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羞看着刁稚宇,记忆中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神情,这个表情只在秦宵一的脸上出现过,对林秋美爱而不得,被林秋美打耳光,举起枪杀掉林秋美时,才会有的绝望又凄楚的表情。恋爱本来都是甜蜜的,他现在正因为自己感到痛苦。
“你是真的这么想?”
刁稚宇眼睛里没有动摇:“我认真的……”
“你……还喜欢我吗?”
他不说话,只别过脸去。站在原地胡羞想,这样也好,总好过对这段感情持续地惶惶不安。
想到这儿胡羞推了一步:“那就这样啦,刁稚宇,再见。谢谢你带给我的一切,以后无论是演员,明星,艺人,或者导演,都能做你自己。”
这段感情里,你给我的东西远比我给你的多,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去成为照亮更多人。
没有用精明的计算去玩弄你的青春,没有因为自私而私藏你留在我的身边。
所以,我唯一贪心的,是希望你能记住我。如果我能在你生命里留下难忘的一笔,那么我胡羞,没有白白喜欢一次刁稚宇。
身后的男孩没有追上来,她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伤心,也没有肝肠寸断。
也许是因为雨太大了吧,少女时期偶遇生长痛,看到喜欢的男孩又不知道如何发泄这种暗恋时,她也在课间时疯跑到雨中,淋得浑身湿透沾满泥渍,那一次暗恋的男孩也跟着跑了出来,在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和她在雨中追打嬉戏,那种心情和现在差不多。
骨节的抽痛,被雨遮盖的视觉,和面前幻觉一般不属于自己却带来了无限狂喜的男孩,是她年少时光最难忘的回忆。
跑回自己的房子关好门,刁稚宇的那双灰色大拖鞋映入眼帘,阳台上挂着的v领T恤和短裤,被子里竖着的一黑一白两把牙刷,才终于切肤地提醒自己,自己终于失去了他。
而这只是需要面对的第一步——时间刚好过零点,真巧,为什么今天是愚人节呢。
胡羞一大早就到了医院。她没化妆,整个人苍白着到了工位,坐下就是护士长和外事处发来的邮件。
师姐路过胡羞办公室,看到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小胡,怎么回事,病啦?”
“没化妆而已。”
“不要憔悴,有什么事找小裴聊聊,他回来了之后被护士长塞了好多相亲,估计也透不过气,他喜欢你,总还可以做朋友嘛,如果真的能在一起也是锦上添花的事。”
“相亲?”胡羞看着面前的表格,今晚裴轸值班,她正好有些事找他。
“可不是……”师姐压低了声音:“听说前几天相亲了一个中山医院的博士,我正好是带女儿复诊,就遇到了,女医生身高连小裴胸口都不到,牙齿里三层外三层的。
你们究竟是差了哪里没能在一起,我看着真是怪可惜的,郎才女貌的,明明是绝配。
当然了,你也是有小鲜肉做男朋友的,师姐说句话不好听。
但是这个道理过来人要讲给你听,稳定是很重要的,过了三十岁,再去寻一个小裴这样的男人就晚了,时机就这一次。”
胡羞笑了笑,并不觉得师姐这话刺耳,早在一年前她更笃信这句话的含义,极度渴望安稳的她,拥有裴医生这样的对象夫复何求。
而经历了这一年,她的野心被发酵之后,已经不再满足于结婚的安稳。
何况她经历的那场退婚告诉她,用结婚抵达终点,都是自欺欺人的幻想。
她当然也不会提和刁稚宇分手的事情节外生枝。上班时间快到了,胡羞擡起头:“师姐,问你个问题哦。你知不知道今年医院没有岗位招人了?”
“当然知道。今年没有退休医生,不止这个,今年编制也不招。
陈阳和你大概今年都没有机会,蛮可惜,今年好几个海归投简历也进不来,我们医院的岗位很值钱的,去年你是幸亏遇到我招的急,否则这个岗不是那么容易进来的。”
师姐和她眨眨眼睛走了,门口打了个招呼,是裴轸。他靠在门口等了会儿,走进门要排班表,带了一杯焦糖玛奇朵。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拿着一杯焦糖玛奇朵来换排班表,相同的事情完美地交叠,命运恰如其分地在这个时间段开她玩笑。
“师姐刚才和我说你去相亲,被她看见了。”
“八卦……”裴轸把咖啡放在桌上:“是肿瘤科的医生,上次因为鼻腔癌症找我会诊去吃了个饭,相什么亲。你怎么今天脸色这么差?”
