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上“口水大战”——采花姑娘的心得——在山野泡温泉——温泉突喷，更衣时的尴尬——大卫的恶作剧——夜谭沙龙：性的问题
今日的雾气很大，能见度只有两米，仿佛闯进了朦胧的画稿，像透过毛玻璃去观看风景一样。山区的气候就是这样。幸好现在是爬坡，速度不快，打开前面的射灯就行了。
发动机发出呻吟声，汽车艰难地爬在一条陡坡上，现在我们进入了著名德克斯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中，这里最低的海拔也有1500米左右。
今天是玛丽亚当司机。
越向上爬，雾气越稀疏，九点时分，雾气就消散了。
公路在一条狭窄的山峡穿过，两边的山石像有预谋地想夹扁我们，但我们勇敢地向前冲，一面走，两面的石壁好像一面打开道路似的。路上很静，很久才见到一辆汽车。
山脉像一条神话中巨大的赭色的盘蛇，摆了开来；巍峨的山势令赭色的一层又一层石壁，一直横叠到山尖，形成气势磅礴的山峰。
汽车突然一个急转弯，随后踩在一个大坑上，整架汽车跳了起来，把大家都抛离座位，东倒西歪，你倒我压。高大的大卫撞到了车顶，痛得他拼命搓着头顶；史提芬被抛到曼莉的大腿上；曼莉的眼镜也抛去了；我把雅丽莎紧紧压在座椅上，她“哎哟、哎哟”地叫着；每个人脸上好像是喝了苦胆一样的表情。
公路有很多“N”字型拐弯的地方，汽车盘旋而上，在高高的山上行驶，山鹰展翅在我们脚下，山腰的云带在车下飘动，我有仿如坐着飞机的感觉；下面是山峦连绵的一片，层层叠叠，起伏不平的群山，就像狂风卷着巨浪的浩瀚海洋，一个浪峰接一个浪峰，一直连接到遥远的天际。壮丽的景色，与电影所看到的一模一样，好像是在飞机俯瞰拍摄的镜头……
“绕了那么多山路，”史提芬说着，“其实真正的直线距离是很短的。未来的汽车，根本用不着绕那么多山路，它是有短距离飞行的功能的，从这个山头飞到那个山头，缩小了多少绕弯的路程啊。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太玄妙了吧？像神话中的怪物，穿峰过岭？”大卫不以为然地说。
“所有的发明，都是幻想的产物，在当时来看，可能是很可笑的想法。……而且这种汽车，如果是在平地行驶，只要输入一些指令，玛丽亚，你就可以转过身来和我们一块儿讨论问题了。只有在较复杂的路面，如现在这样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短距离飞行，才会进入操作状态。”史提芬不管大卫说的风凉话，他摆出了一个专家的模样继续说道，因为说到科学幻想，他就会特别来劲。
“我才不会相信这种夸张的幻想！”大卫固执地打断他的话。
“如果能有这种车旅行，真是舒服极了，一定痛快极了。”曼莉说，她是非常欣赏史提芬的创意的。
“你发明的这种车什么时候能够上市呀？让我们好预订呀。”我打趣地说。
“不，在没有弄明白这怪物之前，我还是不敢坐在上面的。”大卫说，我知道，大卫又要故意气一下“幻想家”了。
“你这家伙，就是一个因循守旧、稻草人脑袋的人。你最合适到非洲做布西门人。”这回史提芬真的被激怒了，就回敬了一句。
“他有一次说：”大卫说，“我们以后旅行，只要背上一个小匣子的机器就行了，只要塞一些草到那个玩艺里，就能产生维生素饼干。还要发明一种在牙膏管里挤出来的高精度食物……这不是饲料是什么？饮食是一种文化，离不开烹调，如果抽掉其中丰富的内涵和享受方式，就没有什么饮食趣味了，这种简化了的「现代化」还有什么意思？……你甚至幻想过，把苍蝇变作补品吧，亲爱的？”
“你这赤头发的人①怎么懂得想像力呢？对你说科学幻想，不就等于对牛弹琴吗？你瞪那么大的眼睛干什么？大卫！你不是更像牛了吗？毫无疑问……哈哈。”
“你一会儿是学院式的讲论，一会儿是小市民地破口大骂，居然是幻想家和庸人集于一身。哈哈，你用不着伸长脖子……”
“去你的，你才是一头地地道道的长颈鹿哩。”
“你的脖子再缩回一点，我才跟你讲下去……”
史提芬“毫无疑问”地跟大卫吵开了。一个认真执着，另一个故意气弄，使得两个人都不服输。
曼莉和雅丽莎看着他俩好像公鸡一样伸着脖子红着脸，都忍不住笑起来，她俩搂着“咯咯”地笑个不停。
这场“口水大战”还是给雅丽莎调解了。
“好了，劳驾你俩休战一会儿，让出几分钟给我讲吧。”雅丽莎做了个手势，让他们两个人安静下来，然后说，“史提芬有着一种我所佩服的、在科学上难得的专心执着，尤其是对科学的那种热情，是我所缺乏的，我要向你学习，博士。我这个人，只是比较偏重于理性的思考和诗歌方面感性的体验。大卫，你是一个务实主义者，比较实际、冷静审慎，也是我需要学习的。我们各人都有各人的长处，这些长处加起来，就形成了一个多姿多彩的社会；一个社会就是要靠许许多多这些有特长的人所组成。如果只有我这种特点的人组成社会，一定会是一个很糟糕的社会。因而，如果我们学会欣赏别人的特长，那么，这个社会，就会激励更多有特长的人产生，这样岂不是更好吗？”
“对呀，”大卫笑嘻嘻地说，“如果将来有一天，史提芬成为了我国的爱迪生，我就会很荣幸地对人说「咳，这个史提芬嘛，从小就同我们在一个班上的，我们还一起旅行了一个暑假，还常常一同吵架呢！」”
哈，哈，哈……大伙乐开了。
大卫与玛丽亚调换了位置，轮到大卫开车了。
途中，我们来到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歇脚。
从这个地方，我们已经看到我们要去的目标——高高耸立的尼尔斯尼火山，只见它的山头正被浓厚的云包裹着，像戴上帽，看不清它的真面目。
坐了太久的车了，腰酸背痛，真想到草堆里躺下来、伸展伸展四肢；看到一个大草甸，开满了鲜花，乐坏了女孩子们，她们忘记了疲劳，飞奔在草地上。
“队长说了，不许践踏野花……”曼莉说。
草地上举着一把把蘑菇小伞，这是哪个小家伙撑起的？
“呀，这里有一棵独一无二的花朵。”雅丽莎说着，玛丽亚便飞奔过来正想摘，曼莉却拦阻，说。“别摘吧，玛丽亚，这只有一朵，就留着它吧，这花这么稀少，可怜可怜它吧，好让它能够繁殖下去。”
“好吧，善良的曼莉，”玛丽亚调皮地说，“你以后一定能做花仙子——护花天使的，因为你的仁慈，一定博得众花对你的爱戴。”
女孩子们的半腰都埋没在花丛中，如置身于彩色的海洋。在阳光的照耀下，鲜艳夺目的花色映红了她们的脸庞；这真是一个天然的大花园啊，芬芳的清香沁入我们每个人的心田。
