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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应物兄 > 37.谁是小颜

    谁是小颜?这个问题似乎很快就有了答案。第二天,栾庭玉走得很早,那时候天还没有亮透呢。栾庭玉坚决不让他起来送,甚至不允许他爬起来。他就只好装作再睡。装着装着,他就真的又睡着了。再次醒来后,他打电话让费鸣过来说话。费鸣进来,看见大床两侧胡乱地铺着被子,一时有点迷糊。

    “你可不要乱想。”他开玩笑地对费鸣说,“庭玉省长刚走。”

    “别说,我还真的乱想了。”费鸣说,“因为敬先生和小颜,也是这么睡的。只不过,他们睡的是一张床。现在,男人睡一张床,好像成了时髦了?”

    “臭小子,胡说什么呢。你见到小颜了?小颜是谁?”

    “敬先生的一个朋友。那家伙是个儒学天才。”

    费鸣讲了他与敬修己见面的经过。昨天晚上,也就在杂碎端上来的时候,他就跟敬修己约好了,今天早上在未名湖边见面。是那个叫小颜的人把敬修己带过来的。未名湖边有个临湖轩,是一个安静的三合庭院,曾是燕大校长司徒雷登的寓所。程先生来北大的时候,如果时间允许,将在那里与国内的儒学家见个面。敬修己来到临湖轩,也算是提前

    踩点。但临湖轩却关着门,里面正进行清扫,外人不能进去。门前有两株白皮松,老干新枝,婆娑弄影。敬先生和小颜就在树下合影留念。后来他们就去了湖心岛。敬修己和小颜也在湖心岛旁边的石舫合影留念。敬修己最早看到小颜的照片,就是小颜在石舫上的留影。小颜介绍说,那条石舫是清代巨贪和珅留下来的,造此石舫是寓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现在它只剩下了基座,沉在水里。看不清它是不是已经“覆”了,是底朝下还是底朝上。

    “小颜是做什么的?从美国来的?”

    “不清楚。应该有北大背景,因为他对北大的各种鸟都很熟悉。他喜欢观鸟。”

    “小颜多大年纪?”

    “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

    “什么眼神!二十五和四十五,能一样吗?”

    “他的脸像二十来岁,其沉稳,其视野,其谈吐,却像是四十五岁、五十岁。”

    “怎么不说他一百岁了?有这等奇人?”

    “但有时候,又像个几岁的孩子。我知道您不信。反正我是被惊住

    了。这么说吧,孔子的话,你说出任何一句,他都能在一秒钟之内告诉你出处。譬如《论语》,他甚至能告诉你,那句话在书的第几页,第几行。当然事先他得瞄一眼你的版本,观察一下行间距、字体的大小、版面的宽窄。然后,他就可以迅速推算出来,那句话在书的哪一页哪一行。如果他说得不对,那不是他错了,而是书印错了,掉了字。这是我看到的真正的天才。”

    “有他的照片吗?”

    费鸣喜欢拍照,这是他在校长办公室工作期间养成的习惯。出现在费鸣镜头中最多的自然是葛道宏。葛道宏对他的照相技术很满意。葛道宏已经发福了,但他照出来的葛道宏总是会比本人要瘦一点。费鸣说,这里面当然是有诀窍的:你要把葛校长放在照片的中心,或者离中心不远的位置,因为照片边缘的变形效果会让人显得更胖,更臃肿。你得提醒葛道宏抬头向前,这样可以避免出现双下巴;你可以让他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的前侧,身体稍微偏向一侧,这样能使他的双腿变长。葛道宏对他的首肯,增加了他对摄影的兴趣。

    “可惜,我去见他的时候,忘记带相机了。我是用他们的手机给他们照的。他们都认为我拍得很好。我跟敬先生合了个影,但没有跟小颜照。我在石舫上给他们拍的那两张照片,他们最满意。树木斜躺在水中,笔直的树干在水中折弯了,更多的树倒映在湖面,树梢朝下,向河底生长。因为我把水里的鱼都拍出来了,鱼在云朵中穿行,有如羊群。他们的身影和鱼在一起。小颜说,他们就像牧羊人。对了,小颜还提到了您。”

    “哦?”他有点吃惊。

    “照片上还有一只布谷鸟。我没认出那是布谷鸟。敬先生也没有认出。敬先生说,以前在一个名叫二道沟的地方,他倒是听到过布谷鸟叫,但他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它们。它们总是飞得很高,高过所有的树梢,而且从不停留。小颜说,这种鸟在《诗经》中叫鸤鸠,诗中说它是君子之鸟。小颜脱口而出:‘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然后他问我,你的导师乔木先生认为,诗中的‘淑人’指的是‘淑女’,而应物兄却认为,‘淑人’指的是‘善人’,你认为他们谁说得对?”

    听费鸣这么一说,他真正地吃惊起来了。我都已经忘了自己曾把“淑人”解释为“善人”。这个人到底是谁?真的是个天才?他问费鸣:“你是怎么回答的?”