“没化妆没吃早饭。”
“起晚了?”
胡羞笑着看他,谎说得滴水不漏:“隔壁装修,闹得睡不着。”
裴轸会意地笑了笑,参透并不说破,只拿了排班表就走。
胡羞突然叫住他:“裴医生,上次那个沈知珉,能不能叫他一起见个面,我有点事想请教他。”
这倒是让裴轸意外了。
赵孝柔在深圳的学区房到期,本来可以无缝衔接地租给下一个学生家长,她转念一想,自己拄着拐飞去了深圳。
住在前海的JW,放眼窗外一半是尚未开发好的工地深坑,一半是奇形怪状的高层楼宇,她坐在行政酒廊晒太阳,午后的安静暂时忘记了手机里的繁忙。
有带着睡熟的婴儿上楼的年轻夫妻,也有低声聊起产业的企业家,还有和在上海的自己一样,忙着拍照修图的网红,而她此刻只想坐在原地享受这份安静。
有年轻的男人向他搭讪,小麦色标准海归,像是刚从健身房洗了澡过来等happyhour:“一个人?介意我和你聊聊吗?”
往常的赵孝柔会挑衅地让他坐下,平稳接招,今天的她笑着摆摆手:“不好意思,我在等人。”
男人坐在远处偶尔看向她,她喝完手上这杯拿铁,回到房间爬进浴缸远远地看工人在工地施工。
二十七楼看人小得像微缩,黄绿色地皮像在打红色警戒,她就这样愣愣地看了一下午。
浴缸没放水,空调开得很热,下午灿烂的阳光换作夕阳再暗下去,在上海,她很介意自己被长时间暴晒,毕竟对不起她做过的水光针。
她不是第一次来深圳。早年为了来看演唱会从罗湖去香港,经常遇到过口岸的打工人。
盯着安全帽穿着不那么整洁,再被夏日的风打湿的男人女人们,粘腻地和她并肩一同去香港,闻到的气味犹如发霉的饼干,疲惫自然不用讲,眼里却闪动着火光一样的东西。
上海精致漂亮,人们聪明地用各种方法让自己体面,这体面中包含着不操劳,做事优雅;而深圳不一样,过了十点之后,没有做六点的班车选择了加班的人接踵奔跑,和灰头土脸的打工仔一起挤进地铁,求生欲赤裸而直接,都在玩命,谁也不会过多矫饰。
哪怕深圳的网红也是一样,做欧美代工厂做假货,整最流行的充气娃娃脸,开口不超过初中毕业,但就是什么钱都赚得到,面子,牌坊,不重要。
当你自鸣得意自己长得漂亮整商惊人,靠自己事业有成打牙都往肚里咽,风光旖旎,觉得这世界上一切都唾手可得,异性自然不在话下时,依旧得到恐怖的教训:人们依旧会嘲笑你白手起家,只是赶上了时代的好运气,依旧对含着金汤匙的人高山仰止;以及有些人根本不在乎你长得漂不漂亮,甚至连人生最看重的FCUP都能不在乎,目标明确,单刀直入——在乎的就只有钱。
目标清晰矢志不渝,比为情所困的人成功得快得多了。
赵孝柔靠在窗口,入了夜远处没有灯火,只有炽白的灯光和继续工作的工人。
她想,如果换一个环境,只做个没有感情的赚钱机器,或者单说换一座城市,让自己远离排演的生活,也不错。
收房子那天她看着墙上的贴纸,现在的中小学生看来都喜欢偶像练习生。
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李埃:“能不能帮我也设计一下房子?”
因为去医院,两个人重新加回了微信,却没有人主动说过一句话。
手上这拐杖还是李埃的。赵孝柔难得开口,李埃回复:“不是要租出去,装修也没什么必要。”
“我想自己住,换个环境。上海待了这么久,可能也不是很适合我,换个城市说不定多点选题和素材。”
对方沉默了很久:“你说真的?”
