人,照片打印贴在纸板上佯装自己在现场。
想在现场放个钻翻译箱的胡老师,这样也算在电视上相遇了。
whenlifegivesyoulemons,makelemonade……”
“3月1日院联合会议,翻译人胡羞,开会几次都走神,这样好像不太专业。
毕竟对面的那个女人太过沉着,完全不像晨间带教那会儿畏畏缩缩……”
“3月19日,回到上海,立刻赶到医院,没看到胡羞,去了杨浦分院做翻译,有点像快点见到她,又有点近乡情怯。”
“4月2日,整复外科切血管瘤这么简单的手术,我缝合了四十分钟。
无非是想对喜欢的人多呵护一些,毕竟我的机会,也许仅此一次了。”
记事本的主人不会让当事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