女孩子们像蝴蝶一样在花丛中穿梭，选这株摘那朵，一会儿摆在鼻下闻闻，一会儿放在眼前瞧瞧，细心鉴别，认真欣赏，互相攀比，又互相交换；她们太贪婪了，但眼高手低，捧成一大捆，就再也摘不了，我们男孩子只好放弃休息，自告奋勇地为女孩子捧花。
“我不喜欢这花，华而不实，造作，只能卖弄一时；这朵我喜欢，洁白、纯净，像纯情的少女；这朵美而朴实，果实累累……”她们一边摘，还一面议论着花。
我一面给雅丽莎拿花，一面欣赏她递过来的每一朵，使我对野花也产生了一点点的兴趣。你看，野花同栽培的花有很大不同，野花的花瓣是较厚的，能经得风雨，它强壮、容颜不易改变、有一种坚韧的美；而栽培的花虽然好看，但很单薄，轻轻一吹就掉了，生命力弱，容易雕谢，经不起大自然的风雨。一个人的成长也是一样，如果太“温室化”，是中看不中用的——在学校成绩各方面可能都不错，但一遇到社会的“风雨”，就可能“蔫”了。我们出来旅行，就是想避免只关在学校这种“温室”的作用。
采摘够了，就在树荫下围坐起来，一起把花分类放在洒有酒精的塑料袋里，让植物保持新鲜，这样便丝毫不影响日后压制和烘烤成标本的质量。
“我觉得花是很有性格的，像我们人一样，它们很有寓意性。”雅丽莎说，“你们发现吗？我比较喜欢野菊……是的，我发现它有很多优点，还曾经为它写过一篇文章哩，我差不多可以把它背下来。它有一种沉默、孤独的性格——喜欢在冷寂萧瑟的时候开放，而不喜欢百花争艳的时候开放；喜欢在静悄悄的深山野岭隐居，而不喜欢出现在公园皇苑之中。它不喜欢花技招展，就好像一个人不喜欢争宠邀幸一样；它对于争艳斗丽的同类，不屑一顾；就像一个人对于争名于朝、夺利于市的小人冷漠和鄙视。它与众不同，所以人误解它为怪癖。但是我觉得这正是它的可爱之处，正像隐士不喜欢在闹市抛头露面一样，它也不喜欢挤拥在春天里卖弄风情——它淡泊，看透红尘；不像一些偷香于他人而得意之辈——什么虚荣、名利都视之为耻辱；它朴实、素雅、不惹人注意，不想在繁花似锦的场面出现，免遭白眼、妒忌，什么趋炎附势、什么明争暗斗，什么自鸣得意，都与它无关。它只喜欢清静的夏末初秋，在无人的山野、寂静的沟谷，开放得多么自然，清幽……怪不得它被称为基督之花哩②。”
这本是极之平凡的一朵花，经过雅丽莎这么一说，顿觉得它美妙起来。人欣赏花的时候，往往只欣赏它的外表，所以多数人喜欢欣赏栽培的花；但真正懂得欣赏花的人，应该把花的内涵、品性也一同欣赏，那么就知道，野花更耐人寻味了。这是我从雅丽莎的见解中学到的。
“是的，”曼莉说，“比如我们童军的徽号百合花吧，我也觉得很有寓意的。谁都知道，复活节的时候，教堂都喜欢用百合花作为装饰，我知道这是代表复活的耶穌，也代表基督徒的成圣。幽谷低洼，是世人容易忽视的地方，像征着困苦绝望的群体，然而百合花却喜爱生长在这样的地方，使幽谷变成美丽之地，它代表着我们应该关爱软弱困苦的人；百合花洁白无瑕，有一种幽香，代表我们应该有纯洁美好的品格，并且能够发出馨香之气；它的花瓣形状好像喇叭，代表我们要向世人宣扬好消息；这样，就像百合花一样将甘霖之福盖滿全谷……”
真是佩服之至，原来女孩子对花是有那么多的心得的。
又要上路了，尽管我们留恋这里的景色，但还是没有踟蹰停留，因为目的地有一道磁吸力在牵引着我们。
在车上，我们仍然围绕着花这个主题不停议论着。
中午时分，终于来到朝思暮想的尼尔斯尼火山脚下。
尼尔斯尼火山是沉睡了几个世纪的休眠火山，有海拔4000米高，它巍峨的身影令我们激动。我们请来的向导在通讯器中告诉我们，现在山上正下着大雨，要明天才能登山，所以他明天清晨才来我们这里。
我们来到一条大河边，河水清亮浅蓝，诱人直想扑下去。我们一下车，就听见轰隆的澎湃声，这巨大响声不是从河里发出来的，而是从河的上游传来的。我们背上午餐就向那里奔去。
沿途，女孩子们摘了许多小巧玲珑的多汁的果实：莓、黑莓、大覆盆子、树莓，红醋栗、黑醋栗、酸栗等，准备作为午餐的饭后果品。
玛丽亚摘了一个怪模怪样的野果在把玩。
“小孩子，”大卫扮作老人的腔调在说，“这玩艺可不能乱吃呀，说不定是有毒的呀！”
“放心吧，老人家，您可要走好呀……”玛丽亚回敬了一句。
他们互相戏谐地取乐，逗得我们笑起来。
声音越来越响，我们的心就越来越激动，因为我们清楚知道，我们将要见到从未见过的奇景。沿着河道拐个弯，从树林走出来，一幅奇景就撞入了眼帘，使我感到一阵的眩晕，哦——这是一座多么气势宏伟的大山，从这一条壮观的大瀑布就可以知道——宽近百米，高也近百米。水珠乱横，化作烟雾腾腾的水汽，水烟汽雾遮蔽了一大片，声如滚雷，是何等气势磅礴的场面，我们初步领略到尼尔斯尼火山的气派——从它浩大的水源，就知道它有何等的胸怀。瀑布的下面，大水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洪流在石涧中左奔右突、上下翻滚、旋转争夺，在寻找出路，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和急流，奔腾澎湃，浪涛飞溅，咆吼而去；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其震荡感是从肉体到心灵的，我们站在一块巨大的岩体上，仍然感到震动；不知是因为我们自己本身发抖，还是真的岩体有微震，反正就是感觉到颤动，我真怕自己或者岩体承受不了，会倾倒到汹涌的急流里。急泻而下的瀑布，带来一股股山风和雾汽水沫扑面而来，使得我们脸上头发都挂满了水珠。
“「滴水穿岩」这话不假，你看水有多大的力量，把石头也冲出了一道道沟了。”史提芬指着那些有许多沟痕的岩石说。
啊，多么荡气回肠的奇景，令我们惊叹不已。
我们差一点忘记了吃饭了。我们在一块岩石上铺开餐布，一面欣赏一面吃着午餐。
饭后小休，朋友们都躺在吊床上美美地打着盹。雅丽莎却抓紧时间，看起书来。
离天黑，还有好几个小时，玛丽亚决定：下午小队分头自由活动。
我背着枪和雅丽莎选择向东面走。
周围林莽环绕，绿荫掩映，一重又一重，扑朔迷离，是一种原始植被景色。有许多杂色的树：深绿的、浅绿的、嫩黄的、纯黄的、金黄的、橙红的、深红的……使山野有很丰富的层次感，点缀得分外妖娆。
常青栎，丫枝扭曲得奇形怪状、叶子密得像茅草盖的屋顶。被太阳晒得发了热的松香，散发出特殊的香味。
一只狐狸，从我们眼前窜过，还来不及举枪，已经消失在草丛里。狐狸不是我们打的，是有丰富经验的猎人打的。