“有这个打算。”
以往的赵孝柔风风火火,发信息从来不会几个字就结束;
现在说了几个字之后手机放在一边,她在房子里打量了一圈。
这两室一厅是最正常不过的简单家具,墙纸破了,桌面划花,沙发边角也被猫抓出了穗,如果真的装修,大概也是大工程。李埃的电话追过来:“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晚上……”
“来REGARD,我们仔细聊聊。”过了会儿李埃补了两个字:“装修……”
飞了三个小时到上海,赵孝柔直接来了店里。李埃的咖啡店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拉了卷闸门,回到咖啡机前认真手冲咖啡。新的手冲是柑橘和浆果风味的咖啡豆,他淡定地和赵孝柔聊装修,两个人一来一回极尽礼貌。
曾经叽叽喳喳的赵孝柔,突然像抽去了灵魂一样,李埃说,房子如果真的要装修,你要考虑清楚,租出去其实没有太大的装修必要。
而且动工到结束怎么着也要一年,真的换个城市不如租房。
赵孝柔笑了,说我也知道,只是有老朋友装修的房子,可能住起来也不那么孤独。
“没有必要一定要走的。上海不是也有很多朋友?”
“我也只是在想。现在四处飞,其实住在哪都一样的。”
“在上海毕竟可以常聚。”
“不经常联系的朋友在哪都是一样的。”赵孝柔笑了:“曾经你我几乎每天见面,和胡羞泡在这儿天南海北地聊,之前两个月毫无联系,和我在深圳没什么差别。”
李埃不说话,隔了半晌才开口:“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有点累了……”赵孝柔不想提自己:“你和女朋友最近怎么样?”
“我哪来的女盆友。”
“篮球场的那个。”
“那是隔壁服装店老板的老婆,捎带着帮我买了瓶水而已——我在你眼里这么滥情。”
“我只是真心希望你好。”
李埃沉默不语,只把咖啡放在她面前。赵孝柔这句话绝对没有别的企图,只淡淡地说:“我好像明白了欲速则不达的感觉。马良这个人虽然坏,但是突然让我开始回忆过去。
来上海做第一份工作,陪着模特去拍平面杂志,拍着拍着模特需要换装,她就当着摄影师和助理那么多人直接脱掉衣服就换了,而且没人会注意去看,仿佛她就是件物品。
我那会儿觉得怜悯,而现在想来,也许我也在认真地把自己变成一件物品,觉得让别人欣赏评判就很值得骄傲——太肤浅了。”
李埃依旧没说话,只观察赵孝柔的表情。她落寞地笑了笑:“我曾经张狂地想,你反正也在低谷,就到我的井里来,这样就只能看到我这一片天。
后来我发现,当我想回到井里,却已经没有同伴了,能看到的天只有那么一块,不代表你跳不出来。”
她似乎没有期待李埃给她任何答复,只笑着举起杯子动作像在敬酒。
李埃会意地笑笑,和她碰了杯:“有喜欢的装修风格再来找我,现在说这些太早了。”
叫上沈知珉没什么其他企图,单纯想要聊聊他做的课题——精神解困。
三个人坐在小酒馆畅所欲言,本来胡羞在晚上十点才约到裴轸和沈知珉还有点不好意思,而沈知珉突然开了口:“别有什么歉意,我四点钟才睡觉。”
裴轸笑着和胡羞使了眼色,胡羞明白了,和医学沾上关系的人,都是夜猫子。
“精神解困在国外是公共医疗关注的一环,在医治病患时有心理医生辅助做咨询,儿童有受虐或缺少监护的情况下会有社工介入,而国内这个课题尚未进入大众领域。”
沈知珉讲起这些滔滔不绝,丝毫没有困倦的意思。“这在国内本来也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患病家庭被驱逐,边缘化,职场对年轻人的过度倾轧,被提起却不太被重视的产后抑郁,留守儿童,空巢老人……
看似只是微博段子的社会现象背后,有很多精神隐患。”
本想在精神卫生中心的谋得职位,一线能够更直接地接触到病患,而目前为止都没能顺利地找到工作。
他掏出烟来笑了笑:“大概海外回来,的确没有规培制度的同龄人了解医疗制度,情理之中。”
“我有个疑问,如果是病患需要得到这方面的帮助,医院中如果有专门的精神服务,或者社区中有志愿者,是不是患者的治病就医,以及生活就会顺利一些?”
