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松头发拂过他的鼻尖,微微鬈曲的发丝,有一股清新的柚子香味。
叶青棠双脚悬空,是应如寄搂着她的腰,将她抱起。
她有种微醺的醉意,像是饮过低度的甜味起泡酒。
“南城大厦今晚有亮灯秀,想去看看吗?”应如寄问。
他微仰起头看她,她垂眸看见他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
“一般不是晚上十点就结束?”
“今天新年,会持续到零点三十,现在马上出门还赶得及。”
“要去要去!”
然而她身上穿着睡衣,换上一整套衣服不知道要花去多少时间。
应如寄说:“穿件外套就行,在车里不用下去。”
于是叶青棠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宽松面包服披上,套了双中筒棉袜,穿上保暖的雪地靴,就这样被应如寄牵着出门。
车开出地下车库以后,叶青棠打开窗户,寒凉的风擦过脸颊,她却惬意闭眼。
应如寄却不由分说地按他那边车门上的升降键关上了所有车窗,“小心一会儿感冒。”
赶到南城大厦附近必然已经来不及了,应如寄便往大厦对面——河流此岸的山上开去,车流稀少,一路畅行无阻。
此岸地势更高,甫一进山,视野便开阔起来,一江之隔的地标建筑赫然在望。
车继续往上开,应如寄打算寻得一个最佳视野再停车。
“应如寄。”叶青棠忽然出声。
“嗯?”
“刚刚路过一个小加油站你有看到吗?”
“怎么了?”
“我想吃冰淇淋,不知道有没有卖。
“你能吃吗?”
“能,已经好了,托应老师悉心照顾的福。”叶青棠笑说。
应如寄靠边停了车。
叶青棠等在车里,没一会儿,他便回来了,开门递给她一只甜筒,“只有这个了。”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海盐玫瑰味的。”
“我只是选了个最花里胡哨的。”
“……”
车又开了几分钟,停在一处空地上,应如寄特意掉了头,好让副驾车窗正对着亮灯的南城大厦。
车窗打开,叶青棠两臂撑在窗框上,探出上半身。
她将裹着甜筒的纸质包装一圈一圈撕开,一边吃一边欣赏。
大厦的外立面上,正不停变换五彩缤纷的字阵,交替显示着“新年快乐”,“HAPPYNEWYEAR”,“ILOVENANCHENG”。
应如寄就站在车门外,叶青棠的身旁。
听见轻轻的哈气声,他转头看一眼,“知道冷了?”
“好冷,我手都冻僵了,你帮我暖一下。”
叶青棠摊开手掌。
纤细的五指,指腹是冻出来的浅红色。
应如寄伸手,捉住她的手指。
她却就势猛地将他一拽,在他倾身的时候,她几乎整个上半身都探出来,仰头,冰凉的舌尖飞快拂过他的唇沿。
或许正因为他讨厌吃甜,她一而再地用同样的伎俩捉弄他。
应如寄一手撑在窗沿上,一手拊上她后颈。
在她舌尖即将退开的之时,却倏然被他捕猎。他热烈而强势地回吻,使她的脑袋都往后仰去。
许久,应如寄大拇指按在她的颈侧,退开寸许,“还冷吗?”
她笑着摇头,呼吸微乱,眼里却亮晶晶的。
“啊。”叶青棠忽擡眼朝他背后看去。
应如寄也下意识回头。
上一刻还流光溢彩的大楼,此刻蓦然沉寂,成为矗立于远方的一道无声黑影。
“结束了。”叶青棠莫名怅然。
在她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的一瞬,应如寄倏然伸臂,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她差点没来得及伸远那只还拿着一半甜筒的手。
应如寄的这个拥抱,似比夜色还要沉默。
“应……”她无端有一点心慌,轻轻地挣了一下,按在她背后的手掌又收紧两分,她便安静下来。
过了好久,只觉得四下更加阒静,只有掠过静默树林的簌簌风声。
应如寄终于松开她,手指碰碰她的脸,轻声说:“走吧,送你回去。”
叶青棠往手里看一眼,那甜筒快要化了。
回去只花了二十分钟不到。
车驶入地下车库,叶青棠伸手按开了安全带,一面说道:“再上去坐一下么?”