有几对雉科的鹑鸡在树荫下拍打翅膀，离开灌木地带。
突然，当空一声尖叫声，紧接着一个黑影在我们头上划过，吓得我们条件反射地半蹲了下来。循声看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只山鹰已经把一只野鸽大小的鸟抓住了，那可怜的鸟儿还在拼命争扎、叫唤，好不凄惨。山鹰扬长而去，空留许多羽毛在半空飘荡着。哦，好惊心的一幕呀，我的心好像体会着那鸟儿此时的心境——很难受。
我们来到一个大草甸，在阳光下，绿油油的草鲜艳得好像新春长出来的，还有许多鲜花。我们一面走，一面见到扑腾飞起的小鸟，美得好像伊甸园③。据说火山地区因为火山灰的缘故，泥土特别肥沃，所以，植物特别茂盛。
走着走着，来到一个草丛稀疏的地方，见到一个水洼一个水洼布满在草地，还冒着水汽。这些水洼大的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小的有两步宽；水不是很深，约到胸口；水底没有一根草，甚至没有树叶等的杂质，清澈透明；在中间有一个泉眼，在不断涌出水来，各个水洼流出来的水汇聚成了一条小溪，向草甸流去。我们探手下去，感觉是温热的。
“哦，是温泉哪。”我说。
火山地区就是多温泉，这是很自然的事。
泡温泉可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呀，更何况在大自然中，就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了，真是天赐的良机呀。
现在要回去招呼朋友们来显然是办不到了，我们不想错过这样好的机会，只好两个人来享受了。
我们找了一个最大的水洼，泉水不冷不热，很舒服。因为毫无准备，我们只好穿着内衣裤下水。
这里不深不浅、不小不大，正是学游泳的好地方。在这当儿，我就继续教雅丽莎练习游泳；她很用功，又很聪颖，不多时差不多已经掌握了游泳的窍门，能够从这边游到那边了。
这里的水真澄清，即便我们这样游泳、搅动，都没有产生一点泥尘。我潜到水中，看到有一些鱼在游动，它们很敏捷，抓也抓不住。
她雪白的肌肤，在清澈的泉水中闪着光，修长、光滑的腿，美得叫人心动。
游到差不多的时候，就该歇息歇息了。我们找到一个较浅的地方坐下，水刚好泡到肩膀上。
岸边的石上长满了青苔，石缝中还有一些小草。
“你爱上我，雅卡，我真感到荣幸，更感到意外。其实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平庸的人，你是怎么会爱上我的呢？”
“你以为爱上一个人是很复杂、很难的事吗？”她俏皮地把手上的水弹到我的脸上，笑着说。
“哪你是怎么爱上我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说。
“记得好像七岁那一年，你口袋里只有能买一条冰琪琳的钱，你就买了一条冰琪琳，你吃一口、也让我吃一口，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的时候，我感到了你疼我像疼新娘子一样，我就有一种做新娘子的感觉，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你看，就是这么简单……你又是从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呢？”
“哎呀，说起来真惭愧，我的心理发育就比你迟得多了，”我说，“去年我才爱上你的。你记得去年不是有一个区里的联欢晚会吗？每个学校都拿出最好的节目，你在那一晚的表演是朗诵普希金的诗……”
“《欢乐》。”她插上一句。
“是的，《欢乐》，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你因为要准备拍摄电影《童军之旅》，剪了短发，穿着一条淡绿的方格连衣裙，楚楚动人，在聚光灯下，你漂亮得像一个公主。你朗诵得声情并茂，动人极了，我看见了你眼中闪着泪光，迷人极了。那一晚评比，你压倒群芳，胜过所有学校的女孩子，我为你感到骄傲。这时候突然我的心一动，才恍然醒悟：原来我最好的知己，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怎么我从来没有把她当作女朋友呢？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往爱情方面去想的。”
“我选那首诗，因为它正是我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至今我还记得一清二楚。”雅丽莎望着蓝天白云，深沉地呼出一口气，好像在酝酿着感情，然后娓娓地朗诵了起来：
“生命的花朵还没有吐艳已在苦闷的幽居里枯萎，青春悄悄地飞逝不见，它留下的踪迹是——伤悲。
从我诞生的无知一刻直到充满柔情的青年，啊，从没有幸福和欢乐降临到我悒郁的心坎。
从生活的门槛眺望的我焦灼地面对远方，幻想着：「哦，那儿，那儿就是欢乐！」
但我不过朝着影子飞跑。
迷于温柔媚人的娇丽青春的爱情初次显现，它展开了金色的翅翼不断翱翔在我的面前。
我跟着……但是那遥远的优美的境界却不能达到……
啊，几时才能有那幸福、轻快的一刻，充满了欢笑？
啊，这青春的暗淡的灯盏几时才能够烧得通明，几时有同行伴侣的笑颜照耀着我幽暗的旅程？
“从七岁那个时候，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一种感觉，也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她继续说，“但十三岁以后，就越来越感觉到了，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但越长大，就越不敢讲，而且越来越掩饰了，直到那一天晚上试探你……”
“去年以前，”我说，“尽管我们从小亲密在一起，但我好像从来没有感觉到你的性别，我只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直到那天晚上，你不可抗拒的美使我像着了魔一般。以往我总很少关心过你的外貌——不知是因见惯而没有觉得什么，还是自己「呆」而不在意，只有到了那天晚上被你迷上，我才恍然大悟，我身边的你原来是一个多么迷人的姑娘，你说我呆不呆。”