“在国内有意识地有这种服务的只有一线城市了。偶尔你会看到马路上的盲道都是歪曲的,公交车也很少有能让轮椅顺利乘坐的斜坡,普通人更是看到精神病患者就退避三舍……
这是个非常长期的过程,需要引导,推广起来也不那么容易,毕竟人们总是不愿意去正视负面信息。”
裴轸只坐在旁边看着她。胡羞和沈知珉侃侃而谈,聊到酣畅中英文夹杂,已经完全顾不及这是一件小小的居酒屋。
聊到两三点裴轸看了看表:“五个小时了胡羞,明天还要上班,你不准备休息一下?”
“没关系,我最近都睡得比较少。”
三言两语,裴轸突然明白了。沈知珉反而没懂:“裴轸,你说这个同事是来聊一下,我以为是你要给我介绍女朋友,还有点苦恼来着,结果是问了一堆工作的事情?”
“冤枉……”裴轸举起双手:“她没和我透露要跟你聊什么,是你自己猜的。”
胡羞的追问还没停:“我其实请教沈医生,是想知道他的工作内容究竟是什么。
我的想法可能有点理想化,但听下来,我觉得你对于医学比我高尚多了。
我在医院做翻译,很多医学知识都不懂,占着行政岗等着编制给自己铁饭碗,总觉得没有什么意义。
而如果是你在这个位置就不一样了,行政和外事有很多能够接触国外医院的机会,在副院长办公室里,还能第一时间知道医院的动向,前一阵全国医保联通,我除了能填表格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是你,可能还能在这其中推动一些关于患者被边缘化的问题,哪怕是做宣传也是好的。
我觉得,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所以你可能比我更适合这个职位。”
“你的意思是……”
“我本来也想辞职。做大会翻译本来也不需要占用一个职位,你比我更适合这份工作。
我没有别的意思,对医学也绝对是尊敬的,单纯出于谁更适合这个职位,我想沈医生应该到医院来,如果能做医生最好……”
“你在说什么呢。太幼稚了,行政岗和医生完全两回事。”
沈知珉被逗笑了,迷茫地看着裴轸:“怎么会有这种女生?”
“她一直是这样的。”裴轸只温柔地笑着看她。
叫嚣着四点睡觉的沈知珉为了撑住接下来的对谈出门买烟,桌前只剩下裴轸和胡羞。
店里邻桌的人还在聊天,仿佛说的就是密室和剧本杀开店成本,胡羞听了两句就笑了。
聪明如裴轸,敏感地洞察了一切又不挑明:“这么晚不睡觉,你明明比沈知珉更适合做医生。”
“可惜了,选错专业。从行政岗转去做医生很难吗?”
“天差地别。你以为真是种萝卜,还可以随意移栽吗。不过,如果是沈知珉的话,的确很有可能,只要先进医院就行了。”
“那就还有希望。”
“你真的要辞职?”
“嗯。做得力不从心,在不擅长的领域坚持太痛苦了。如果医院需要我做翻译,我义不容辞,平时的工作,交给对医疗更有热情的人会比我更适合。”
“李埃有句话,我现在越发明白了。他说你是这座城市里从天而降的理想,我本来只是以为你是借着刁稚宇的光茫而变得有激情的女孩,没想到你本身就是发光体。这样一来,是他借由你发光发热了。”
胡羞心里泛起涟漪:“也可能是相互成就。”
“你们分手了吧。”
“嗯……”
“提起他时你的脸色非常难看。”裴轸碰了碰杯:“不过也很厉害了,你师姐都没看出来,藏得很好。”
胡羞心想,依旧还是没能逃开你的眼睛。
“我不能为你做什么,也不能拥抱你或握着你的手,在这个情况下做这样的动作,没有意义。
但是如果你孤独的话,我会在你身边,以朋友的名义。”
“谢谢……”
“我能不能多问一句,为什么分手?你们看起来甜蜜的样子一度让我以为会走到天荒地老,毕竟——他是把我比下去了的男人。”
“别这么说……”
“没有什么比拒绝更能挫伤男人的自尊了。”裴轸笑着说。
“也许是彼此都有更想做的事情。”胡羞眼睛亮亮的,用手指揩了一下眼睛:“成年人的感情真无聊。”
裴轸在沈知珉回来之前笑着结束了话题:“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