    “回答?我只剩下吃惊的份了。”

    “敬修己怎么会认识这么一个奇人?”

    “小颜说,你曾师承一个姓朱的老师,叫朱三根?我说我不知道。他说,‘应物’这个名字就是朱三根给起的。”

    应物兄一时有些恍惚。他的思绪再次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破败的校园,看到了佝偻而行的朱老师。小颜怎么会知道我与朱老师的关系呢?

    “后来,小颜有事先走了,我就问敬先生,小颜也是程先生的弟子

    吗?敬先生这才告诉我,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前天才见了第一面,就在三角地的师生缘咖啡馆。敬先生说,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他们一见面,就成了忘年之交。那个男孩白白胖胖的,不怎么爱说话,只是微笑。敬先生说,他是如愚而不愚,神秘如颜回,于是就叫他小颜。小颜很快就把QQ、微信上的名字给改了,改成了小颜。”

    “哦,我还以为他们相识已久。你与敬先生谈得怎么样?”

    “按照您的吩咐,我问了敬先生,程先生在北京都有哪些活动,什么时候可以接见我们。敬先生说,具体安排都得等程先生到了之后才知道。出于客气,我对敬先生说了,欢迎他到济州看看。我是代表您和葛校长向他发出邀请的。”

    “他怎么说?”

    “说了八个字:故国残月,映于深潭。”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为何是残月?何不看成新月?凭阑独无言,新月似当年。”

    “然后呢?”

    “然后,他就说,他累了,要回去休息了。他昨晚一宿没睡好。他说起话来倒不避讳,说小颜睡觉不老实,乱踢被子,害得他差点着

    凉。”

    “他们抵足而眠,或许是要谈什么事情。”

    “我把敬先生的照片发到群里。我哥哥费边立即认出了敬先生。他问我在哪里遇到了这个人,我说在北大。哥哥问,你怎么会遇到他?又问他现在是干什么的?我说他是研究儒学的,是个儒学家。哥哥说,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个人会成为一个儒学家。哥哥还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几乎没变,是不是吃了防腐剂了?又说,这个人只是发际线后退了,前额更宽了,就像个小广场。我哥哥说,他的原名叫郏象愚。”

    就像被火烫了屁股,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吼道:“删掉,马上删掉。凡涉及儒学研究院的,未经允许,绝对不许发到网上,发到朋友圈。”

    费鸣显得很委屈,说他的那个群只有两个人,就是他与费边。

    他说:“那也不行,下不为例。”

    费鸣问:“我哥哥问,你有没有时间见面?”

    他想起费鸣说过,费边是想和他商量如何纪念他们共同的朋友文德能。他对费鸣说:“你就告诉他,纪念文德能的事可以往后放一放。既然是纪念文德能,那么文德斯一定是要参加的。但是,文德斯现在根本

    抽不出身,你知道的,他的导师何为教授——”

    费鸣说:“好的。那就等哥哥再回济州的时候,我安排你们见面。”

    他对费鸣说:“你也告诉他,你在我身边,跟你在他身边,是一样的。”

    等费鸣走了,他觉得应该去见一下敬修己。费鸣告诉他,敬修己就在他们楼下,只要一跺脚,敬修己就会听到。这也太巧了。原来,我与敬修己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天花板?幸亏房间的隔音效果比较好,不然他与栾庭玉关于敬修己的谈话,很可能会被他听见呢。

    他第一次去,郏象愚开了个门缝,让他等一会。他听见有人在里面问:“谁啊?”过了一会再去,小颜已经走了。房间里乱糟糟的。他和栾庭玉躺着的地毯下面的地板就是敬修己仰脸看到的天花板。咫尺之隔,却如海天之遥,指的就是这个吧?

    房间里挂着一套小颜的衣服。笔记本电脑开着,电脑桌面上的照片就是小颜,穿着西装,但里面没穿衬衣,露着胸,露着肚脐。发现他在观察那张照片,敬修己说,世上只有两种人光着膀子穿西装:一种是乞丐,一种是王子。

    他很想打开窗户,透透气,但终究没有开。光膀子的小颜虽然只是照片,虽然只是待在电脑的桌面上,但万一敬修己分不清现实和幻觉,说凉风把小颜吹感冒了,我是笑呢,还是不笑?

    “这话怎讲?”他问。

    “他们亦古亦今,亦正亦邪。既英气逼人,又妩媚妖娆。既阳光灿烂,又忧郁颓废。”敬修己说,“或许这就是你们说的新新人类?”

    “我中午请你吃饭吧。你叫上这个新新人类?”

    “吃饭吃饭!中国不是已经解决吃饭问题了吗,见了面,怎么还是三句话不离吃饭?孔子虽然说过食色性也,可也没有整天把吃饭挂在嘴上啊。仁义礼智信,哪一条是关于吃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