“你真是够呆的，亲爱的。”
“看得出，你在朗诵这首诗的时候，很激动，你在想什么？”
“我过于早熟，很早便尝到了忧郁的滋味，这与我的年龄毫不相符，所以我很喜欢普希金的诗。为了减轻心头的压力，我总是拼命地看书，用功学习。不知上帝为什么把你放到我身边，我从此再没有把别人放在心上了。但你却是这样清纯，我不想打扰你童蒙未开的心。这首诗正说到了我内心的情感，好像是为我而写的，所以怎么不「声情并茂」呢？谁知道，这首诗竟成了「诗媒」。”
…………
不知什么时候，我仿佛感觉到泉水越来越热了，两个人的肤色被泡得赤红赤红的；我感到胸口有点闷，呼吸似乎有些困难，雅丽莎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们只好从水里起来，当爬上岸时，俩人都傻呆了：我们薄薄的内衣裤都透明地贴在身上，好像“玻璃舞衣”一样透明。再看周围，连一棵树都没有，尽是小石头，光秃秃的，根本没有可换衣服的地方。你看我，我看你，怎么办？一副既羞涩又狼狈的样子。
我们只好背对背地换衣服。但一会儿，听见水中“卟、卟、卟”地冒出水泡声，只见水洼喷出了一池气化的水晶，还伴随着隆隆的声音；接着水洼的水翻腾汹涌，地微震动；突然，一声长啸，一大团蒸汽喷出，只见一道水柱爆发地喷射，有十多米高，水洒下来时，是滚烫滚烫的。
是间歇性温泉！
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刚才还有一些小鱼游动的水洼，水边石头上有青苔、石缝中还有青草的水洼，竟然是喷射出热气腾腾水柱的间歇性温泉，想来这真是不可思议，生命真的又奇妙又顽强，我们的知识真的太少了。
只是眨眼之间，各水洼都在喷着水柱；一根根水柱，参差错落地喷，此起彼落，水和蒸汽混成一片，白色的蒸汽变成大团大团云雾，在阳光下发着五颜六色的虹光。如果迟一点上岸，会怎么样？我们吓得目瞪口呆，雅丽莎吃惊得捂住嘴巴。接着我们更加惊呆了——我们都看到了对方光溜溜的身体。
我们在层层包围的热雾中站着，不留神就被热气烫着了。一股刺鼻的怪味扑面而来，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硫磺味。我们顾不得穿衣服，手拉着手穿过滚烫的“热雨”，快步跑离这些水洼地。
来到安全的空地上，不可避免地，我们都看到了彼此赤裸的身体，都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
“在上帝的面前我再问你，爱德，你爱我吗？”雅丽莎说。
“……爱……爱……”我摸不着头脑地说。
“永远不变吗？”
“是的，永远不变……”
雅丽莎看了我一下，就在我面前毫不遮掩地擦干身子，穿起衣服来。她的一切、一切的美，都映入了我的眼里，我的心里。我也跟着大大方方地穿回了衣服。这时候，我发现，不知是因为温泉的作用，还是羞赧的反应，雅丽莎的脸红得像一朵花一样；我的脸也烫得像发烧一样，内心剧烈地颤抖着。
我猛然记起，我们九岁以前，还常常一同洗澡的，仿佛还是不多久以前的事。想不到，才仅几年，我们已经发育成了成人的模样了。
“记住在上帝面前的誓言，今天我们已经订婚了：我己经属于你了。”雅丽莎轻轻地说，“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他们，我们记住好了。”
“好，雅卡，今后，我可以偷偷叫你「新娘子」了吧？”
她的眼里有着晶光闪烁，因为这可是一个严肃又重大的时刻呀。
从那一天起，我们俩常偷偷地互相对看着，脉脉含情地微笑着，仿佛在说着千言万语，我的心呀，像怀着蜜糖一样地甜。
离开那里，才知道什么叫凉爽。往回走了一段路，突然从东北方向——大卫分队的活动方向传来急促的哨子声，是“紧急情况”的信号。
我想，大卫他们可能遇上野兽了，我急忙端起枪，上了膛，就往那个方向冲去。根据不断的哨子声音，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
只见大卫仰躺在树荫下，四肢摊开，头歪到一边，一动也不动；在歪向草地那边的太阳穴好像穿了一个洞，有许多血流在泥地和草叶上，情形十分吓人。
玛丽亚一见到我们，就扑向雅丽莎哭起来。
“我……刚才追着……小兔子……回来一看……呜，呜……”
是怎样发生的呢？是野兽？或摔倒了？枪走火？我的心情又焦急又沉痛，不知他是否还活着。曼莉他们还没有赶到，我只好先行去照顾他。我在他身边蹲下，想摸一下他的脉搏。突然，他的手捏了我一下，吓了我一跳，然后看到他的眼睛微微打了一下眼色，我才恍然大悟——这只是一个恶作剧。我看看太阳穴的“伤口”，只不过是熟透了的野果造成的，那些“血”只不过是发红的果汁。我明白了。
“他没有呼吸了。”我转过身去，对她们说，“现在要赶快作人工呼吸。雅卡，你吹哨子，好让曼莉他们赶来。玛丽亚，我们两个做工人呼吸……”
“怎么做呀？”玛丽亚六神无主地说。
“你来吹气，我来压胸。”
“你吹吧……”
“我们男同男吹很肉麻的，还是你吹好，上一次你不是有经验了吗？……”
于是，玛丽亚俯向大卫嘴对嘴地吹起气来，我装模作样地压胸，活动大卫的双臂。看着玛丽亚认认真真，一口接一口地吹，好不容易才忍得住笑声，忍得我肚子发痛。
倒是大卫自己忍不住，笑声喷了出来。
玛丽亚呆呆地看着我两个大笑，知道上当了。
“我的演技不错吧？……”大卫坐了起来，眉飞色舞地说。“谢谢你的吻……”
“啪！”正在大卫得意之际，玛丽亚突然打了大卫一个耳光，跑开哭起来。
大卫走过去，道歉地说：“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玩笑？……刚才你吓坏我了……呜，呜……”
“对不起……”
“怎能开这样的玩笑呢？你不知道别人有什么感受吗？我伤心死啦……呜，呜……”
“我想不到……你对我这么在意……我……我很抱歉……”
“我当然在意……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雅丽莎把我拉到一边。
“你以后千万不能这么吓唬我，亲爱的，嗯？”她小声地对我说，“这会要了我的命的，知道吗？永远也不，嗯？”
“好，我保证。”我说。我知道，她爱我那么深，是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的。