没有听见回答。
叶青棠转头看去。
应如寄两手搭在方向盘上,低垂双眼,在沉默一霎之后,他说:“青棠。”
叶青棠的印象中,每回应如寄以这种语气唤她的名字,都有种叫人不得不呼吸一凝的郑重感。
她还没问怎么了,他已接着出声:“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
应如寄擡起头,看向她,目光平静如水,“后天家里安排了相亲。”
“……你要去吗?”
“嗯。”
叶青棠心脏一紧,“……为什么?”
“我想安定下来。”
“……你在搞笑吗。”叶青棠第一反应是笑出来。
但应如寄没有笑,神情反倒更肃然两分,“以我现在的年纪,想安定下来不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
“可是……”叶青棠语塞,“那为什么要相亲?我不可以吗?”
“你可以吗?”应如寄径直看向她的眼睛,“一年结婚,两年生小孩,你可以吗?”
“……”叶青棠有种被捉弄了的恼怒,“这根本不是你会说出来的话,你怎么可能会过这种凡夫俗子的生活。”
应如寄似乎是笑了一声,“为什么我不能说出这样的话,你真的了解我吗?知道我想过怎样的生活?”
叶青棠咬了一下唇,一时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方说道:“你既然要对我说这些,又为什么要来找我,要带我去看灯光秀。你是在可怜我吗?”
“青棠,你这么好的女孩,谁敢可怜你。”应如寄的目光有种深海一样的静邃,“……我是在成全自己。”
“……我听不懂。”叶青棠揉了一下额角,“我搞不懂你了。”
应如寄静静注视她片刻,才又开口,“你没好奇过吗?那时候我订了餐厅,约你周六吃晚饭,我会对你说什么。”
叶青棠一怔。
而应如寄直截了当地点出了她心中一闪而过,又被自己急急否定的猜想:“我预备跟你告白。”
他看着她,声音不疾不徐,“我预备告诉你,我并不喜欢当前的关系,我想更深地参与你的生活,我想请你做我的女朋友。”
她好像被丢上了烧热的铁板,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她想到那晚应如寄夺门而出时显得那么冷静。
许久,她憋出一句,“……可以啊。”
“可以吗?”他的目光里多出一些情绪,像是包容,又像是淡漠的伤感,“你喜欢我吗?”
“喜欢。”她没有怎么犹豫。
“多喜欢?能持续超过三个月吗?”
“……”叶青棠想开口,却只能焦虑地咬住了嘴唇。
应如寄仿佛一点不意外她的反应,甚至轻轻地笑了一声,“你谈过那么多不到三个月的恋爱,但只有一个人,是你这套游戏规则之外的例外,是不是?”
她不想说“是”,又不想说谎,尤其当下的情况,应如寄正与她坦诚相对。
她只能沉默。
而她的沉默,恐怕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没有生气,没有露出那时刚得知真相时的冰冷神色,他只是依然温和而带一点微漠悲哀地看着她,“接下来是我真正想说的话。青棠,我曾经说过,我厌恶一切的混乱和无意义,因为我的父母,就是一片混乱地开始,又一地鸡毛地结束,所有被他们牵涉其中的人,或多或少都成了他们任性之下的牺牲品。不巧,我是牵涉最深的那一个。所以我对恋爱和婚姻都很谨慎。在你之前,我只谈过一任女友,大二到研二。研究生时期已经因为异国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毕业之后依然没法解决,所以我们和平分手。之后我忙于实习,忙于在国外的建筑事务所积累经验,回国之后,又忙于筹备自己的公司。”
他顿了一下,稍转话锋:“我猜想你对我的误解,源于外表的先入为主。但不是,我此前并未跟其他任何人建立过friendswithbenefit这样的关系。”
叶青棠有几分惊讶,因为应如寄确实太过像是一个高端玩家,但她知道,他没理由说谎,“……那你为什么会答应我。”
“嗯。这是症结所在——因为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对你有好感。”
叶青棠愕然擡眼。
“正因为如此,一开始我就处于被动,只能按照你的节奏和你的游戏规则行事。这就回到了我最初所说的,我不喜欢未经计划的混乱,事实也证实了,我不应该打破我的原则,投入这样一段混乱的关系,更不应该在明知没有结果的情况下重蹈覆辙,还一并伤害了你。”
“……你没有伤害我。”
应如寄摇头,“如果在理智的情况下,那件事本不会发生。”
“所以……你后悔了是吗?”她似乎只在凭本能去攻击他言辞里的疑似漏洞。
“我后悔的是,在最开始,我就应该正常地追求你,即便事后看来你并不会答应。”
应如寄没有说错。如果是以恋爱为前提进行接触,她根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因为那意味从一开始她就会亏欠他。
她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唯一会坚持的原则就是,任何关系都必须对等,炮-友只需分享肉-体,而恋爱却要交付真心。
叶青棠试图把话题拉回到前面的部分:“……我现在是喜欢你的,也说了我们可以谈恋爱,我也会把你介绍给我的父母。但你不愿意,仅仅因为,我不能言之凿凿地保证,三个月或者半年之后,我还喜欢你,是吗?”