史提芬和曼莉赶来时，好戏已经散场了。稍后我们一齐回到了营地。
傍晚，巍峨的西山顶上，像火烧一样通红，躲在云后的太阳从镀着金边的云层里射出一簇簇光芒。慢慢的，晚霞蔓延了开来，整个天顿时变成美丽的橙色。
夏天，落日后的树木更加绿了，只有树梢挂着一线红光。飞虫很多，开始四周飞舞。
“这些蚊子真讨厌，”史提芬说，“上帝造人的时候，为什么不给我们造一条尾巴呢？这会儿要是有条尾巴赶赶蚊子该多好啊！”
我们给他的话逗得大笑起来。
大卫偷偷把昨天从驼鹿割下来的尾巴一下塞到史提芬后面的皮带里，让皮带紧紧夹住。史提芬知道大卫在搞小动作，就想闪避，往前走了好几步。我们看到史提芬拖着尾巴的滑稽模样，就笑得直不起腰来。
自从进入森林地带以来，曼莉就要我们不时食用一定份量的维生素B1，即硫胺。它有一种特殊的“副作用”，对驱蚊有奇效。一次口服200毫克，管三天！据曼莉说，硫胺从汗腺排出，蚊虫对这种气味极其讨厌，纷纷远避。果真如此，我们很少受到蚊虫的搔扰。
吃过饭后，我们在溪水里洗澡。女孩子在上游，她们喧哗的打闹声，在僻静的山野里显得格外尖锐嘹亮；我们则泡在水里，聊起了今天大卫的恶作剧。
大卫吹嘘自己的演技如何了得。
“这一回，真的试出了玛丽亚对我还满在意呢，哈哈……”他说。
“这一回你过足瘾了吧？阿特拉斯，”我说，“我看今天玛丽亚吻你足足有五分钟了，你要怎么谢我呀？”
“你这老弟演戏还真不赖呀，我到底吻过女孩子啦，哈哈……怎么谢你？我免费送你一招——下一次你和皇后分小队活动的时候，你捉一只蜜蜂蜇嘴唇一下，嘴唇就会肿起来，你就装着很痛苦的样子，要她帮你吸那毒液，你不就可以尽情享受了吗？这叫做苦肉计，哈哈……”
“这歪主意，我才不要呢，太划不来了……”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史提芬说，“队长可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不会这么容易上当的！说不定你尝不到接吻，反倒尝了耳刮子哪。”
于是，我们不知不觉把话题转到议论起雅丽莎来了。
“过去”大卫感叹地说，“我没有什么机会听队长那么多的议论见解，这个假期我才算了解她了，她真使我佩服。海伦王后真是一个天生尤物，又美丽又聪明，到底要什么条件的人才能配得上她呢？”
“你是不是想吃天鹅肉呀？”史提芬嘲弄地说。
“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是无法消受得起的。”大卫说，“她是为赫拉克勒斯④这些英雄伟人所预备的。我只是想说，她使我感到很羞愧，只要想起她，我就有一种想要努力奋发的冲动……”
“我想，”史提芬说，“上帝造她时，可能不留神，将造天使的材料用在她的身上了，只有神人才能配得上她。爱德华，你说是不是呀？你是最了解她的。”
“是的，她很不寻常……”我暗中感到好笑，但我很快就转过话题，说，“博士，你说说，你为什么对女生这么冷淡？”
“不是冷淡，而是冷静。”史提芬说，“我算了一道题：如果我现在谈恋爱，至少要耗上我五分之一的精力，这样，我只能读一般的大学；如果我把这五分之一的精力都用在学习上，那么我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在名牌大学里再找女朋友，岂不更划算？她们都是精英哪！”
“真有你的，”大卫一下把水浇到他的脸上，说，“你这老谋深算的家伙！”
他们俩人就互相打起水花来，我们三人大笑完又继续说。
“现在班里很多人都同女朋友去看戏划船、溜冰跳舞的，大卫，你邀请过谁呢？”我好奇地问。
“你们可能不相信，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你们知道，我在足球队打前锋，可是个出尽风头的角色，很多女孩子都很崇拜我，但这些崇拜力量型的女孩，都是很浅薄的，我一个也不喜欢。”
“真的没有一个是你喜欢的？”我紧接着问。
“过去没有……可现在我发现玛丽亚这妞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大卫说，“跟她在一起，我感到很自在。今天跟她在山沟里，谈了很多，我似乎爱上她了……”
“我觉得曼莉也很不错，博士，她可是读名牌大学的料子哦，这个假期可不要错过机会呀。”我说。
“这个嘛，我也知道。这两天我们也玩得很开心，现在我才感到女孩子原来也挺可爱的……”史提芬也开窍了，他第一次这样谈到女生。
我们到岸上换衣服时，发现衣服不见了。不远处传来女孩子们得意的笑声，原来她们把我们的对话全偷听了，我们遇到了双重的狼狈：我们悄悄话的秘密和身体的秘密有可能已经泄露了。
“你们要把话说清楚，才把衣服还给你们。”她们放话过来。
“你刚才说什么？史提芬。”这是雅丽莎说的。
“我是说……是说……”史提芬咕哝地说不出话来，尴尬极了，“就是说曼莉……很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哈，哈，哈……他终于招供了。”她们传来得意的笑声。
“你刚才说了我什么坏话？大力士，快快招供！”这是玛丽亚说的。
“我说你这丫头，很可爱……我差一点……差一点爱上你了……”
“哈，哈，哈……”她们传来得胜的笑声。
洗罢澡后，我们坐在溪水边的石头上，准备今晚的“夜谭沙龙”。
“今晚由你做主讲，王后。”主持今晚沙龙的玛丽亚一面梳理刚洗完的头发，一面说着。“上次你代表我们学校访问纽约，还没有正式听你私下谈论过见闻呢，今晚你讲讲吧。”
我们觉得玛丽亚说得太好了，鼓掌格外的热烈。
“我有幸去访问一个国际大都市，真是长了不少见识，这对于一个生长在偏远小镇的我来说，就好像一个乡下人进城一样，令我惊奇，又令我迷惑不解。有一些话，我早就想说了，不说不行，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从整体的教育来说，他们已经走在前列，他们有些课是我们没有听过的，如：生态保护、电子计算机、创造技能、性教育等等，他们的教育方式是启发式的、自助式的——即学会懂得查参考资料……他们的实验室令我们羡慕；他们已经电化教学了，每一个课室都有电视屏幕，有许多录像资料；我参观过他们的计算机房，看过他们编程序表现出一个立体模型，我像一个乡下人一样目瞪口呆；还有，他们的图书馆比我们的要大好几倍……大都市的学生比我们有一些长处，自立性强、适应性强、注重个性发展，大方狂热，有不少地方是我们小城镇学生望尘莫及的……”
听得我们“哗”、“哗”地叫。
皎洁的月儿，已经在高高的山岭上窥视地露出半个面孔……不时，有一条薄薄的云带在山尖浮过，掩住了怯生生的月儿，仿佛是月儿姑娘偷看人家谈话，害羞地用一条面纱遮掩脸庞，多不害燥。
“但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她话锋一转，神情就带有点严肃了，“我想要告诉你们的是，我看到更多令人忧虑的地方。那里的生活水准比我们高一个档次，像我们这个年纪，他们已经有自己的摩托车、音响、录像机了，而我们这里中学生拥有的，还只不过是单车、收音机、录音机、唱机。本来，物质丰富不应该成为什么忧虑的，而我忧虑的是他们的个性、品行和校风很败坏，淫乱、吸毒已成为风气。学校到处挂着一个小箱子，你们猜是什么？猜不到吧？是发放免费避孕药、避孕套的，可以想像，他们放学后约会：性交，就好像我们这里请人喝一瓶可乐一样随便。在街上，到处见到一些嬉皮士⑤，行为奇异荒诞，有些人在隐私部位上画上一条裤衩、背心，就赤条条走在街上……
“我留意到他们的青少年，胸无大志，只想享乐，玩世不恭，他们有空就上酒吧、夜总会、开派对。没有什么责任感，对社会、国家命运不再关心，唯一关心的只有猫王、梦露。精神颓废、心灵空虚、没有理想、信仰衰退、道德低下，青少年犯罪严重，这是怎样的一代呀？将来社会要被这一代人接管，这个社会会变成怎么样？这不令人担忧吗？”
月亮越爬越高，她把自己当作名正言顺的旁听者，肆无忌惮地偷听我们的谈话。
“更加令我忧虑的不是为纽约，而是为我们。随着物质不断的充裕，我们也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到时我们这里会不会也出现同样的事呢？我看整个欧洲都在吹着这样的风气，这些事是很有可能出现在我们这小镇的；就算退一步说，我们这里一样保持纯朴，但我们要读大学，总要走出这个小城的，要到那些大城市里，我们怎样面对将来呢？这些事离我们是越来越近了，我们不得不去考虑。
“在整个访问行程，我都在琢磨着这件事。”雅丽莎深邃地看着火堆，仿佛火堆里有她的思想，她缓慢而又沉重地说着。“是什么原因，使这些事发生的？我相信没有绝对的答案，可能要留给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去回答。但我有一个自己的想法：追求享乐的、物质至上的生活，对人心灵是危险的。是的，我不认为有什么好处。物质固然很吸引肉体的，令人更多注重了肉体，因而忽略了心灵。真的，我看到满街心灵空虚的人，能够感受到他们的痛苦。正如他们报纸的标题：「纽约——金融的中心，最不快乐的城市！」我发现，没有信仰的富裕生活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反倒是一件很凄惨的事；我想，可能因为享乐主义正潜移默化，逐渐代替了他们的信仰，物质成了他们的上帝，他们的心灵就空虚了，只能用败坏去刺激感官，用放纵填补他们的欲望……”
是呀，科技文明带来了空前的物质繁荣，也带来了空前的精神空虚、道德沦丧；漂亮的汽车塞满了街，而在旁边却瘫倒着像牲畜一样肮脏的吸毒者。越来越多的社会学家哀叹：现代文明已经走到了尽头！
雅丽莎是一个思想型的人，常常向我们发出思考题，又常常启发人去思考，是个争论的发起人。她访问的感想，使我一面听一面沉重地思想起来。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
“不用说将来吧，”玛利亚说，“现在也已经令人忧虑了，看看我们的校风不是也在变坏吗，不也有几个「未婚妈妈」吗？”
“是呀，”大卫说，“随着年龄的长大，我感觉到里面的坏东西越来越多了……不象从前……”
“哦，”史提芬抓住了把柄，趁虚而入地说，“原来你里面有一肚子坏水呀？快快从实招来！”
“可恶的家伙，”大卫一拳打到他的胳膊上，说，“算我说漏了嘴。今天晚上我们说说掏心话，说个痛快，你们认为怎么样？”
“好！”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好，我坦白……其实……”大卫说，“其实我早就想找个人说说了，憋着也怪难受的……坦白地说，你们有没有想过「性」的问题？”
“你怎么把话倒过来说啊，”雅丽莎说，“我们要你坦白，你却要我们坦白，你真会倒打一耙。”
“我是要考验一下，”大卫说，“你们有没有说掏心话的诚意……说真的，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些事？”
“大概有吧。”大伙声调不齐、犹犹豫豫地说。
“从前小时候，”大卫继续说，“心里挺纯净的，不会想男男女女的事，多么……唉，现在……一点都不清静……我知道，我们这个年纪想到「性」的问题是很正常的，但是……哪一些想法是对的呢？哪一些想法是错的呢？说不清楚……弄得我很苦恼……”
“你想的是什么呢？”雅丽莎问道。
“除非你们答应我，今晚大家都老实公开自己的想法，我才说下去。”
大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耸耸肩膀、作作鬼脸，然后嬉皮笑脸地说：“好吧。”
“那我就公开我的卑鄙吧，”大卫说，“最近我常常……对，常常……想像着跟女孩子接吻的滋味……还有……还有一些令人害臊的念头……一些跃跃欲试的想法……使我想起来都感到……丢脸。”
“不要说得那么含糊吧，”我逗着他说，“我们没有想象力，不会领会你的意思的。”
“我这个人太老实了，”大卫抓着头发说道，“好吧，我承认……我是一个坏人……我总是……总是……看到漂亮的女孩……我就……就想象她的……的身体……看到……可爱的女孩……就想拥抱她……”
“哇，我们……你是不是在想象中，也把我们的衣服都……一丝不挂地……”女孩子在起哄中把树枝、乱草向大卫扔去。
“你们看，做老实人就是吃亏，”大卫一面说，一面“抱头鼠窜”，“你们不应该这么对待一个可怜的老实人……说真的，我还不至于这么坏，我只是对画报上的女孩子这么想……”
打闹了一阵子，他们才坐回原位。
“这个年龄对异性都有强烈的好奇心，”曼莉说，“这是很自然的。我看过一本关于青春期心理生理的书，其中就说道，青春期的孩子，都对性爱有幻想，有一种骚动的……生理冲动。”