应如寄叹声气,“……如果你愿意这么理解,也可以。”
“……和我在一起你不开心吗?”叶青棠闷声问。
“如果注定三个月之后就要结束,不如起初就不必开始。”
“人也是会死的,那么是不是干脆就不要出生?”叶青棠其实清楚自己已经有些胡搅蛮缠了。
“青棠。”而应如寄依然温和而耐心,“及时行乐是一种生活方式,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是我不愿意再做尝试了。”
一时间沉默。
叶青棠只是垂着头,心里乱极了。她此前便觉得,和应如寄来往便似在打球,只有她抛过去的球他愿意接,这游戏才得继续。
她清楚知道,球落地了。
不管她撒娇、耍赖、营造惊喜与浪漫,他都不会再心软。
应如寄再度开口,声音较之方才更有一种平铺直叙的冷静:“还有最后一句话,也算是我的祝福。你这么好,不会有任何人会轻视你的心意。你不是缺乏勇气的人,你应该继续争取……如果那个人是你的例外。”
“……他已经结婚了。”叶青棠只觉哑然,“……拜托你可以不要这么大度吗?”
应如寄沉默一霎,却问:“……你生日那天的事?”
叶青棠没有解释只是收到了请柬。
意义是一样的。
应如寄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到那天晚上叶青棠满脸的泪水,一时有种近于窒息的感觉,他声音尚且还平静,“那你更应该知道,虚假的药不能安慰真正的痛苦。”
叶青棠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黑暗的迷宫里,“……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相信,我也是喜欢你的是吗?”
“我相信与否不重要。你还不明白吗,青棠。我要的是对等的双向关系,是对方是自己的绝对‘例外’。”
叶青棠有种无能为力之感。
如果说,有些事情必须要在未来才得以证明,她怎么能够做到在当下就拿出证据。况且,她确实不敢肯定,未来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份“证据”。
“……如果我一定要纠缠,你也没什么办法。”她本能地不想就这样结束,不想放手。
“当然。”
叶青棠倏然擡眼。
而应如寄也迎上她的目光,默了一霎之后,艰涩开口:“停在今天,假以时日,我还能忘掉你;如果短暂地跟你谈一场恋爱,再成为你弃之无味的‘口香糖’,我不知道,我没有信心……青棠,别让我把余生的回忆都葬送给你。”
——留我一条活路吧。
心口紧缩,好像被丢进一只密封的玻璃罐,氧气在被一点点抽尽,呼吸也渐渐困难。
叶青棠说不出话来。
她在应如寄的目光里看到平静而悲伤的诚恳,这让她无法继续任性了。
“……我知道了。”终于,叶青棠轻声说。
她反手去拉车门,第一下没摸到扣手,第二下才成功。
车门摔上的一刻,应如寄低下头,手臂搭在方向盘上,额头靠上去。
世界一片寂静。
风吹过空荡荡的心脏,甚至没有引起一点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