“是的，”大卫自我解嘲地说，“这年纪谁没有一些性幻想呢？如果说他没有，肯定是自欺欺人的，除非……”
“我就没有，”史提芬打断了他的话说，然后又讥笑地对大家说，“噢，我知道了，他是运动型的人，身强力壮、精力充沛，肾上腺素、睾丸素等特别旺盛……”
“你没有？伪君子！”大卫鄙夷地反驳。
“说实在的，我没有！”史提芬极力地争辩。
“假如一个人够诚实的话，他断不敢说他没有性幻想，除非是伪君子，对，伪君子！”大卫还是一口咬定地说。
“你就是说我是太监，我还是要坦白地说：我没有！”史提芬也提高了声调抗辩地说，“我满脑子都是齿轮和电线的，根本没有地方放那些东西，至少目前是这样！”
“我说吧……”我说，“我学绘画，有很多机会接触人体，异性的身体对我来说，几乎没有什么神秘感……尽管这样，我还不是一个正人君子……有一次，我同回来休假的哥哥去看电影，电影里有一段上床的情节……之后，我的脑海里就常常出现那些镜头，我感到兴奋、刺激，还幻想着其中的滋味，那些念头赶都赶不走……”
“哇，你也这么坏呀？看你平常那么正经，原来你才是伪君子哪！”大家取笑了一番才罢。
“我看了很多医学院的教学片子，”曼莉怯生生地说，“所以「性」对于我没有什么好幻想的。我为什么容易害羞呢？因为一接触男生，我就……我就……下意识就想起怀孕的事来，因为我……我有一个秘密……我爱想像一个婴儿的孕育过程……我爱幻想怀孕的滋味……”
“我认为，男女生一接触，往往都有一些与性有关的杂念……”大卫说。
“可能因为发育还不够吧，”玛利亚说，“我对「性」还没有兴趣，我并没有对谁有性幻想。但是……不怕对你们说，我却常常想像一个虚拟的骑士……幻想在无人的海滩……荒芜的原野……其中当然还有接吻、拥抱、起舞……”
“一直以来，”雅丽莎慢悠悠地说，“不知为什么，我对「性」很反感，这可能太偏激了，我知道，但我就是这个样子。特别是那些没有爱情的「性」，每当我听到或想到这些事，就感到反胃，就有作呕的感觉；这不是一种形容，而是真的在心理和生理有恶心、想吐的反应。”
“那么，你在其他的方面总会有一些幻想吧？你不要想偷偷绕过这个问题吧。”大卫不饶不让地说。
“嘻嘻，好，我说……我是有一些幻想的，其实比爱情的幻想更远。我常常幻想自己是一个母亲，我有一个女儿；我常常想像着怎么样去疼她，怎么样来教她。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我的床头还有一个我小时候的布娃娃，她就是我的「女儿」，前些年我还每天跟她说话哩……”
我们哄堂大笑起来。才知道，这个平时严肃成熟的雅丽莎也有稚气可爱的一面哩。
“这么说来，”我说，“我们男孩子比较喜欢幻想「性」，女孩子就比较喜欢幻想「爱」啰？”
“这是生理问题吧？”玛利亚问道。
“假如这只是生理问题，”曼莉说，“就没有什么可担心了，这里面有对与不对，就说明它不是纯粹的生理问题了。”
“对，”雅丽莎接过话题说，“它至少牵涉到心理和道德的问题。”
“老师说，我们现在的生理和心理的成熟状况，已经相当于过去一百年前二十岁的人了。而他们当时已经做了父母了……看看我们现在，还能怎么样？就只能够幻想罢了……”
“现代社会，生理越来越早熟，婚姻却越推越迟，不性幻想才怪哩，有什么法子，这是迫不得已的事……”
“父母和老师对我们总是很紧张，说：这不允许，那不能够，使我大为反感。他们只是给了我们许多限制，却没有给我们妙方去避免……”
“对性爱幻想，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出现了，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并不是我们……有什么对不对呢？”
“其实每一个人都是想做好人的，只不过里面总有一些不安分的东西蠢蠢欲动，由不得自己……”
“如果说性幻想是不对的，那么造物主为什么把我们造成这个样子？……他既然要我们做正经人，却那么早就把我们推到性欲的泥潭里……上帝不是在为难我们吗？不负责任地把我们放到危险地带，但又说这是不对的……这能怪我们吗？我想，是不是上帝在造我们的时候犯了一个小错误？”
被荷尔蒙折磨得有点可怜的我们，对性就是这样的困惑。
“这不关上帝的事。”雅丽莎以辩护士的口吻说，“有一个父亲把钱给了儿子，这儿子就有责任管理好这些钱。这儿子或买唱片，或买毒品，这责任都应该由他来负。同样，上帝赋予了我们思想的功能，我们就有责任管理好我们的思想。那些有坏思想的人，就是因为他让思想胡乱放纵的缘故。我们不懂得管理好自己的思想，就不懂得管理好你的「人」。拍摄《童军之旅》时，有一次给了我很大的震动。大家知道，索尼娅这个角色跟我们一样，也是一个童军，开始时也是一个好学生……但后来，却跟男生们玩起感情游戏……导演给我们分析角色时说：「情窦初开时的感情，并不是纯粹的感情，它掺和着性向往这东西，只不过它是潜藏着，少年人是不知就里的。然而它——一些诱惑的念头、或者说性欲却是一股神秘的力量，假若人不用理智加把锁，它就要把人往性的陷阱里拉，最后这个人就在性上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大家知道，后来索尼娅做了酒巴女郎、黑老大的情妇……虽然这不是我的角色，但对我来说，却有很深的感触……过去，我真的不明白，街头上的妓女为什么要作这么下贱的事，现在我明白了。其实她们过去跟我们一样，也许是一个好学生，也向往着美好的爱情……只是这些或那些原因，她们成为了这个「角色」……”
“管理思想？怎么管理思想呢？”
“人人都有坏思想，好像很难避免……”
“难道你们没有听过主日学老师说过吗？假如我们刚开始有坏念头时，你把它拒于心门之外，是很容易的。但假如你不这么做，它就很容易变成坏思想，就会来缠你，征服你，使你走火入魔……直到犯罪。”
“就是说：不要让「坏念头」变成「坏思想」？”
“这能行吗？”
“能！很简单，只要你是一个基督徒，奉耶稣的名赶走这些「坏念头」，这些意念就要跑了。”雅丽莎说。
“难道安妮·马格丽特和蒙特利尔⑥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玛利亚说。
“这说明，意志是能够控制性本能的，当一个人在外界刺激下有了性冲动时，一般都会考虑到后果，假如不利，就会将性冲动压抑起来，保持冷静……”雅丽莎说。
“动物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它们只是靠性激素行事的……”曼莉说。
“人格不健全的人也是一样……”我补充地说。
后来，大家围绕着哪一些性幻想是“坏思想”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大家各抒己见，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同意了一个共识：假如现在某些性幻想，是与具体的某人发生联系，这是不道德的；假如某些性幻想只是一个抽象的人体、独立的器官、纯粹的动作，如教学上的挂图、标本、科学影片，这都与道德无关。
“关于性的问题，”曼莉说，“在我们家是可以在餐桌上公开讨论的。我爸爸妈妈对这个问题，是采取开放的态度，所以我们几兄妹的心理都很健康。”
“这不就是性教育吗？”玛利亚说。
“从史提芬的经验说明，”我说，“专心学习，又有多方面的爱好，就不会分心去想那么多的性幻…想了。”
“不错，”史提芬说，“那些学习上吊儿郎当的人、空虚的没有正当爱好的人，总是容易走向淫荡的。有眼可见，学校里学坏的不就是那号人吗？”
“是呀，有充实的生活，就可以避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科学家往往就比较迟一些结婚的。”我说。
“爱德华所说的给了我启发，美育原来也是消除对异性身体有神秘感的一个好方法，以后我也要去看看画展啦！”大卫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说。
“我想补充一句，”我说，“看人体画，本来没有什么对错，只是引起看的人有一些什么想法，才有对与错……人体的美跟大自然的美，其实性质都是一样，只要我们的心……是纯正……对，纯正……就能够看到上帝创造的奇妙，一种美的……享受。但如果有歪心邪念，那么就象雅卡所说的，他就该清洁他的心思了。美育就是为了净化心灵的嘛。”
“我想问一句……”大卫吞吞吐吐地说：“有时候……看到某些异性时……其实什么都没有想……但，但身体却有……反应，这算我们的错吗？”
是呀，正讲到我们心里隐秘的疑虑去了。
“算。” “不算，只是条件反射……”大家为这个问题争论了起来，莫衷一是。
“我想了一下，我觉得这并不算错，”雅丽莎这时候才加入争论，说道，“但是，这种条件反射之后，你们有没有发现，正是这时候往往很容易出现「坏思想」的？错，往往就错在这个时候。”
“是嘛，就是这样……”
“其实生理反应并没有什么错，错就错在「坏思想」，它是趁着生理的反应而来的。生理反应我们可能不能控制，但「坏思想」我们是可以控制的。”
“那么，怎么对付这些该死的「坏思想」呢？”
“性欲平常是处在休眠状态的，”曼莉说，“如果被刺激，它就会醒来，就会有冲动……所以不要刺激、挑逗性欲，我爸爸教我们，与异性交朋友，不论有多密切，都不能在身体上有太亲密的接触……”
“对付「坏思想」，”雅丽莎说，“最好连「坏念头」都不要让它产生。这才是最聪明的。”
“你有什么好方法吗？”我问。
“要知道，大多数的「坏念头」都是透过媒介产生的，正如你看了不好的电影镜头，就产生了非非之想一样。所以我们要避免「坏念头」，除非要逃避试探诱惑，比如我们应该远离红灯区、不良电影、不良杂志、不良音乐等。我们将来走进大都市读大学，这些诱惑就会多起来的，所以记住这个很重要。”
随着年龄的成长，我感到越来越深入一个危险的世界，怎么样面对这个世界呢，这将是我的一个大课题，甚至比课本上的课题更重要。
这可能首先要在“管理思想”上训练好，好让将来百毒不侵。因为有不少想法不但是不对的，而且也是危险的。一旦控制不好这些“坏思想”，就会使人想入非非，挥之不去，一发不可收拾，然后做出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事来，从此改变了命运。有些人形成放浪形骸的人格，走进监狱；甚至还有一些患上了性病和绝症⑦；至少目前使我们学校不少人中途辍学，过早挑起生儿育女的责任。
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毫无阻碍、畅所欲言地谈论心中平时难以启齿的隐私，多么的痛快，多么的刺激。晃动的篝火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氛围，容易诱使人撩开心窗的帘子，把其中的秘密在这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晾出来。
深邃的密林，黑咕隆咚的。四周一片岑寂，听到枞树林的树叶簌簌落地声，火燃的噼啪声传到森林很远的地方。
月亮疲惫得回府休息去了，只留下困倦得直眨眼睛的星星守夜。
雅丽莎值头班，我陪她坐了一会。
“雅卡，你说现在爸爸妈妈是不是也在窗前，看着星光想着我们呢？”
“当然，他们想我们比我们想他们更多的。”
“我想你爸爸会更想你的。”
“也许是的。我从来没有离开他这么长的时间，现在只有他孤单一人，他会不习惯，就更想了……”
这是一个与以往不同的晚上了，是没有母亲疼爱、温柔的声音催促睡觉的晚上；也没有母亲轻吻额头，说声“晚安”，又轻声掩门离去的晚上；也没有半夜母亲为其掖被、关窗的晚上。现在就好像婴儿初离开襁褓一样，一切都感到异样。
我们己经不一样了。
赤头发的人是马戏团小丑的代称，而大卫正好是红头发的，史提芬一语双关，嘲笑大卫。
②欧洲传说，基督经过之处，必有菊花冒出。
③伊甸园——《圣经》中描述神创造最早的男人亚当和女人夏娃后，将他们放置于一个美丽的乐园之中，这乐园就叫伊甸园。
④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曾杀死纳米谷中的雄狮、九头兽、阿玛逊女王、三个身体的怪牛等等。
⑤嬉皮士——是美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出现的颓废青年，他们以反越战、反社会为他们的行动纲领。
⑥象春秋时鲁国柳下惠将受冻的女子裹于怀中没有发生非礼行为的典故一样，这对青年男女因逃避仇人追逼，在山洞住了一年，却仍然守身如玉。
⑦当时还没有艾滋病这个词。